目前分類:Graveworm(墳墓蟲)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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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結婚!…不對,你們早就結婚了…那,恭喜姪女滿月!」景茗高舉著酒杯。
 
台北市某飯店的宴會廳裡,眾人正在慶賀遲辦的婚宴和新生兒的滿月生日。嚴格來說,這是第二場婚宴,因為第一場是所謂的「對外官方」婚禮,照禮數請來了男女雙方的親朋好友,又因為必須邀請商界人士跟學校的同學,整整辦了百來桌,說是盛大,卻也比較沒趣。
 
這第二場,請的就只是熟人了。
 
維翰還是一臉警戒的看著Ricky本尊 景茗。婉琳則根本沒注意到景茗的存在,只專心逗麗玟的寶寶玩。
 
麗玟有發請帖給晨恩,但他正好要去比賽,沒有辦法出席。
 
李安瑟也來了,卻是跟著先前求婚失敗的音樂人。她眨眨眼睛,對景嵐和麗玟笑道,「接下來換我的婚禮,你們也非來不可。」
 
景茗嘻嘻笑著插嘴道,「你們都要結婚,就我孤家寡人一個,怎麼不幫幫忙?」
 
「把女生介紹給你,是在推入火坑吧。」麗玟現在以吐曹景茗為樂了。
 
「嗯,不過,」李安瑟轉了轉眼珠子,笑道,「倒是有個活兒可以給你做,做了的額外獎賞就是更多美女…」
 
「是什麼?」景茗豎耳聆聽。
 
「要不要幫我推出的男女對香拍廣告?」李安瑟問道,「會拍得很性感,也絕對是找一等一的絕色 model 來拍。」
 
「真的嗎?」景茗雙眼閃閃發亮。想到可以跟美女貼身挑逗,全身都來勁了,「當然好!」
 
「色鬼。」麗玟跟婉琳同時下了評語。
 
景茗搖搖手指,「是很帥的色鬼好不好!」
 
 
眾人飲酒作樂直到深夜,方才散會。
 
回到家中,向先將女兒帶回來安頓的保姆道過晚安,麗玟輕輕推動著搖籃,憐愛的看著熟睡的女兒。
 
景嵐來到她身後,伸出雙臂從背後擁著她,並吻起她的後頸。
 
「有人忍不住了?」麗玟嘆息了一聲後,譏笑著說,「你還得再等哦…」
 
景嵐輕咬著她的耳朵,「到時候我要做到妳求饒。」
 
「是嗎?」麗玟瞇起眼,露出挑戰的笑容,「我們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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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嵐聽見門鈴,去打開門,看見麗玟站在外頭。
 
默默對看一眼後,他開了口,「有事嗎?」
 
 
他看起來比她想像得還要糟。為了工作,他還是保持著外表的乾淨,該刮的鬍子還是刮了,該整齊的衣著還是整齊著,客廳裡也沒堆著油膩的披薩盒。但他的眼裡有一股腐敗的氣息。
 
他不知道自己母親會什麼時候來提拘她,也不在乎。所以他不知道季老夫人已經到過麗玟家了。
 
「讓我進去。」她說。
 
他沉默一下,讓她進門。轉身的時候,吸了吸鼻子。跟許多男人一樣,他早上醒來鼻子都會有點不通。
 
坐下來,默默對看後,他又重覆了一遍,「有什麼事嗎?」
 
 
「我不會再懷疑你了。」她說。
 
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因為她的這句話而作出什麼反應。
 
 
「我也不想要你再懷疑我,」麗玟繼續說道,「那個…同學,他是喜歡我,可是他知道我不可能喜歡他。我那天,只是很沮喪。原因很多,像是我覺得你只是因為想要孝順你爸才叫我生,可是你媽又覺得我生女不生男很沒用。我不想說你媽壞話,可是我覺得她瞧不起我,這讓我很難過。還有,我知道我不應該鬧脾氣,可是我知道李安瑟喜歡你,所以我很害怕。因為我以前就已經沒有她漂亮,現在更比不上了。」
 
景嵐抬頭望著她,發現她表情非常的鎮靜。她臉色既沒有漲紅也沒有發白,嘴唇也沒有發抖,聲音也沒有沙啞。
 
「你媽今天早上來,要帶我跟她回瑞士。」麗玟說道,「我跟她說我還是想把這學期念完,再去待產。我跟她說,如果你不要一月底陪我去馬賽,那我自己會去蘇黎世找她。然後到那邊,我會幫她一起照顧你爸,把寶寶生下來後給她帶。在那之後,你要離婚的話,你媽會跟我談好條件。你只要簽字就好了。」
 
景嵐嘴唇動了一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麗玟垂下眼,「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可是如果這就是以後我們的樣子,那我們一個拿錢,一個拿寶寶吧。但是…」
 
她抬眼看他的模樣,讓他想起合約桌上見過的無數的臉,「如果你還愛我,那我們就繼續在一起吧。我現在懂了…人一生可以愛不只一個人。可是我相信你現在愛我,我也愛你,而且這至少有一段時間不會改變。那樣就夠了…」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微微笑道,「我覺得,我也跟她一起長大了。」
 
 
她把話說完了,等他的反應。
 
 
他聲音沙啞的說了,「過來。」
 
「不對,」她指正他,「是你要過來。」
 
從今以後,她不會再是逆來順受、逢屈只哭的可憐女主角了。她想要的東西,她會自己去爭取。她不想要做的事,她會明白拒絕。
 
 
景嵐起身,越過茶几,來到她面前。
 
 
他半跪在地上,將頭埋在她胸口。
 
麗玟伸展雙臂,將手貼在他的後腦,閉上了眼睛。
 
 
他們就以這樣溫暖的姿勢依偎了許久。她小小的胸懷容納著他大男人的身軀。
 
然後,景嵐從她懷裡開口道,「不管妳什麼時候想去馬賽,我都會陪著妳。」
 
「嗯。」麗玟輕輕應道。
 
「我不會再讓我媽有機會對妳說什麼話,」他又說,「她如果再說些傷人的話,我就再也不去看她。」
 
麗玟拍拍他的背,「不會啦,你媽已經被我嚇到了。我覺得現在需要被安慰的是你媽。」
 
「妳跟她說了什麼?」景嵐抬起頭,半帶著好奇、半帶著狐疑地問道。
 
麗玟微微偏著頭,嘴巴抿起一個弧度,將一根手指壓在嘴唇上,「這是女人間的秘密。」
 
 
『我愛景嵐,他也愛我,我們不會因為妳說什麼難聽的話就被拆散,』她對季老夫人說,『妳如果繼續刁難我,會見不到孫子的是妳。我不想要女兒有個當壞榜樣的奶奶。』
 
『妳說什麼?!』季老夫人怒道,『紅杏出牆的媳婦還敢說話這麼大聲!』
 
『我沒有出軌,是景嵐誤會了,我還沒有機會解釋。我這輩子只愛過他,也只會愛他,』她回答道,『有過很多喜歡的對象的,是他才對吧?要活在他曾經像讓我懷孕一樣讓另外一個女人懷孕的陰影下的,是我才對吧?』
 
季老夫人沒有答話,胸口劇烈起伏著。
 
『我很喜歡景嵐,很喜歡這個寶寶,』她垂下眼,『也很想喜歡妳,媽。妳沒有辦法改變我已經成為妳的媳婦的事情,所以就算我不是妳理想中的人,也請妳試著了解,並且喜歡我吧。』
 
季老夫人沉默半晌後,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說,『我要回瑞士去了。』
 
麗玟有些吃驚,『妳不等我先跟景嵐談完?』
 
『如果他還是我的兒子的話,他就會跟妳到馬賽去,』季老夫人冷冷的說,『不過要是我高估他了,那就再飛到瑞士來,之後我都會幫妳處理好。』
 
和莫若薇說過幾句話,臨走前,又對麗玟說,『到馬賽時打個電話給我跟妳公公,我們再過去看你們。』
 
『我知道了。』麗玟靜靜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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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在睡夢中,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人開了她房間的門。腳步聲窸窣,有人上了床,抱住她的腰。仍然渴睡的她想要睡得安穩,以囈語抗議,腳胡亂踢了踢,拉緊胸前的被子,繼續睡著。
 
她在夢中閉著眼,睡著也享受著摟抱帶來的安全感。
 
她還不想醒,但也不想要失去背後的倚靠。
 
是他吧?是景嵐吧?他從大陸回來了。他為了要表達對她的歉意,一下了飛機就直接衝到她家來,即使她還睡著,也要與她共眠。
 
我相信你…她在夢中囈語,你只愛我的…你不會背叛我…
 
對,我只愛妳…我把李安瑟殺了…她再也不會防礙到妳…
 
 
「殺了?不對…不行!!」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獨自睡在床上。身後是冰冷的牆壁。
 
 
那是夢。景嵐根本不可能抱著她睡。李安瑟也根本還活得好好的。
 
美夢是假的,現實是黑暗的。她現在是被遺棄的愛。
 
 
躺了很久,似乎聽見窗外又下起雨了。討厭的冬雨。又濕、又冷、又暗。天空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
 
 
家裡的電話鈴響了。已經在樓下準備早飯的母親大概會去接。
 
隔了半分鐘,聽見上樓的聲音,接著是敲門聲,「玟玟,妳醒了嗎?」
 
她跟著母親下樓,拿起話筒,一點也不期待的說「喂?」
 
 
「妳這幾天把行李收拾一下,我週末飛回台灣,帶妳來瑞士跟我還有你公公住,」季老夫人的聲音還是一樣嚴厲無情,「就待到妳生完為止。」
 
「…」她發現她說話也有幾分近似的冰冷了,「生完之後呢?」
 
「生完之後,妳要去哪裡都是妳的自由。」季老夫人好像早就知道她會問一樣,「我兒子太仁慈了,說妳若要留也隨妳便。我倒覺得留著一個將來要是肚子又大了,可能又得上醫院驗明正身的長媳,太過麻煩了。但季家不會虧待媳婦,就算離婚之後也是。妳要贍養費,我們會讓妳吃飽喝足一輩子,想要環遊世界幾圈都行。不過,小孩妳不能來看。」
 
「我知道了。」麗玟掛上話筒。
 
「玟玟,發生什麼事了?」莫若薇不懂為什麼好像一夕之間,一切都變調了。
 
要說麗玟哭著回家,也不是第一遭,但從來都只是因為情人間的小磨擦。怎麼這次鬧到季老夫人一打過來就說她兒子跟她談過了,要她負責處理接下來的幾個月?從這話還有麗玟的回答聽起來,竟好像是要簽離婚協議書了一樣。
 
她完全摸不著頭腦,「到底是怎麼了?」
 
「沒什麼,」麗玟的樣子叫她心驚肉跳,「我去準備上學。」
 
 
莫若薇很擔心,但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坐計程車上學吧。」她只能在麗玟出門時塞個兩百元在她手中,說,「下雨,又冷,公車裡悶著,對妳不好。」
 
麗玟沒有異議。反正浪費計程車錢的日子也沒多久了。
 
 
坐到校園後門下來,撐起傘,步行一小段距離到系館。到系學會把重的課本從背包裡拿出來,只帶下一堂課的參考書跟筆記,然後去上課。
 
一進教室就看到晨恩坐在最後排。晨恩很明顯是故意坐在那邊,好在她走進來時能立刻看見。
 
她看了晨恩一眼,繞到晨恩背後的走道上小聲的說了一聲「中午再說」,然後走到前幾排婉琳跟維翰身邊坐下。
 
婉琳一臉關心,悄聲問她,「還好嗎?是不是想吐?」她前天晚上等了一整晚,麗玟都沒有打來。她有試著打回去,但也都沒人接。
 
她只回答第二個問題,「沒有,她很乖。最近都不會想吐了。」
 
 
上完一堂課,又去上了另外兩堂課,然後就到了中午。中午前的最後一堂課是通識課,晨恩沒有修,自然也不會在出現在同一間教室裡。中午鐘響,她回到系學會,發現晨恩在她放包包的椅子旁邊等她。
 
看見她出現,他站起來,故作鎮定的眼神裡透露不知所措。她示意他跟隨,他就跟隨。兩人來到後門附近一片空蕩的土地上。周圍偶爾經過幾輛腳踏車,但沒有人會停下來看他們。
 
「妳還好嗎?」晨恩一等她腳步停下來,就馬上問。見她沉默幾秒不回答,就立刻激動起來,「他有沒有對妳怎樣?」
 
「沒有,」她終於開口,「他沒有說什麼。」
 
晨恩當然不相信她的鬼話。鬼都不會相信她的話。一個劍步上前,拉住她的手,想要將她的外套連同底下的長袖一起捲起,看看她是不是隱瞞著傷。麗玟倒退一步,輕輕的說,「他沒有動粗啦…」
 
 
「對不起,我不希望妳遭到誤會,」晨恩握住她的手,誠懇地說,「但我當時說的話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麗玟翻過手掌,讓她的手心對著他的手心。晨恩的手掌很大、有點粗糙、但很溫暖,自己的手小小的、軟軟的、冷冷的。
 
晨恩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她這樣的舉動代表著什麼。
 
麗玟向前踏了一小步,讓自己稍微靠近了些。
 
然後她小聲的說,「可不可以…跟我做?」
 
 
她可以明顯感覺到另一個掌心的僵直。
 
 
「妳確定?」晨恩再鎮定也掩飾不了驚訝以及害怕失落的期待。
 
麗玟微微點頭,「嗯。」
 
晨恩手心微微出汗,「什麼時候?」
 
麗玟沉默一下,「禮拜五。」
 
 
到了週末,季老夫人就會來拘走她。在應是山水秀麗的瑞士熬過最後四個月後,她就自由了。屆時,她大概會變得很有錢,也會變得很沒有人愛。
 
她被指控不忠,那就當個稱職的罪犯吧。
 
 
通往星期五的日子在一種奇異的沉重中渡過了。景嵐再也沒有一點消息,季老夫人打來也只是告知抵台以及攜她回程的時間。她乖順的收著行李,甚至還在星期四下課後,一個人去添購了真正的孕婦裝。
 
從孕嬰部門出來,經過百貨公司的其他樓層,一腳踏出去,買了好幾件價位曾是她奢想過但從不敢下手的漂亮衣服,刷的是景嵐給她後從沒用過的卡。專櫃小姐甚至還得提醒她要先在卡背簽名。
 
走到下一個專櫃,還沒碰到任何一件衣服,櫃姐就旋風似的掃來,臉上堆著好濃的笑意。看見麗玟手上袋子的 LOGO,誰都知道這是頭肥羊。她們慫恿她購買的方式簡直只是西門町的升級版:
 
「那個某某某的夫人也是買這個!」、
「這是限量的!台灣就只進這麼多,還沒到的時候就被預購走了大半,這是最後三個!而且XXX的女兒剛剛打電話來說她也要一個!所以其實是最後兩個!」
 
她試了幾件,又被逼著在鏡前提了幾款包包,左看右看,才發現她根本一點也不喜歡這家店聞名的 LOGO 包。管它是熊皮虎皮大象皮,都長得一樣。
 
「我都不喜歡。」她走出該櫃,到下一處去尋找可以讓她發揮簽字時的淋漓快感的物件。
 
 
提著沉甸甸的紙袋回到家中,繼續打包。
 
莫若薇關心她,問她,「要不要我去跟景嵐還是景嵐他媽媽講一講?妳真的要立刻休學去瑞士?不是本來說要去馬賽,為什麼變了?」
 
「媽咪,我很好,不用擔心我。」麗玟的模樣在莫若薇看來,像是剛從火爐裡淬出來的鋼鐵,燒紅著高熱,難以觸碰。
 
 
星期五到了。晨恩這一整天都沒有課,而她只有下午的一堂通識。
 
上完課,到後門找到等待的他,由他撐著傘,走向賓館。地點並不算近,但她是故意要走的。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快到終點前,晨恩牽起她的手。
 
終點站就在眼前,走過這個小小的積著水窪的公園,就到了。
 
晨恩轉過來說,「回去吧,妳根本不想來。」
 
他看著她的表情裡有諒解,有一種讓她難過的溫柔。她鼻音濃厚且沙啞的說,「那至少親我。」
 
晨恩撐著傘的手仍是撐著,俯身緩緩接近。他吐出的氣和著白霧。他的吻帶著雨的味道,且極為緩慢。她沒有被電擊的感覺,也沒有喝下毒藥的感覺,但或許有一種被愛的感覺。
 
她緩緩的回應他,微微側過頭。雨點依舊滴落,卻開始落在頭髮上。深藍色的傘仰天倒在地上,漸漸積成了另一個水窪,水窪裡映著她跟晨恩貼在一起的身影。
 
 
他們像是協調好一樣,同時停下動作。他摸了她半濕的頭髮一把,「走吧。」
 
 
她完全不敢抬頭看櫃臺人員的表情。進了房間,聽著外頭滴滴答答的雨聲,呆坐在床邊。晨恩從浴室裡走出來,拿毛巾替她擦起頭髮。擦得夠乾了,他側坐在她身邊,擁著她,直到她轉頭過去,才又重新親吻起來。
 
她的呼吸沉重起來,全身毛孔滲出恐懼。當晨恩把手從她的肩膀移往胸脯又往下移動時,她害怕了。抓住他的手,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他一定會感覺到的非脂肪隆起。
 
但是晨恩好像不意外。
 
 
「我知道。」他說。
 
 
她驚恐的張大眼。
 
晨恩緩緩說道,「我有跑去游泳池偷看過妳。」又垂下眼,「而且,那些歐巴桑嗓門也很大。」
 
「就算這樣,你也還是喜歡我?」麗玟震住了。
 
「嗯。」窗廉被拉起,室內昏茫茫的,但她好像看見晨恩在微笑。
 
 
晨恩吻起她的耳朵和頸子。她發出喘息,也發起抖來。她想要感覺被愛,想要感覺被渴望,想要感覺自己是個能知覺的個體而不是個容器。
 
她閉上眼,順著他的撫摸慢慢倒在床上。失去了視覺,只能感覺溫暖的鼻息吐在肌膚上。
 
 
她記得景嵐的習慣。一定在她耳朵裡呵氣,如果不會讓她升慾那至少可以惹癢。吻有時候溫和,有時候狂野。嘴巴只要閒下來,逮到機會,就要說幾句色色的話然後得意非常的看她氣嘟嘟的樣子。
 
 
那雙停留在乳房上的手不是景嵐的。
 
她睜開眼,像是差點溺斃的泳客,粗重的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辦法…」眼淚順著臉頰迅速落下,「我做不到!」
 
 
她確實渴望被愛。但不是任何愛都可以填滿。有人在她的心上刻出一個形狀帶走了。像是精密打造的鑰匙一樣,一把開一門。
 
她摀住臉,「對不起…對不起…」
 
 
晨恩沒有應聲。
 
半晌,他把她被撩起的衣物收整齊,才柔聲說道,「回家吧。」
 
下樓到門口,兩人都愣住了。
 
婉琳站在他們面前,面色漲紅,一看到他們,眼淚就開始在眼眶裡打轉,「為什麼…為什麼…」
 
她嘴唇顫抖著,「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生就好了!分了就好了!為什麼!…受最大傷害的,不是你們,不是景嵐,是那個無辜的小孩啊!!」
 
 
她是在進入系館前,無意間看到晨恩和麗玟一起走出後門的。一開始,她還只是有些懷疑。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出聲叫喚兩人,只是遠遠的跟著。
 
直到看見他們在小公園的舉動,她才全身血液都凝結,且發起抖來。
 
 
「什麼都沒有發生。」晨恩靜靜的說完,就轉身走了。
 
麗玟過去抱住婉琳,「對不起…我…」她除了道歉之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妳這個笨蛋!」婉琳哭道,「妳不喜歡季景嵐了嗎?」
 
「我喜歡他,我還喜歡他啊!」麗玟泣道,「可是他不肯相信我,他說了好難聽的話…他…不要我了!」
 
「他不肯相信你什麼?」婉琳止住淚,詫道。
 
麗玟哽咽道,「他不肯相信我只喜歡他啊…」
 
「為什麼?」婉琳逼問。
 
「…」麗玟咬了咬唇,「一開始,是我怕他喜歡上別人,怕他只是因為有寶寶才娶我…後來、後來,他看到我跟晨恩在一起,就以為我…」
 
婉琳愣住了,「那妳剛剛那算什麼?」
 
麗玟努力簡述了前因後果,「我…我明天就要被帶到瑞士了啦!」
 
 
她以為婉琳會抱住她,但婉琳卻是胸口猛烈起伏著,瞪大眼睛看著她。接著手一伸,狠狠捏了她的臉頰一把,怒道,「妳這個白癡!超級無敵強的白癡!」
 
麗玟驚呆了。
 
婉琳罵道,「這算什麼?誤會誤會加上誤會,你們都沒嘴巴的嗎?有話直說,有冤直喊啊!」
 
「說了他不信啊!」麗玟爭道。
 
「那就說到他信啊!吭?有決心上演人妻出軌記沒決心在他面前套個繩圈說『你他媽的不信我吊死給你看』?婆婆把妳當垃圾看?不會罵回去啊?說『幸好不生兒子免得將來兒子娶媳跟妳一樣當深宮怨母』!想要搶小孩?跟她說『我肚皮出來的算我的,你肚皮出來的不鳥你了干我屁事』!不想去瑞士,就不要去啊!結婚契書上哪條寫著『附贈媳婦狗鍊一條』?」
 
麗玟緘默了一陣,然後說,「婉琳,妳好恐怖,可以換妳嫁給景嵐嗎?」
 
「我才不要,」婉琳雙臂交叉,「就跟妳說深宅大院專產惡婆婆了。還有,發生這麼多事,妳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啊?有沒有當我是朋友?鬧到都一副要離婚了的樣子才被我抓包?」
 
「對不起嘛…」麗玟低下頭。
 
「這不是考試作弊被抓包這種小事啊啊小姐!」婉琳還是氣得猛搖她肩膀,「妳差點就要加入外遇怨婦族了妳知道嗎!白癡!白癡!真的是未經世事的白癡!我真是看走眼了!」
 
「不要再罵我了,」麗玟虛弱的求饒道,「小孩會被妳罵笨的…」
 
好不容易讓婉琳念夠罵足,耳朵都要爛掉了,才被趕進計程車坐回家。
 
 
讓計程車放到巷口,她站在雨中,撐著傘,卻沒有移動腳步。
 
拿出手機,撥了號碼。
 
響了三聲,通了。但對方沒有說話。
 
「…」她顫抖著聲音,「你可以原諒我嗎?」
 
「妳沒有做錯什麼。」晨恩說。
 
「對不起…」她泣道,「我是個壞女人…」
 
「…」晨恩說,「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麼?」她哽咽道。
 
「不要再哭了。」晨恩說,「以後,也不要輕易哭。」
 
「好…」她抽泣道。
 
「妳還是在哭啊。」
 
「哪有那麼快的啦!」麗玟哭著抗議道。
 
「…有一隻鴨子走進酒吧。」
 
「什麼?」
 
晨恩沒有回答她,繼續說道,「鴨子問酒保:『你們有魚嗎?』 酒保回答說:『這是一間酒吧,不是要喝酒就滾』。鴨子聽了就搖搖擺擺的走了。」
 
麗玟愣愣的聽著,不知道這跟原諒有什麼關係。
 
「第二天,鴨子又走進酒吧,問酒保:『你們有魚嗎?』酒保生氣的說:『要我說幾遍,我們不賣魚! 你再問一次,我就把你那笨鴨嘴用釘子釘在酒吧上,聽懂沒?』鴨子聽了,又搖搖擺擺的走了。」
 
麗玟愣愣的「嗯」了一聲,「然後呢?」
 
「沒想到隔天,鴨子還是來。酒保一看到鴨子出現,就目露兇光。鴨子搖搖擺擺來到吧台前,問酒保:『呃,請問你們有賣釘子嗎?』酒保回答:『這裡是酒吧,哪來的釘子?』鴨子聽了就說:『哦…那…你們有魚嗎?』」
 
麗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
 
「心情好點了嗎?」晨恩說。
 
麗玟這才知道他的用心,眼眶又濕了,「嗯。」
 
「…妳怎麼聽起來又像要哭啊?!」晨恩始終沉穩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要抓狂了。
 
「我沒哭!我沒哭!」麗玟忙道。
 
晨恩好像嘆了口氣,「該哭的人是我吧?」
 
「對不起…」
 
「再加一個條件:也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麗玟小小聲的說。
 
「妳還是說了對不起啊!」
 
「對不起!…啊。」麗玟摀住嘴。
 
「……」
 
麗玟差點又要開口說出禁語,怯怯地說,「你以後還會跟我說話嗎?」
 
晨恩那端只頓了一下,「除非我看到妳的時候,妳是高興的。不可以一副要哭或是要道歉的樣子。」
 
「好。」麗玟堅定的答道。
 
「還有…」晨恩說,「記住妳不是一個人的。」
 
麗玟閉上眼,「嗯。」
 
「妳還在外面吧? 回家去吧。」
 
「我已經快要到家了,」麗玟展開步伐,「謝謝你…」
 
 
闔上手機,晨恩問站在一旁聆聽的婉琳,「這樣可以了吧?」他們所在的地方就在先前的小公園。
 
轉身之後,晨恩並沒有真的離開。
 
「做得很好,」婉琳還有點紅腫的眼裡閃爍著讚許和同情,「現在,要我繼續安慰你嗎?可憐的好男人。說不定等這次『開導』完,你就可以拿世界冠軍了。」
 
「這樣就夠了,」晨恩起身,「我喜歡慢慢變強。太早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話,日子會過得很無聊。」
 
 
一小時後,莫若薇下班回家,發現玄關堆著紙袋,紙袋裡裝著麗玟先前在百貨公司買的幾件衣服。上樓去問了女兒,她氣定神閒的說,「我晚上倒垃圾的時候要順便拿去回收。」
 
「哦,」莫若薇愣著看前一天塞滿的行李箱現在又空了,「行李咧?」
 
「我不想去瑞士了。」麗玟從書桌上站起來,「媽咪我們去滷雞翅。」
 
「嗯。」莫若薇還是有點不太懂。女兒的行止真的是太千變萬化了。
 
 
但是麗玟沒有再多解釋什麼,只是打開櫥櫃找滷包,然後開始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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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浮出水面,大大的吸了一口氣。
 
「好!做得很好!」老師鼓掌稱讚道,「姿勢很好哦!」
 
麗玟想要扯出一個笑容,卻沒有成功。
 
 
這幾天來,她不時在腦中浮現景嵐和李安瑟在一起的模樣。前一天晚上,她甚至夢到了李安瑟主動獻吻,而景嵐竟然回應了她。
 
她在夢中哭喊起來,直到她扯碎了殘忍的夢境,硬生生的睜開眼睛,回到現實。
 
她不敢再睡下去。因為她不想知道接下來的情節。
 
 
上完課,正吹著頭髮,身旁來了另一位也剛洗完澡的學員。對方微笑著看著鏡中她,問說,「幾個月啦?」
 
她驚跳了一下,吞吞吐吐的說,「快五個月了。」
 
「呵呵,」學員目光瞄到被洋裝遮起的腹部,「妳骨架小,所以現在還看不出來。」
 
「是啊。」她有些苦澀地答道。
 
「妳長得這麼漂亮,小孩一定會很可愛。」學員笑道,「先生一定很疼妳齁?」
 
「嗯。」她胡亂的應了一聲,只想快點結束這無謂的對話。
 
 
沒想到學員的歐巴桑個性一出來,就緊咬不放,直到跟進了電梯,都還在問長問短的,連她家住哪裡都想知道。她邊敷衍著邊按下撞球場的樓層鈕,說,「我還要先去看個朋友。」
 
進了撞球場,找到晨恩所在的球檯,悶悶的問道,「你說要給我看的是什麼?」
 
晨恩看見她鬱悶的表情,並沒有受到影響。他就是因為看到她早上在學校一整天都是這個可怕的臉色,才說服她上完水中瑜珈課後過來的。
 
他邊幫球竿上巧克邊說,「看桌上。」
 
麗玟懶懶的瞥了一眼球桌。在她和晨恩所站在的另一端的中袋袋口外,同一條直線上,有三顆球。其中兩顆緊緊依在一起,離袋口最遠的紅球則稍微隔了些距離。
 
「我看到啦。」麗玟無精打采的說。
 
晨恩俯身橫過檯面,將母球放在紅球前,「乓」的一聲,母球擊中紅球,而紅球不但沒有往最接近的中袋滾去,反而往後彈起,「噹」的一聲,以拋物線落進她面前的中袋口。
 
麗玟睜大了眼睛,「騙人…」
 
「還要看別的嗎?」
 
「嗯,」麗玟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剛剛那個我要再看一次。」
 
 
一小時後,他們一起走出大樓。
 
「心情好一點了嗎?」晨恩問她。
 
麗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嗯。」
 
「還是要坐計程車回去?」
 
想到又要回去面對夜裡的夢境,麗玟的心情向下墜落,「對呀。」
 
「還在吵架嗎?」
 
麗玟覺得鼻子有點酸,「他不在台灣。」不知道這樣是不是算還在吵架中。
 
 
晨恩看著她。
 
「我不想要看到妳心情不好。」麗玟聽見他說。
 
麗玟覺得眼淚又要不爭氣的掉下來了。她不想要再哭了。越哭越累,而且她會覺得對不起晨恩為了讓她心情好起來而做的付出。可是越是不想要自己哭,就越覺得自己很悲哀。
 
結果她還是眨出了幾滴眼淚,「討厭,你這樣講會害我哭…」她邊慌張的用袖子擦掉眼淚邊努力用輕鬆的口吻說。
 
晨恩沒有說話,卻抱住她。
 
十二月的冷風吹過她的後腦勺。她的頭被埋在擋風夾克裡,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跟我在一起好不好,」晨恩的聲音從頭頂飄來,「我不會讓妳哭的。」
 
她聽了,覺得有種可笑的悲哀,淒笑道,「來不及了。」
 
推開他,轉身要去招車,卻直直的站住。
 
 
在她面前的路旁,停著一輛熟悉的銀色轎車。
 
一瞬間,她還在想會不會只是同款車。但副座的車窗緩緩降下,露出熟悉的臉孔。
 
「不要過去。」晨恩從後面拉住她的手。
 
她只停了一下,最後還是往前繼續走。晨恩並沒有抓緊。他的束縛跟隨著她的每一個腳步而鬆開、離遠…
 
 
低著頭坐進車裡,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感覺到車子緩緩起動,駛離。
 
過了很久,景嵐才說話。如果不是因為在只有兩人的車內,她幾乎認不出那是他的聲音,「是那個『同學』嗎?」他說。
 
臉上還帶著淚水的鹽份蒸後的緊繃感,「他『是』同學。」
 
景嵐冷冷的「噢」了一聲,說,「原來還不止『一個』『同學』嗎?」
 
她變得呼吸困難。明明在泳池裡換氣很順利,現在卻好像喘不過氣來。她不認識旁邊這個開車的人。他是誰?他說話這麼尖,連她父母罵她都沒有這麼難聽。
 
「你不相信我。」她微弱的說道。
 
「相信?」景嵐 據說是景嵐的聲音說道,「我跟妳說我只愛妳,跟安瑟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時候,妳怎麼沒相信我?妳有看到我跟她裸體一起躺在床上嗎?有嗎?妳有看到我抱她嗎?吻她嗎?說我愛她嗎?!」
 
她以為她的淚腺已經乾涸了,沒想到還是有東西流了下來。
 
但景嵐接下來的話讓她覺得她或許該泣的是血淚,「早知道我在上海的時候就跟她上床。好像除了我之外,妳跟她都覺得我跟她該做。」
 
 
景嵐知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扎進心裡的針。但那是扎在他心上的針。
 
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隨班機降落在桃園機場的,現在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了。
 
 
李安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吻上他的,麗玟會了解嗎?
 
李安瑟那麼驕傲、那麼好強,卻像個小女人一樣哭泣著渴求他施捨一點愛 就算一晚也好,就算只是獸慾也好 讓她補貼一下支離破碎的靈魂。她將一切賭注在這一把上,起手無回,輸贏全看他。
 
他卻連擲骰都不肯。
 
「對不起…」他擁抱她,卻是像抱住一個搖搖欲墜的摯友,「我不能對不起她。」
 
「那就不要碰我,」李安瑟只讓他抱了一下,就很快退回正常而遙遠的距離。她還勉強笑著,自我打趣的說,「你通過好男人的考驗了,恭喜。」
 
他沒有再說什麼。任何像是「我真的很喜歡妳,但是…」、「我們還是朋友」之類的話,都只會再割傷她的自尊。她當然知道他有多喜歡她這個朋友,她也當然知道他們還會是朋友。只會是因合作關係而見面的朋友。
 
他們的世界裡,沒有想不見面就可以永不相見這種奢侈。
 
他知道李安瑟很堅強,一定可以撐過去。總有一天,她會找到一個她可以全心愛的男人,而那男人也愛著她。但在那遙遠的幸福之前,她先要獨自走過療傷期。
 
不公平 麗玟這樣指控他。但本來就不公平。如果李安瑟不是那麼堅強,而是像麗玟那樣易碎,他或許就會屈服於悲哀和同情。不公平:軟弱的人如果哭就有人哄,堅強的人如果哭就會被恥笑。
 
堅強的人偶爾也想哭的。
 
 
帶著沉重的心回到台北,想要立刻見到麗玟。到了她家,莫若薇跟他說「玟玟上瑜伽課去了…不過奇怪,應該早就下課回來了?」打了她手機,卻是響在她寢室裡,沒有帶出去。
 
心驚起來,雖然不覺得會真的出什麼事,且時間其實不算晚,還是趕去她上課地點看看她是不是有事耽擱。正想著要是進了大樓裡沒找到人,要隔多久才能報警的時候,他發現她被那位「同學」攬在懷裡。
 
不知道他的歸國日期、沒有帶出的手機、心理系館門口的驚鴻一瞥、教化學的「有同學」- 綜合在一起,好像有了個合理但帶了顏色的答案。就算不是戴了綠帽,光是覺得「不公平」這點,就足夠點燃火燄了。
 
 
不公平?當然不公平。麗玟一哭,他就要敲錯好幾扇門,惹來鄰居一堆懷疑的眼神,才能找到公主;麗玟再哭,景茗就要帶她來上海;麗玟仍哭,他就寧可犧牲嬰兒也不要葬送她的青春。
 
 
李安瑟現在心裡淌著的血淚,有誰顧了?
 
 
「你怎麼可以…」麗玟在副座哭得歇斯底里,「你怎麼可以懷疑我?!你怎麼可以把我說成那樣!我…我討厭你!我討厭你也討厭李安瑟也討厭這個寶寶!我要跟你離婚!我不要生小孩了!」
 
 
他在心裡冷笑:世事哪有那麼輕鬆?說離就離,說不要就不要?
 
「我不准現在離婚,」他說道,「也不准墮胎。也沒有醫生會讓妳現在墮了。」
 
麗玟止住泣聲,好像不相信她聽到什麼。排檔的另一端是撒旦嗎?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下去。」
 
又在她打開車門的時候補上了一句,「妳要搞外遇,儘管去搞。不要傷到小孩就好,否則我不會饒過妳。」
 
 
她顫抖著走向家門,一進去,腿就失了力量,軟倒下去。
 
 
她以為她剛從地獄回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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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對DNA的結果,嬰兒的確是景嵐的。且是個女嬰。
 
季老夫人邊喃喃自語著「真不知道要怎麼跟景嵐他爸說。等下一胎嗎?」,邊把之前買下的藍色嬰兒裝退回店家。
 
她默默接下季老夫人拿出的通知單,聽她吩咐道「水中瑜伽課的學費我已經繳了,上課時間跟地點在這單子上。」
 
季老夫人收拾行李準備飛回丈夫身邊,臨走前又叮嚀道,「不要讓我兒子太煩心了。」
 
 
那晚鬧僵了之後,景嵐和麗玟還是有和好 如果所謂的和好就是當做那場對話沒發生過的話。
 
事實是,要和解也無從和解起。發生的事是既成的歷史,景嵐不知道除了乘坐時光機回到過去改變歷史之外,還有什麼是他能做的。且一提起那女人的名字,他心情就陰沉起來,也沒幾分耐性哄慰麗玟。
 
「妳到底在不信任我什麼?」景嵐質問。
 
麗玟很想說:她只是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季老夫人的冷言冷語破壞了她的自信心,知道景嵐曾險被仙人跳又讓她懷疑景嵐是不是因為良心不安才娶她。
 
在學校,她拒絕了幾次同學去吃喝玩樂的邀約,都是因為身孕,雖然早知會如此,也難免感到失落。
 
種種因素加起來,向來樂觀看人生的她首次覺得自己有患憂鬱症的危機。
 
但她不知道她要景嵐怎樣做,她才會安心。她真的不知道。
 
 
「我不要你去大陸。」她只能悶悶的說。
 
「這是工作,我不能不去。」景嵐從不知道麗玟耍起脾氣來會這麼難纏。
 
麗玟手放在腿上,怔怔望著茶几上的茶杯,「你去,會見到李安瑟。」
 
「然後呢?」景嵐繃著聲音,「她是投資的合夥人,我能不見她嗎?」
 
「你喜歡她。」
 
「我當然『喜歡』她,否則我為什麼要把錢花在她跟她朋友構想的俱樂部上?」景嵐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她也是我的朋友,但就只是朋友 到此為止。」
 
麗玟吞下下一句話:可是李安瑟也喜歡你,是『喜歡』的『喜歡』你! 
 
 
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表達,她上 bbs 爬了文後,看到一些懷孕中婦女面臨丈夫外遇最後不得不離婚的經驗,心裡一陣冰涼。
 
性的誘惑力有多大,她再清楚不過。現在她懷孕了,醫生雖說「妳的胎盤位置正常,母體及胎兒狀況皆良好,流產風險低,可以行房,但嚴禁激烈且不可如此這般」,她還是有所忌憚,不想冒任何險。
 
可在還沒有翻出景嵐的舊帳以前,景嵐雖順著她的意,她還是知道他很想要。懷孕後,她本來就不小的胃口更是大了起來,肚子還沒隆起多少,手腳倒是先圓了起來。可就算如此,景嵐好像比以前更渴望她,一點也不介意她軟綿綿的身體,吻著她說「好像真的有變成性感辣媽的危險了…」
 
當然,羊膜穿刺事件後,什麼都沒了。滿腦子身懷心愛男人的小孩的喜悅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後,鏡中的自己跟漂亮、性感、誘人等詞完全絕緣。她只是個胖手胖腳但還是不胖臉的孕婦。
 
什麼充滿母愛的光輝?母愛的光輝抵得過豐肌玉乳的魅惑嗎?
 
 
她的滿腔愁緒和不安化為句子成了這句話:「我不要你跟李安瑟見面。」
 
景嵐擰著眉心。如果茶几是會議桌,他早就甩頭走人了。可茶几對面的是他的妻子,「妳要不要乾脆跟來算了?走到哪妳都看得到,夠滿意吧?」
 
她皺著臉,「我不想再翹課了。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該長途旅行。」大陸計程車開起來都不要命的,「而且我又沒有說你不能去,我只有說我不要你看到李安瑟。」
 
妳一開始不是這樣說的,但景嵐不想挑起言語戰爭,「我跟她只見一面,而且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意一講完就走,可以吧?」
 
「我不要你跟李安瑟見面。」她像跳針一樣說著這話。
 
景嵐深吸一口氣,擰著眉心,「我跟她沒有 也不會有
 
她打斷他,機械般的說,「你媽說她是你的相親對象。」
 
 
景嵐最後一根理智線斷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罵過髒話了,這是多年來他頭一次想罵一聲幹。好言勸說沒有用,提出替代方案她不接受,母親一句該死的話就讓她判而不審,直接把他打入大牢!
 
他懂要容忍孕婦、體諒嬌妻,但沒人說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一頓還要自套腳鐐。
 
他的怒氣以行動表現出來。走到門邊的鞋櫃上,一把抓起噹啷作響的鑰匙,打開大門,冷冷的說,「起來,我送妳回妳家。」
 
麗玟起身,經過他身邊把他當透明人,去按電梯鈕,「我自己回去。」
 
景嵐沒有吭聲,跟著走進電梯,抓住她的手臂,按了停車場的樓層。到了停車場,把她押到車前。麗玟在車門前站定不動。
 
「妳可以無理取鬧,不要拿妳的身體無理取鬧。」景嵐說道,「進去。」
 
麗玟咽道,「你幹嘛管我?」
 
景嵐的聲音像冰塊,「妳可以自己進去,或是我把妳綁進去。」
 
麗玟一言不發的坐進車裡。
 
 
一路上是刀割的沉默。被送到父母家門口,門一關,車子就走了。進了家門,母親還在詫異「咦?今天不是要在他那邊?」,眼淚就傾巢而出。
 
她放聲嚎哭,覺得屈辱,也覺得悔恨。
 
 
哭了一整夜,覺得心臟都要麻庳了。醒過來,腦子裡還是不時迴響前晚的陰鬱。
 
「我不想上課,」看著廁所鏡子裡兩顆腫得核桃大的眼睛,對母親說,「我不知道這樣要怎麼見人。」
 
打去給婉琳,要她幫自己抄筆記,且教授萬一點名,要替她編病假的藉口。婉琳承諾了,聲音透著關心,「是跟他吵架了嗎?」聽麗玟說話聲音這樣沙啞。
 
麗玟吸了吸鼻子,「嗯。妳先去上課啦,我下課打給妳再說。」
 
「好,妳自己放輕鬆點,不要想太多了。」
 
 
在家裡像死屍一樣躺了一整天。莫若薇從工作回來,發現她倒在沙發上,電視機打開著,懷裡有一袋洋芋片跟牛肉乾,茶几上還有冰淇淋跟巧克力。她根本是把家中的零食全部吞下肚了。
 
「玟玟,妳不該吃冰的!」莫若薇驚駭的看著昨天還是滿滿一整桶的香草冰淇淋現在完全見底。
 
「我要吃滷雞翅…」自從懷孕之後,滷雞翅變成麗玟的饞嘴物,不管面前有多少隻,她都吃得下去。只見麗玟面朝天花板,一隻手伸進洋芋片袋,軟綿綿的說,「媽咪幫我滷。」
 
莫若薇嘆了口氣,「我現在幫妳滷,明天中午吃,但是妳要答應去上今天晚上的水中瑜伽課。去運動一下,把這些零食消化掉。」
 
「不要。」
 
莫若薇覺得她女兒自從懷孕之後,好像從十九歲退化到八歲,「去啦。」
 
 
三小時後,麗玟無精打采的踏進溫水游泳池,跟著一群中年婦女在水中沉浮。
 
「放鬆身體,在水上飄浮,」老師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隔著水聲,「水中瑜伽就是講求輕緩…來,吐氣…」
 
上完課,洗過澡,吹了頭髮換了衣服,走出泳池,身體是暖和了起來,心仍冷著。短跟馬靴在光滑的磁磚地上喀噠喀噠的響,喀噠喀噠的響。身邊幾個互識的學員大聲的閒聊,他們的笑語充足,自己的心很空蕩。跟歐巴桑學員們一起坐進電梯,怔怔望著一點亮紅的一樓燈號,突然就不想要離開,按了下一個最近的樓層出去。
 
從播著輕柔音樂的電梯裡出來,白光燈在地板上反射白光。走在無人但聽得見人聲的地上,喀噠喀噠。
 
她沒有看牆上的招牌寫著什麼就走了進去。
 
昏暗的黃光取代了過於刺眼的白光。她在撞球場裡。她呆呆的站著,視野裡充斥著俯身的人們的動作,卻解析不及。球與球撞擊的聲音此起彼落:「乓」!「乓」!
 
櫃台後的服務生看她呆站許久,忍不住出聲問道,「小姐,妳要打嗎?」
 
麗玟目光逡巡過球場,指著一圈圍起來的人群,「那邊是怎樣?」
 
「有人在對打,好像兩個人都很強,所以不知不覺就有觀眾了吧。」服務生不太在乎的說。
 
「那我過去看可以嗎?」她還不想要回家。回家什麼也沒有。
 
服務生聳聳肩,「隨便妳。」
 
 
提著裝著髒衣服和溼泳衣的塑膠袋,她走了過去。圍觀的人是不少,但並沒有多到她看不見檯桌。人與人的空隙間滾過一顆白球,「乓」的一聲,撞上了另一顆。人群間流轉著私語。
 
她緩緩繞著人牆走,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側身轉近的空間。鑽進去,發現自己站在中袋旁。
 
「乓」的一聲,一顆球滾進她面前的袋子,母球隨之在後,卻在袋口前幾公分處停下。她望向站在檯桌底端,手裡握著球竿的人,發現對方也正在看她。
 
那是晨恩。
 
 
她瞬間轉身,快步走出薄薄的人牆,走得那樣急,差點撞上另一個球桌的邊角。靴跟在沉悶的地毯上沒有發出聲音。身後好像低低傳來一聲「對不起,等我一下」,隨即有更近的一聲「麗玟!」
 
她停下來。晨恩轉到她面前,「妳不是得急性腸胃炎嗎?」
 
她沒有答話。晨恩好像有點明白了,說,「等我一下好不好?」
 
「等…什麼?」她聲音還有些沙啞,也比往常低沉了許多。
 
「快結束了,那個。」晨恩指指身後,「妳不想看的話,可以去那邊坐著。」
 
麗玟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十分鐘後,晨恩和麗玟一起走出球場。
 
「我想坐下來。」麗玟突然說。前夜痛哭加上游泳課,她腿軟了,且塞在長筒短跟靴裡的腳有些腫脹的感覺。
 
他們到附近一間星巴克坐下。
 
「跟妳男朋友吵架了嗎?」晨恩問。
 
「差不多。」她玩著杯沿茶包袋的柄,淡淡的說。
 
「為什麼?」
 
「…」滿腔的委屈又被勾了出來,「我沒有安全感。我也、我也知道他有工作啊,可是我就不煩不累嗎?」她激動道,「我只是想要他…說好聽一點的話,就算是騙人的也好,就算不是真心的也好,只要說像是『其實我不想要離開』這樣的話,我…我可能就不會那麼難過啊。還有像是他以前交過其他女朋友的事,我當然知道一定會有,可是聽起來還是不舒服啊!不要一副『不然妳要我怎麼樣』的表情!」
 
她說得很亂,也說得很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無意間說溜了嘴,但是她已經什麼都不管了。如果不發洩出來,她會崩潰。
 
但晨恩只是靜靜聽她說完,看看時間,然後說,「要不要我載妳回去?」
 
麗玟差點就要說「我不能坐機車」,但她只是說,「我媽叫我搭小黃。」
 
晨恩聽了,送她到馬路旁,看她上了車,才轉身去牽機車。
 
 
二十四小時後,隔了一個海峽的彼岸,李安瑟終於提起勇氣開口,「你跟她怎麼啦?」
 
過去四十八小時以來,她見識到景嵐脾氣最糟的那一面。以往他還算客氣的忍受俱樂部負責人的多話,這次直截了當的跟她說「不要跟我講廢話,說重點!」又毫不遮掩他對若干資金的花費的不滿,惹得負責人也有些不快,還是她打了圓場才平飾過去。
 
「誰跟妳說跟她有關係?」景嵐陰沉的回答。
 
李安瑟咋了咋舌,連她都受波及了,嘆口氣,叉著腰道,「你這樣子能騙誰?」
 
景嵐也自覺失言,抹了抹臉,說,「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不講理。」
 
「關於什麼?」
 
「舊情。」景嵐怏怏不樂的說,「她是要我把那些女人都殺了才會相信我只愛她嗎?」
 
李安瑟心裡跳了一下,「殺了也沒有用吧? 有鬼就是有鬼。」
 
景嵐自嘲的笑了一聲,「妳說得對。」
 
「…」李安瑟瞅著他半晌,說道,「去喝酒吧? 我請客。」
 
「不了,只會越喝越悶。」
 
「不會的,」李安瑟淡道,「那是一個人喝才會悶。」
 
景嵐看她淡笑,勉強擠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兩手一擺,「那就請帶路。」
 
 
李安瑟帶他到一間安靜而不喧嘩的lounge。他倒在柔軟的沙發上,悶悶的點了一杯酒啜飲著。酒精的味道麻庳了他,但他還是隱隱約約的知道要節制。喝得比他多很多的,反而是李安瑟。
 
他沒有精神去算她到底空了幾次杯子,只晃著空杯說,「悶的是我,妳在醉什麼?」
 
李安瑟把頭埋在膝間,肩膀抖動起來。景嵐皺眉,推了推她,「妳在做什麼?」
 
 
昏暗的燈光下,他分不清楚李安瑟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或許兩者都有。
 
 
「你知道某某某這個人嗎?」李安瑟說。
 
「好像聽過,音樂圈的人吧? 作詞還是作曲我就不知道了。」
 
李安瑟托著下巴,眼裡閃爍著的好像是淚光,「之前跟他交往了一陣子。」
 
「那不錯,不過妳用過去式的意思是分了?」
 
「嗯,」李安瑟輕輕說道,「才交往了兩個月,他就跟我求婚。」
 
景嵐有點吃驚了,「這什麼時候的事? 妳為什麼拒絕他?」
 
「上個月底。」李安瑟眼裡有一抹淒涼,「我拒絕他,因為我不想害他。」
 
「害他?」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跟他結婚,他會一輩子愛我,而我會一輩子都覺得我欺騙了他。事實是,我只是用他來忘掉你。」
 
 
景嵐握著酒杯的手凝結在半空中。他如果原先有三分醉意,現在也都被驅散光了。
 
 
李安瑟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笑了幾聲,「哈哈,不要那副表情,我自己也很吃驚啊!跟你說,你別看我這頑固的脾氣,真的放不下的東西倒還沒有幾樣咧!
 
我不是在自吹自擂,但我想要嫁出去的話,等著排隊的男人沒有排到街尾也有一打以上的。在這個音樂人之前,上上一個也是,交往沒多久就想走紅毯了 只不過這是一年前的事了。我當然也沒答應,但原因跟這次剛好相反:是如果結婚的話,他會從婚後第二天就開始養小情婦。」
 
 
景嵐呆呆的看著她。
 
 
李安瑟閉上眼,冷哼一聲,「
 
男人…有時候很難懂,有時候又很簡單。擺張好看的臉、說幾句好聽的話,幾次約會下來,他們可以突然從浪蕩子變成好男人,買花送戒的跟你說『我想定下來』…定下來,定個大頭!
 
定下來然後他們就可以繼續恢復拈花惹草的本業,把家裡的女人當備用提款機兼煮飯婆。我幾個結婚的朋友就是這樣。
 
愛?愛有額度的,沒有定時加存,不生息,很快就超支。
 
那為什麼不離,我問?
 
因為麻煩,因為離了也沒他處可去,因為孩子,因為沒面子。
 
這是一種男人,很大的一群。
 
她的語調由冷諷轉為苦澀,「
然後…又有另一種的。沒錯,就像是那個某某某。
 
開始認識就是好男人,交往是好男人,到死也會是好男人。
 
妳說妳是事業為上,他說他支持妳;
妳說妳是家事白癡,他說請人就好;
妳說妳不要孩子,他說他是想跟妳長相廝守不是把妳當傳宗接代機。
 
妳說妳不知道自己哪裡值得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愛情,他說愛情沒有道理可言。
 
溫柔、體貼、專情…那為什麼不愛?我自問。
 
因為我無意間把愛都賭在了另一款基金上,跌了,我就跟著趴在谷底,收不回本。像個蠢蛋一樣。送上門的幸福不要,要別個女人手裡的幸福。
 
景嵐被她的話震懾住了。
 
李安瑟嘴角牽起一個迷茫的笑,「所以,別跟我說你悶。你悶,我會更後悔,當初為什麼要自我欺騙說『就隨緣,沒緣,就隨便』。沒有這種事…」
 
她趨身湊近,一股醉人且悲哀的香水味立刻襲向他。像是在哭泣一樣的香氛。
 
「看你難過,我也很難過。我本想,至少我們兩個裡會有一個是快樂的。我也想,我總有一天也會找到我要的快樂的。太堅持的東西,到最後都會忘了好在哪裡,所以我放手。可是…」
 
她淺淺的笑了,極苦的,「理論要實踐起來,比我想像得還要困難…對不起…」
 
 
她的臉近到他可以看見下眼瞼暈開的一抹黑,不知道是眼線還是睫毛膏。
 
 
「不要拒絕我…」
 
 
她將嘴唇貼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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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麗玟睜大了眼睛,「景茗,你家真大!」
 
她和景嵐正站在景茗位於馬賽的濱海宅院裡。景茗很稱職的扮起導遊的角色,接機後,先帶他們繞了海灣一圈,觀覽蔚藍海岸風光,又帶他們到魚市場小小逛了一下,沿著碼頭走到馬賽最古老的教堂,在教堂前的平台上好好的享受了馬賽港口的景致,最後才帶他們到自己的住所。
 
「我們到時候真的可以住你家裡嗎?」麗玟問道。
 
景茗笑道,「到時候換我去住老哥在師大的家,很公平啊。」
 
他是會有點想念法國的美女們,但他是個大方的小叔。何況他也有點嚮往再回到台北獵豔。偶爾也要換換口味的,「你們打算幾月的時候來?」
 
「順利的話,等我上學期念完,」麗玟答道,「我媽說她懷我到七個月了,別人都還看不出來呢!又是冬天,我想要遮住沒什麼問題。」而且如此一來,她頂多錯失一個學期的課。
 
趁著麗玟四處在家中「探險」,景茗悄悄把景嵐拉到一邊,「媽見過她了嗎?」
 
「有短暫見一下面,但沒說上什麼話,就跟爸先回去了。都已經公證了,她不能說什麼,但是,」景嵐兩手一攤,「看起來不太服氣的樣子。」
 
「婚宴要等到小孩出生再辦囉?」
 
「是呀,到時候跟滿月喜酒一起。」景嵐一提到小孩,就滿面春風。
 
「嘖、嘖,已經儼然有當爸爸的架勢了。」
 
 
「景茗…你怎麼會有這個…?」麗玟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語氣顯得很驚慌。
 
兩兄弟轉過身去,見麗玟手裡拿著手銬,表情像是格林童話<<藍鬍子>>裡拿著沾血鑰匙的妻子。
 
 
原來麗玟逛到廚房,驚異於廚房之整潔與寬敞,殊不知景茗只把它當儲藏室。一時興起,翻起了櫥櫃,以為會看到一排排閃亮的銀器瓷盤和成列的普羅旺斯香料罐,沒想到只有一條亮晃晃的手銬。
 
一時間,天真的她只聯想到電影<<終極殺陣>>,以為景茗做了什麼壞事,嚇出了一身冷汗,忙拿去質問。
 
景茗一看,全身毛髮都直立起來。他可以感覺到身旁兄長凌厲的目光在他身上穿洞,「哇~~!這、這個是假的玩具、玩具啦!哈、哈哈!」
 
「你、你們果然還是軍火販子還是情報員吧?」麗玟臉色發白。該不會地下室其實是拷問室,還是堆滿了屍體吧?完了,現在要離婚還來不來得及?她不要等到FBI 還是 CIA 衝進來逮捕這兩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嫁給壞蛋。
 
景茗想笑又不敢笑,「大嫂…妳電影看太多了。」又哄騙了一番,好不容易讓麗玟稍微釋疑,把手銬收回,心中暗自慶幸她沒有打開烤箱,否則他可能會被兄長謀殺在自己家中。
 
「下次我們來之前,」景嵐表情很平淡,語氣卻充滿了威脅,「把你的『玩具』收好!」
 
「是…是…」景茗覺得自己縮了一截。
 
 
景茗帶他們到港邊的餐廳用餐。初秋的蔚藍海岸依舊是碧海藍天,陽光普照。戴著墨鏡,一身白衣白褲露出古銅色肌膚的景茗,是「美女們看過來」的標準打扮。才剛坐下來,麗玟就發現不少視線集中在景茗身上。
 
觀察這些細腰長腿的法國美女們一會兒,她發現了一個令她吃驚的事實:「她們好多都在抽菸!」
 
「歐洲人沒在禁菸的。」景茗這才想起來他不能在麗玟面前抽,無奈的搔了搔頭。
 
「而且她們好多都在看你。」她的目光雷達越來越敏銳了,就希望這不要是歐巴桑化的前兆。
 
「哎呀,人太帥了也是沒辦法的。」景茗取下墨鏡,對她眨了眨眼,「誰叫妳的小叔是個風流瀟灑的萬人迷呢?」
 
麗玟呆了呆,抄起桌上的餐巾摀住嘴,「我有點想吐,都是你害的。」
 
「喂,那是嬰兒害的,不是我吧?!」
 
 
吃完飯,景茗帶他們去隆香宮。
 
站在噴泉前俯身看著池面的麗玟,在景嵐眼中看來,有如從天而降的天使。她圓潤的臉蛋透著光采,洋娃娃一樣的卷髮隨著步伐輕跳舞動,櫻桃紅的嘴唇因滿足於美景而劃出俏皮的弧度。高興的時候,像吃足喝飽正享受後頸的舒服按摩的貓咪般,瞇起眼睛微笑。
 
「你剛說什麼?」她確認了剛剛拍下的照片角度有取好後,問他。
 
「我說,我老婆真是可愛。」
 
麗玟搖搖頭,「不可以再說我可愛,從現在起,我要朝著當辣媽的方向努力。」
 
「那是不可能的。」
 
麗玟不服氣了,「為什麼?」
 
他將她一把扛起來,往階梯走去,「我要阻止妳變辣媽,免得有人來跟我搶。」
 
麗玟嘴上抗議著,心裡卻甜蜜起來。
 
 
她覺得她應該會就此幸福快樂一輩子。她的故事,雖然沒有童話般的開頭,但總可以有童話般的結局。
 
只是,現實中的童話本,都不會在翻到「The End」的最後一頁時,就如願的闔上。
 
 
        * *
 
 
她在馬賽待了兩天,確認了這是個她會喜歡的待產處,就回到刮著秋颱的台北。她還是住在父母家中,只偶爾在景嵐的公寓裡過夜。
 
日子似乎過得很充實:享受和父母最後一段相處的時光、上課、趕作業跟報告、定期去產檢。這一年冬天流行起及膝的娃娃裝內搭熱褲配長靴,她穿得既舒服又不擔心被發現小腹微凸。
 
除了不能修體育課、不能靠近油煙味重的地方也不能夜唱之外,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
 
 
身邊的人還是一樣。婉琳還是每天欺負維翰,維翰還是每天叫米格魯「死小孩」,學妹還是試著凹晨恩教她們打撞球,晨恩還是客氣的說「我通常都在XXX練習,經過的話可以來玩」。
 
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直到景嵐的母親 她的婆婆 打電話到她家為止。
 
 
季老夫人說是要探望媳婦,關心一下未來的孫兒,要麗玟跟她相處一陣子。話說景嵐的父親當初親訪莫宅,堅定了麗玟生子的決心後,就跟妻子說:
 
「求媳不如得媳。這麗玟我看很喜歡,長得好,但不驕不躁。我知道妳不高興要被迫接受她,但讓她懷了小孩的可是我們自家兒子。妳現在氣景嵐也沒用,早一天釋懷早一天好過。雖說莫家那邊說會照料她,這幾個月妳還是多關心一下。」
 
丈夫的話是季家的聖諭。季老夫人勉強擺出了祝福的臉孔出席公證,沒過幾天就又陪著丈夫回歐洲了。在瑞士待了把月,丈夫看她不再一臉受到侮辱的模樣,也就寬下心來,贊成她定期回台灣和媳婦交流感情。
 
 
麗玟本來就想要討婆婆歡心,而之前看景嵐的父親是那樣和靄的人,想說母親也必定是個好相處的人物,就答應了。
 
和景嵐公證之前,她曾跟季老夫人短暫打過照面。那時季老夫人態度並不算友善,但她想那是因為兒子毫無預警的就要結婚的緣故。
 
這回見面,季老夫人臉色顯得和緩了些,但語氣還是有幾分嚴厲。她追究麗玟的成長背景,從托兒所、幼稚園、小學、國中、高中,一直到現在大學的學歷跟交友情況,每個細節都要問個清清楚楚。
 
當麗玟回答她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從小到大在學校裡成績雖不是頂尖,但也都有中上程度,季老夫人好像反而更不悅。好像她沒有一點污垢的背景是個麻煩。
 
她以為季老夫人只是事後追作身家調查,但季老夫人好像不管她答什麼,都不太滿意:
 
「妳會幾種語言?」季老夫人問。
 
「我的英文應該還算好吧…西班牙文,最近沒什麼機會用,所以有點忘了。」她吐吐舌。
 
「我們家的人,英文都是跟native speaker一樣流利的,」季老夫人在椅背上坐得挺直,有如一座畫像,開口的時候只有嘴唇周圍在動,臉部其他部份都像是被定格一樣,「法語跟德語也是必要的。景茗還會一點阿拉伯文。」
 
 
「妳會什麼樂器?」季老夫人又問。
 
她臉一紅,「我沒什麼音樂細胞,」她能把一整首歌唱完不走半個音就要感謝上帝了。音樂課本上的蝌蚪文字是她的天敵,「不過我喜歡聽音樂劇。」
 
季老夫人沒有直接回應她,卻開始述說她幾個朋友在念大學的小孩是如何從小就開始學鋼琴跟唱歌,甚至還登台出演舞台劇女主角。
 
 
「妳有整型過嗎?」季老夫人還要問。
 
她直覺驚道,「沒有!」但細想後說,「我幼稚園的時候走路外八字,有穿過矯正鞋,那樣算整型嗎?」
 
「嗯,這樣小孩到時候學走路會常跌倒。」季老夫人歸結道。
 
 
麗玟尷尬的笑了笑,覺得季老夫人大概只是想要確定兒子娶到好對象。哪個婆婆不挑剔媳婦?就連莫若薇都跟她說自己當年被莫正偉的母親念了好幾次碗擱著沒有立刻洗、廁所浴缸刷得不夠乾淨之類的。
 
她以為是因為她還沒有跟景嵐正式住在一起,季老夫人沒家事好挑,只好挑這些有的沒的。
 
 
 * * *
 
 
季老夫人要她們一起去買嬰兒用品。她遲疑著說「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現在買會不會太早了?」
 
季老夫人看著她,不可置信的說,「當然是生男的。」
 
她哭笑不得,「現在不能改了吧? 性別已經決定了,只是還不知道而已。」
 
「生女兒沒有用,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所以妳看我兩胎都生兒子。」季老夫人說,「景嵐他爸想在死前抱『孫子』 妳不就是因為他爸這樣說了妳才要生的?」
 
她手腳有些發冷,那天回去跟父母稍微提了一下,莫正偉不太高興的說,「我們家只有一個女兒,都沒有說小孩一個要冠我們的姓了,她管第一胎是男是女做什麼?」
 
 
        * *
 
 
季老夫人問她小孩出生後的教育方針。她腦子先是空白,然後說「快快樂樂的長大就好了」。季老夫人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說,「我在想要送英國還是美國好。」
 
「在台灣不好嗎?」她沒有多想的反問季老夫人,「我小時候是在花蓮長大的,依山傍海,空氣比台北好很多,也有很多可以玩的地方呢。」想起童年夏日,在鯉魚潭划船、在海邊撿石子、在太魯閣走步道的愜意生活,雙目閃閃發亮。
 
季老夫人沒有被她眼裡的追憶打動,「小孩子從小的環境就要有競爭力,這樣長大才會出人頭地。」
 
她傻傻地把季老夫人的說法傳達給父母,莫若薇氣憤的樣子嚇到了她,「她是瞧不起我們養的女兒嗎?」
 
 
        * *
 
 
季老夫人問她預產期是何時,她誠實地回答「明年四月初。」
 
季老夫人聽了,嘆口氣,「唉,所以還要等上半年多才能辦席…到時,酒宴的喜氣都冷了。就怕有人閒話是先上車後補票,可補得真晚…」
 
回去提到季老夫人對不能立刻辦桌的遺憾,父母兩個人都不爽了:「還沒過門就搞出人命來,是誰害的?」
 
 
 * * *
 
 
「我看妳也不用等到過了年再去馬賽待產,」季老夫人懶洋洋的說,「還要景嵐跟景茗對調職務,麻煩什麼!妳乾脆就跟我一起回瑞士,那邊好山好水,妳靜心養身體,也盡盡媳婦的義務給妳公公作伴。妳知道,他活不久了。」
 
麗玟倒在這題目上早有堅持,「我不想要延長畢業的時間,將來我還想出國念研究所。」她問過了大很多屆的學長姐們,知道念研究所跟兼顧小孩對很多在學女性來說是家常便飯。
 
季老夫人不為所動,「妳以為這樣妳夠時間管好小孩?妳以為我們家有錢,小孩自己沒時間管,去雇人看就好?妳信得過把小孩給阿貓阿狗照顧?」
 
回去給父母說了,兩人異口同聲的罵道,「我們割讓女兒的青春給她那個要死不活的丈夫生孫兒,她還要嫌,就別生了!」
 
 
自此,她不敢再輕易把季老夫人的話直述給父母聽,怕壞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她不想當惡意的傳聲筒。季老夫人的話,她都沒有告訴景嵐。她覺得這些事情跟景嵐沒有關係。
 
而景嵐起初還怕母親看麗玟不順眼,會故意刁難她,看她和母親出去了幾次,回來問她,她都只說些好話「你媽媽今天陪我去看寶寶的用品」、「你媽媽建議我去上水中瑜伽」、「你媽媽今天跟我提到當年生你的時候有多辛苦…」,就放心下來。他一直相信母親嘴上說得尖銳,心腸卻是軟的。
 
麗玟也相信季老夫人沒有惡意。她或許說得話有時刺了點、不中聽了點,但本意都該是為了孫兒的。言談間,季老夫人也確實表達出對孫「子」的期待。看季老夫人娓娓道來當年養育二子的甘苦,還出資讓她做整套的產前檢測,她滿心相信季老夫人是疼愛她和嬰兒的。
 
 
 * * *
 
 
過了十五週,期中考剛結束沒多久,回瑞士去照看丈夫後又回來台灣的季老夫人要她去做羊膜穿刺。她猶記得季老夫人對生子的執著,膽戰心驚的去了。沒想到抽了胎兒羊水,跟著也要她貢獻 DNA
 
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看羊水就知道胎兒性別跟是否有基因缺陷了吧?」
 
「我只是要確定一下,小孩真的是我家的。」季老夫人答得理所當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既不想再賠另一個一千萬,也不想幫別人家帶小孩。」
 
 
那天晚上,景嵐回到家,意外發現應該在父母家的麗玟坐在沙發上等他,寒著一張臉,開門見山的就問:「吳馨如是誰?」
 
景嵐臉色丕變,「妳從哪裡聽到這個名字的? 林雅梅嗎?」
 
麗玟還是重複道,「她是誰?」
 
景嵐咬了咬牙,「一個我不想記得的女人。」
 
麗玟胸口劇烈起伏,無法解釋的憤怒在喉頭跳動著,「你跟她搞婚外情?」
 
「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她結婚了,」景嵐冷道,「不是雅梅,那是我媽跟你說的?」
 
「嗯,是啊,她拿了我跟寶寶的DNA去,還說不用另外再叫你去,反正當年的樣本還在。」麗玟的聲音也沒有溫度。
 
「對不起,」景嵐語氣緩和了些,「她不應該懷疑妳。」
 
但是麗玟臉色並沒有因此解凍,「你愛她嗎?」
 
景嵐張口結舌,「那是過去的事了!那是在認識妳之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看到麗玟臉色還是很難看,他的好脾氣也有點消磨掉了,「我不知道妳到底在不高興什麼,難道妳要我當作過去我沒跟其他人交往過嗎?如果當時我不曾愛過她們,那我為什麼還要理她們?如果我現在還愛她們,我為什麼是跟妳在一起?」
 
 
「不公平。」
 
「什麼?」
 
「不公平,」麗玟眼眶紅了起來,「我只喜歡過你。」
 
 
景嵐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一種深深的無力感爬滿了全身。他走到沙發遠端的另一角,坐倒下來,將手覆蓋過眼,大大的嘆出一口氣。
 
麗玟沒有說話,坐得僵直,一顆委屈的眼淚噙在眼角。
 
一室沉默。沉默裡有種可笑的哀傷。
 
 
第一次鬧僵,卻是在他們已經被綁在一起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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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幾日,景茗按捺不住好奇心,又主動打給兄長問他「結果你開除雅梅沒?」
 
「新祕書昨天就開始上班了,」兄長的聲音裡有股令他發寒的憂鬱,「她已經搞砸了我的兩個會議。不過她至少有錯認錯,正在努力改進中。」
 
「是嗎?那聽起來還不錯啊,你怎麼聽起來好像快死了一樣?」
 
景嵐嘆了口氣,「麗玟懷孕了。」
 
景茗摔了手中的酒杯,驚慌間一腳又踩在碎玻璃上,邊咒罵著單腳跳離失事現場邊驚叫道,「你沒避孕啊?!」
 
「怎麼可能沒有。」
 
景茗傷心的看著血跡斑斑的腳,「一定是用到有破洞的,我就說戴X斯品管不良…啊,痛痛痛痛痛…」他努力拔出陷在腳丫子裡的碎片。
 
景嵐很希望弟弟現在就站在他面前,這樣他就可以狠狠揍他一拳,「省省你的冷嘲熱諷,否則我會讓你更痛。」
 
「好啦,開玩笑的,那現在我要喊麗玟一聲大嫂了嗎?」
 
「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景嵐頭痛的說,「媽那邊是個問題,但也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她還在上學,如果要生的話,就表示她一定得休學至少一個學期。我怕麗玟禁不住流言蜚語。」
 
「那為什麼不墮?」景茗翻箱倒櫃找著碘酒跟紗布,「時間點不對,心理還沒準備好,生下來孩子也不會快樂。」
 
「其實我仔細想過之後,也覺得這可能是對麗玟比較好的作法。我們還沒有跟她父母說,但我覺得她父母也一定會傾向不要現在就生。」景嵐嘆道,「現在就讓她生,她會錯過很多大學人生的樂趣,也不見得能承擔種種當母親的責任。但是…也有許多理由支持留下孩子。一來,這是一條生命,他選擇要來,我必須尊重;二來,如果麗玟拿掉孩子,我覺得我會失去她。」
 
「嗯,」景茗坐到沙發上,開始消毒傷口,「以她的個性,大概就算不怪你,心靈受到創傷,也不會想再見到你。」
 
「沒錯,」景嵐又嘆了一口氣,「所以我現在處境很困難。」
 
「你問我的話,我會說去墮胎。」景茗將紗布纏在腳上,「生不生,她都一樣會很痛苦。不生,也許痛的是一年,但生下來,痛的可能是二十年,而且是兩人份。哪個比較殘忍?」
 
景嵐沒有作聲。
 
「我得去『相親』了,」景茗翻了翻白眼,「感謝你讓我這頓飯會吃得更煎熬,再見。」
 
 
同一天晚上,林堇從英國打來。她的語氣是幸福但又帶點憂慮的,「小嵐,你沒有被你媽刮得太慘吧?」
 
「沒有,」景嵐悶悶地答道,「妳們還好嗎?」
 
「如預期中的,凱希她媽第二天就追來了。不過凱希這次表現得很堅強,她媽似乎快要退讓的樣子。」林堇柔聲道,「小嵐,我需要你幫忙,我要申請 CPCivil Partnership),需要提出伴侶證明,你可以幫我寫證明信函,證明我跟凱希確實是在認真交往嗎?」
 
景嵐微感詫異,「要結婚還需要提出愛情證書?」
 
「是啊,」林堇有些苦澀地笑道,「英國政府對我們愛情的質疑度要比對異性戀高多了。可笑吧?愛情要化成白紙黑字的證據才能受到法律的認可。我要準備我們手機的通訊紀錄、往來的 email 內容、兩人的合照、凱希之前到英國找我的入境紀錄、親朋好友的證明信函…還有,聽聽這個申請書的範本內容:
 
敘述是在何時何地認識,戀情如何發展的、
分離兩地時是否受到相思之苦、
兩人有什麼共同的社交活動和興趣、
交往過程的里程碑、
對方有何特殊吸引你之處、
未來兩人有什麼計畫、若被迫拆散你會如何反應…」
 
「我的天哪,」景嵐嘆道,「你們簡直不能保有一點隱私。」
 
「而如果是一男一女,誰管他們是怎麼結識怎麼相愛的,只要走到公證人面前各說一句『我願意』就可以了,」林堇輕聲說道,「是啊,真的很不公平吧?這就是破壞俗規的代價。至少現在有了 CP 還好一點,之前只有UPUnmarried Partners)的時候,還要同居至少兩年以上並提出證明才可以獲得承認。」
 
「這麼折磨才能結婚,離婚率一定很低。」景嵐苦笑道,「我當然樂意幫忙。」
 
「那就好,」林堇頓了一下,「你剛聽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是怎麼了嗎?」
 
景嵐重複了一遍對景茗說的話。林堇聽完,就說,「生吧,我跟凱希想要自己的小孩都不可能了,你們可以有兩人的小孩,是很幸福的事。不要抹殺那個生命。犧牲了一點青春的樂趣又如何?雖然我知道以我的立場說話,聽來很矯情,但生命本來就是沉重的 做下去就是要肯承擔後果。」
 
 
* * *
 
 
「不要生。」婉琳的意念堅決如鋼鐵,「不要毀了妳自己的人生。」
 
「但我不想自己犯的錯,要無辜的寶寶承受。」麗玟顫顫地說。
 
「已經錯,就不要更錯了。」婉琳淒道,「我不想要…再有另一個我。」
 
「景嵐不會遺棄我的。」麗玟垂下眼,「問題在我。我沒有把握…現在…就可以當個好媽媽,我真的沒有自信。」
 
一直到幾天之前,她還只是個受盡寵愛的女兒。一下就要跳脫到慈愛呵護的母親,她真的沒有勇氣。
 
 
* * *
 
 
「大概是五週半。」女醫師對麗玟說道。
 
醫院裡很冷。麗玟覺得她的血液都要凝結了。
 
「要生嗎?」醫師看著她和景嵐。她通常可以辨識出年輕未婚情侶的徬徨,但這一對男女臉上的表情倒是不太一樣。她說不太出來他們的顧慮是什麼。
 
「我這幾天會決定的。」麗玟低聲回道。
 
 
* * *
 
 
莫若薇聽到這個消息時,當然是晴天霹靂,雖沒有昏過去,但也相差不遠了。最初的暈眩過後,鎮靜下來,將女兒拉到懷裡,蒼白的撫著她粉嫩的臉頰,告訴她,「媽咪會照顧妳的。」
 
莫正偉將景嵐拉到另一處說話,「你父母怎麼說?」
 
「還沒說,」景嵐憂心道,「我先來問你們的意願。」
 
「你打算跟我女兒結婚嗎?」
 
「你們肯放人的話。」
 
莫正偉沉默半晌,說道,「不可能現在辦婚禮。」
 
「是,不可能,這是另外一個麻煩的問題,」景嵐揉了揉眉心,「我可以不理會我媽的反對 當然我不希望她反對,但她向來不把我的話放在眼底 可是我不能突然就備席、發帖、擺宴,那至少要花上兩、三個月的時間,而等到那時候,可能就看得出來了。」
 
「不只這樣,」莫正偉緩緩說道,「如果玟玟想要之後回學校繼續念書的話,就最好在她畢業之前都不要公開。」
 
「你說得沒錯,我倒沒想到這點。」景嵐覺得頭更痛了。
 
「…」莫正偉看著他,「雖然現在說也無濟無事了,我還是要說:我對你很失望。」
 
「我很抱歉,伯父。」景嵐誠懇而痛苦地說道。
 
「現在這樣分析起來,不留住孩子可能會對玟玟比較好,」莫正偉說道,「我跟她媽會幫她走過之後的低潮的。」
 
景嵐心裡麻了一下。莫正偉這樣的說法意思就是要把他驅逐出境了。
 
但麗玟的父親還是給了他一點希望,「最後一切還是看玟玟自己的決定。」
 
 
* * *
 
 
麗玟開始作惡夢。夢中,幽暗的血塊從天空墜落,將她口鼻淹沒在腥紅的血池裡。鮮血沾黏在肌膚上,噁心的觸感讓她想要扯嗓尖叫。
 
她掙扎著要離開,發現手腳軟弱無力。腹部傳來錐心刺骨的劇痛,有什麼在她的肚皮下竄動,一個小小的手掌浮現在瘀紅的肚臍下。然後一股熱流從體內竄出,她看到一個紫黑色的嬰兒半睜著血紅的眼,聲音尖啞地質問她:
 
為什麼殺我…為什麼?
 
她哭泣著,在夢中嚐到了眼淚的鹹澀。她哭喊著: 對不起、對不起…
 
 
她睜開眼,發現母親擁著她,眼裡滿是憂慮,「妳在說夢話,玟玟,好大聲的夢話。」
 
「我說了什麼?」她虛弱地問道。
 
莫若薇沒有回答,只說,「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妳的小孩的祖母的,但那不必是現在。現在,妳只是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女兒。我不想看妳吃苦。」
 
「可是,妳生我的時候,也吃了一樣的苦,不是嗎?」麗玟淒道。
 
莫若薇依舊沒有回答。
 
 
* * *
 
 
麗玟知道,潛意識裡,她非常想留住這個小孩。她愛景嵐,也會很愛這個孩子。但裝作依舊沒事的樣子去上學,和同學插科打諢,看著嘻鬧一片的系學會,她猶豫了。
 
她還是嚮往那麼一點自由自在的人生的。好不容易才學會了讓出國的夢想與愛情並行,現在又被迫要在兩者之間選擇其一。
 
 
晨恩經過一個暑假,沉穩的氣息醞釀得更為濃厚了。以前總是要等到被告白了才察覺到他人心意的她,現在可以明顯看出幾名大一學妹跟晨恩說話時,語氣中的戀慕。
 
可是晨恩只是客氣的應付她們幾句後,就跑來對自己說「妳為什麼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感冒了嗎?」
 
她才要搖頭說沒事,一股噁心感就湧上來,摀著嘴衝到浴室把早餐全部吐了出來後,胃絞痛得像是被人擰住一樣。
 
晨恩找來了婉琳,婉琳邊扶著她出來邊編織著謊言「最近流感就是這樣,讓人上吐下洩」。
 
「要不要回家休息?」婉琳悄悄地問她。
 
她搖頭。她還不想離開校園。她還想要感覺身為學生。
 
邊努力專注地聽性格心理學的授課,邊努力釐清思緒。她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擺盪不定。很快,就可以聽見嬰兒的心跳了。很快,她就會失去抉擇的權力了。
 
而她知道,不管她選擇為何,她都會失去一部份的人生。
 
 
* * *
 
 
季老夫人的馬賽之行並沒有成功。但相親當然不會一、兩次就成,景茗也不會那麼快就屈服的,所以她也不急。景嵐在麗玟做出決定前,並不打算告知她,所以回到了瑞士的她,仍是被矇在鼓裡。她唯一知道的,是雅梅自行請辭了。
 
「我老了,這些年為你們效力,也仁至義盡了。」雅梅說得一副光榮隱退的模樣,「太太,以後妳的兒子妳要自己管了。」
 
最後,先得到消息的,反而是臥病在床的季老先生。他聽從馬賽回來的妻子發牢騷,說二兒子是如何像匹管不住的野馬放蕩不羈,又如何百般挑剔她配對的相親對象,覺得自己還是偶爾要主動關心一下兒子,就打給景茗。
 
「爸,你管一下老媽啦,」景茗埋怨道,「我超害怕她會哪天突然在我酒中下迷藥,把我跟一個女的關在一個房間裡,然後說我生米煮成熟飯,開始四處發紅色炸彈。」
 
季老先生淡淡笑道,「你媽是一片好意,怕你跟你哥單身寂寞啊。如果你有固定交往的對象的話,她一定就不會再煩你了。」
 
「才怪,」景茗哼了一聲,「哥那麼認真的交一個,她還不是嫌嫌嫌得要死。」
 
「你哥有在交往?是誰?」
 
靠,原來老爸不知道!景茗全盤托出事件始末,當然也不忘給自己為麗玟去上海出了力這件功勞加油添醋一番,並道「不過,現在事情有點麻煩,嗯,說不定老哥又會變回單身。」然後說了現況。
 
季老先生聽完,立刻喚來妻子,「妳怎麼沒有跟我提起莫麗玟這個女孩子的事?」
 
妻子先是一驚,隨即鎮定下來說,「我不覺得那個女孩子適合景嵐。」
 
「景嵐顯然不同意妳的看法,」季老先生緩緩說道,「幫我訂機票,我要去見她。」
 
季老夫人嘴巴一張一合,但沒有發出聲音。她很想反對,但丈夫向來是話既出口,就一定要做到的。
 
 
* * *
 
 
婉琳從洗手間出來,沒有看到麗玟在門口等。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發現她站在走廊上的欄杆旁,兩條手臂伸出去晃蕩。她們人在四樓。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衝過去將她扳回來,卻看到麗玟一臉不解,「我在看風景啊?」
 
「噢…」婉琳搥了搥心口,「別嚇我。」
 
麗玟有些淒涼的笑了,「現在我變成有自殺傾向的孕婦了嗎?」
 
「說什麼神經病的話!」婉琳緊緊抓住麗玟的手腕,往樓梯間走去。
 
「啊,麗玟學姐! 還有婉琳學姐!」走進系學會,學妹們笑著迎上來,「我們在想待會要去西門町,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麗玟學姐,妳有沒有修過XXX的課?」直屬學弟每次看到她都一定會找話題,「還有妳普心怎麼念的?聽說妳上下學期都拿99!」
 
「如果她普化沒有死得那麼難看的話,她應該會有書卷獎吧。」不知道是哪個同屆的同學在打趣她。
 
「麗玟?麗玟!正好!幫我帶一下Ricky,我找不到婉琳,現在得去上體育課。」維翰滿頭大汗的被米格魯『牽』進系學會,「怎麼臉色那麼難看?感冒還沒好嗎?」他當然是一點也不知情。
 
聽見維翰這麼說,晨恩從午餐上抬起頭來,投來一個關心的眼神。
 
「麗玟!」
「麗玟學姐!」
「麗玟…」
 
她不想離開。她還不想離開。她既沒有勇氣在肚子隆起後面對同學、學長姐、和學弟妹的眼神,也沒有勇氣在離開又回來後,看到他們竊竊私語。
 
她很膽小,很自私,很依賴,只想著自己。她還只是個好女兒、好學姐,但不是個好母親。
 
 
 * * *
 
 
「我們會幫妳請幾天假,」莫若薇說,「媽咪會幫妳好好補身子。媽咪也去問過了朋友,有個認識的朋友的太太是婦產科醫生,人很親切,技術也很好。手術全程都會麻醉,所以不會有感覺,醒來之後頂多會有一點點不舒服…媽咪會一直陪在妳身邊的。」
 
 
 * * *
 
 
她眼中的迷茫讓他心痛。她看著他,卻不再是看著他。她果然什麼都沒有說,一句怨恨的話都沒有,可是她混亂的心靈就是無聲的指控 指控他將她從潔白的地面拖入污濁的泥沼裡。
 
頭一次,景嵐感覺到麗玟會真的離開他。如果她真的切斷了新生的生命的血流,她也會在同時切斷對他的所有情感,心理上、生理上都會。
 
一直以來,覺得面前有座高牆的是由下往上看的她。現在角色對換了過來,他深刻體會了麗玟先前的無助感。
 
 
這兩三天來,她每天下課就準時回家和父母在一起。她還是會接他的電話,還是會跟他吃頓飯,可是她好像慢慢被抽走了魂魄,好像已經在為還在體內跳動的嬰兒即將面臨的死亡服喪。
 
 
看她憔悴至此,他很想說:就分吧。如果她是這麼痛苦,那就殺了小孩,也殺了他的愛戀吧。她會活過去,他也會活過去。然後兩人的生活不會再有交集。
 
 
 * * *
 
 
麗玟睜開眼。她還是做了同樣的夢。夢中的死嬰依舊在質問她,而她依舊流著淚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你晚一點來就好了…
 
樓下的客廳似乎有什麼騷動聲。父母好像在和什麼人寒暄問暖。這麼早會有客人是很稀奇的。或許是有親戚意外造訪?
 
她在黑暗中靜靜坐著。窗外傳來一兩聲鳥鳴。初秋的清晨已有幾分寒意。
 
她不想拿掉。拿掉的話,她會一輩子活在悔恨中。
 
面對吧。面對人們的眼光吧。為什麼她要害怕指指點點? 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十八歲生小孩又怎樣,以前人都十五、六歲就結婚了。這是她跟她喜歡的人的小孩,為什麼要殺他?
 
不行,她做不到。看到同學們斜眼瞥她,或是話說到一半因為她走進來突然變沉默,她會精神崩潰的。她一定得休學一陣子。如果她從現在就躲起來偷偷生完,等回來了她要怎麼跟同學說?請產假?而且到時同學都往上升一屆了,只有她還要修大二的課,她會很難過。最後,就算有母親幫忙,又要照顧小孩,又要念書,她真的可以嗎?
 
她沒有時間考慮了。
 
她做得到 她做不到 她可以的 她不行的…
 
她抱住頭,虛弱的呻吟。
 
 
樓下還是有交談聲。看了一眼時鐘。七點半。這麼早會有人來,真的很不尋常。
 
是鄰居嗎?是社區管理員嗎?她該起來了,該去刷牙洗臉,換衣服,搭八點二十分的公車上學。她越來越不喜歡顛簸的公車了,搖晃劇烈又空氣不流通,讓她常常想吐。真希望內湖線捷運快點建好。
 
正要下床的時候,母親敲門了,「玟玟,妳醒了嗎?」
 
「嗯。什麼事?」
 
站在門口的母親表情很複雜,「樓下有人來見妳。是季景嵐的爸爸。」
 
 
季老先生的面容和景嵐確實有幾分神似。他或許真的就像是麗玟所想像的,景嵐的年老版。
 
他坐在輪椅上,表情很溫和,「這是我的看護,不是景嵐的媽媽。」看見她目光停留在他身後的褐髮中年女性上,他開口說道,「請妳走近一點,讓我看看。」
 
麗玟來到老人的面前。
 
「妳愛我的兒子嗎?」
 
麗玟點了點頭。
 
季老先生輕輕握住她的一隻手。他的手有些乾燥粗糙,但帶著一點溫度。他說:
 
「一個生命的到來,是有他的理由的。妳不是在痛苦的情況下擁有他的,也不會因為他而失去愛情。我兒子會供應妳跟孩子一個溫暖的家,他愛妳,也會愛他的孩子。妳還是會有自己的人生。妳只是需要容納空間給他,讓他成為妳生命的一部份。妳的父母會幫助妳,我也會支持妳的。妳不是孤立無援的。」
 
麗玟愣愣地望著季老先生,慢慢消化了他的話。她的目光流轉,最後停留著在覆蓋在自己手上的那一隻乾瘦的手。
 
「我或許不會活很久了,」他說,「但我至少會活到孩子出生。看到兒子有了家庭,我也不會太在乎何時死了。」
 
 
麗玟的目光掃向自己的父母。
 
母親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好像在說:不要讓一個老人的臨死心願成為自己終身的負擔。憑著一時的同情而做的決定,不是真正理智的決定。
 
但那是同情嗎?她一直都在掙扎,掙扎著要有足夠的勇氣。她只是需要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推力…
 
來面對即將重組的人生。
 
 
「媽咪,」她轉向母親,「我想把寶寶生下來。」
 
母親還在遲疑,「妳確定?」
 
「我愛這個寶寶。」她將手放在仍然平坦的腹部上,「我要生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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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Geisha / Nathalie
 
 
深夜。女人站在一間豪華高級住宅的二樓裡,正賞著夜色。她身穿極貼身的洋裝,露出大片光滑的背部。長長的睫毛拍動著,豐唇微啟,眼神裡有幾分迷濛。
 
「風景不錯吧?」
 
男人來到站在落地窗前的女人身後。他吐出的氣息混合著菸草味和木質調香水的香氣,當然還夾雜了一點煽情的醉意。
 
他接近她,卻不觸碰她。他像賞畫一般品鑑月光在她流線的肩上投下的藍色陰影、象牙般細膩的臂膀、以及綴著冷光閃爍的手鐲盡頭、藤蔓般纏繞著水晶杯身的修長手指。女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幽香。那是玫瑰,揉合了茉莉和紫羅蘭,雖狂野,卻又有份純真。
 
他識得那佛羅倫斯調香師的手工。法國人鮮少承認有其他國家的人比他們更懂香味的語言,但他們承認這名調香師的嗅覺。香水的名字就叫 Donna – 女人。
 
 
女人,美豔的女人,誘惑的女人,善變、甜美且有毒。
 
 
女人回應男人,「我不知道這裡原來可以看到海灣…」她好像微微向後靠近了些,但是出於蓄意還是醉意?
 
 
男人手繞過她的腰際,取走她手中的酒杯,傾斜杯身,讓琥珀色的液體流入嘴裡。她轉過身來,半瞇著眼,看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輕柔地滑過鼻尖,掠過雙唇,最後食指和姆指勾住她的下巴,向上微仰。她豐潤火紅的嘴唇勾出挑戰的請帖。
 
他的臉孔漸趨漸近,漆黑如最深沉的夜的瞳孔有一點跳動的戲謔。
 
他貼上她的嘴唇,她舌尖感覺一陣酥麻的液體流過。他沒有把酒喝下去,卻任佳釀從她唇沿溢出,滴入露出一抹起伏的衣物內。
 
輸完口中的酒精,檢視她胸口的水漬,自我檢討道,「看來我動作還不夠精準。」
 
舔舐她的下唇,像是偵探追蹤著線索,追拾遺落的醇酒,從下顎一路放肆到了鎖骨。他的嘴唇搔著她的肌膚,他的吻溫熱而帶著潤澤。戲謔中蘊藏著張狂的渴望。
 
 
女人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拉住他的衣領。他已經打開了她慾火的開關。現在她要索求賠償。
 
 
夜晚的節奏由徐徐行板成了狂風暴雨的快板。他沒有理會被女人奪走後,拋落在地板上的酒杯碎裂的聲音。他們猛烈的吻,牙齒幾乎相撞,卻有種暴力的快感。兩人都齜牙咧嘴的,呼吸嘶啞,彷彿爭奪主權的兇禽猛獸。男人將她壓在落地窗上,激情的從唇吻到頸部,並隔著衣物囓咬她挺起的乳尖。
 
女人低喘一聲,命令道,「帶我到床上。」
 
他們都是這戰場的老兵,高手交鋒,所過之處的事物接連遭殃無一倖免。一路吻到寢室,途中掃翻了檯燈、扯壞了窗簾,還差點撞倒書櫃。兩人在床上翻滾了好幾圈,誰也不肯讓對方占上風太久。
 
爭鬥間,男人的襯衫尚未登灘就宣告陣亡,皮帶被抽開後,褲子正受到猛烈的炮擊。而女人的連身洋裝一被剝下,全身就僅剩一條絲質丁字褲。當然,那一點薄薄的布料,很快就加入了床下積堆成山的屍體。
 
女人滿意地打量著眼前男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更滿意他的下半身正受到自己的召喚。男人也滿意地打量著眼前女人蛇蠍妖饒的曲線,更滿意她抬起修長的腿,腳趾頭抵上被脫到一半的褲子,向下一踹,把礙事的傢伙趕下床。
 
 
舌尖與舌尖交纏。男人的手掌嵌在女人仰起的臀部上,恣意搓揉。女人握住聳立的男性象徵,腿間的幽谷因為放蕩的情慾而泛濫成災。
 
男人直起身,好整以暇地問女人,「我性感的小野貓,會發出讓我滿意的聲音嗎?」
 
女人挑釁地說,「那要看你夠不夠本事了。」
 
男人用行動代替回答。搶灘既成,就直衝敵軍大營,進入她已經溼潤的體內。女人弓起身子,閉上眼睛,愉悅地仰起頭,但並沒有讓聲音洩露機密。
 
男人確實是個強敵,女人心想。她可以感覺被充滿的腔穴裡漫天交織的火網。但她豈是入營三天的菜鳥?且說敵人是在自家陣地裡,一草一木她皆瞭若指掌。豐臀一抬,玉腿夾緊,發炮回擊,勢要男人未達預定地就先空投。
 
忽然間,男人中止推進,以政交改變局勢,「翻過去。」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女人依言轉身,面朝下,臀部微微抬起。她感覺到空虛的腔穴再度被填滿,立刻喘了起來。
 
狗爬式的姿勢最能夠刺激到敏感處,而現在他每一波攻勢都狠狠撞在她防守線的缺口上。更別說這個姿勢意味的原始肉慾,就算是翻身過無數次的女人,也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絲讓人興奮充血的羞恥。
 
忽地男人停下動作,「我們可以正式宣戰了嗎?小野貓,先出聲的人就認輸了。」
 
女人驚愕地張開嘴,「那剛剛那是…?」
 
「事前演練。」
 
女人還要出聲,但立刻咬緊牙關,兩隻手緊抓住棉被。不這麼做的話,就會因那突然襲來的劇烈快感而棄守基地。
 
她捲曲的長髮散亂在肌肉緊繃的背上,在男人眼中看來誘人無比。她扭動水腰,在他每一次進入的時候向後迎合,肉體與肉體撞擊,敏感的充血部位摩擦著敏感的充血部位。她覺得她從來沒有這麼濕過,也從來沒有被這麼深入過。
 
「啊…」她低低呼出一口氣。
 
男人俯身,在她沁著細細汗珠的頸邊輕笑道,「妳輸了,小野貓,乾脆就叫出來吧。」
 
「啊…啊啊啊…」女人發現一旦出聲,那股電流般麻庳的快感反而更強烈,「好棒…好深…不要停,啊…啊啊,對,就是那裡!啊啊,好棒,天哪…啊啊啊啊啊!」她將尖叫埋在枕頭裡,指甲深陷進棉被,全身一陣痙攣,不由自主地顫抖。
 
女人決定與其舉旗投降,割地賠款,不如結盟聯合征服世界。他們化敵為友,互通有無,攜手探索體位變幻的神祕宇宙。蝴蝶展翅、貓式、Et asemeud,翻過來是牛仔女郎、轉過去是青蛙蹲。
 
再翻回來,他讓她坐在上方主導,兩手搓揉著她的乳房,看她暢快的喘息著扭動腰枝上下擺動,長髮蓬亂像是孔雀的開屏。然後她拉起他,兩條臂膀掛在他脖子上,讓他抓住她渾圓的臀部,以蓮花座的姿勢繼續進出。
 
但他的床太過柔軟,沒有辦法支撐兩人下沉的重量,因此研究成果不夠令人滿意。他們很快就拋棄了床,以火車便當之姿在寢室裡游走,並放眼客廳,途中當然又差點打翻了書櫃,並在沙發上進行開發的時候打開電視轉了好幾台,最後來到廚房。
 
她兩手反握廚房裡唯一有被使用過的地方:流理台上方倒掛酒杯的杯架,身體依舊是騰空,兩條腿勾住他,吞吐著炙熱的氣息說,「我們…要在哪裡…結束?要在這裡…啊啊…還是…床上…」
 
「在這裡吧…」男人也正面臨換氣的挑戰。他燃料將盡,無力折返。
 
「不…」女人突然間堅持起來,「我要在床上…」
 
「那不然在沙發上…呼…」至少客廳還比較近。
 
「床上…啊啊…我要床上…」
 
「太遲了,小野貓...」在女人會被環保局取締的高分貝叫喊聲中,兩人的情慾戰爭秘史終於寫下輝煌的一頁。
 
 
兩人都暫時停下了動作,只是努力換氣。戰爭勞民傷財,此刻國庫空虛,需得暫時休生養息。
 
「呵…」女人坐在流理台沿,兩條美腿交叉著,撥了撥頭髮,笑容嫵媚,「下回我要在床上。」
 
男人也回復了氣力,順手從酒杯架上撈了個杯子,從水龍頭接了水喝,然後緩緩說道,「輸家是不能談條件的。」
 
女人腳趾頭在男人光潔結實的胸膛上點了點,向下滑動,「別這樣說嘛…休息一下,我知道你還行的…」第一次戰爭過後簽署的條約總有幾分不平等,才會引發第二次的大戰。
 
男人喝完了水,說道,「要再來一次是可以,不過…」
 
「不過?」
 
「太單調了。」
 
 
廚房裡短暫陷入寂靜。女人雙眼在昏暗的黑夜裡有如貓科動物般閃閃發光,「你的提議是?」
 
男人拉開身後的櫥櫃,手伸進去,拿出手銬和繩子,「要選一個嗎?」
 
女人看著手銬晃動閃爍的寒光,笑了起來,「何不兩個都要?」
 
 
* * *
 
 
清晨。一間豪華高級住宅的二樓寢室裡,一對男女在床上熟睡著。
 
門鈴響了起來,男人呻吟一聲,完全找不到起身的理由,便繼續與棉被相好。門鈴響過了一輪,又很堅持的繼續響了下去。男人咕噥著跳起來。星期天!星期天耶!他最恨難得的假日被吵醒了。是那個新來的園丁,還是老是把星期三聽成星期六的比利時女佣?
 
赤身裸體的走到監視器前一看,全身的魂都丟光了,「怎麼會是她!?」
 
用英語、法語、國語、跟台語各詛咒了一遍,走進寢室沮喪地搖了搖兀自沉睡的美女,「醒來,莫妮卡,該回家了。」
 
 
美女顯然不喜歡有人在她作美夢的時候吵她,腳踢一踢,扭一扭身子,繼續睡大頭覺。
 
男人嘆了口氣,把她的衣服擺在她身上,拉起棉被蓋住她赤裸的身子,自去穿了衣服。
 
 
「怎麼那麼慢才開門?」訪客一見到他就質問道。
 
「妳要來怎麼也不先講一聲…」景茗無力的撐著門板,「…媽。」
 
 
「我來看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還要通知。」季老夫人無視他,自往屋裡走去。
 
景茗跟在後頭,「爸還好嗎?」
 
「好,好的很,只要沒被你們氣死他就會活得很好。」季老夫人走進客廳,站定身子,說,「這裡是剛被轟炸過嗎?」
 
景茗忙護送她到沙發上坐下,並及時在她坐下去前抽走夾縫裡的電視搖控器,「要水,酒,還是茶嗎?」
 
「茶。」
 
景茗到廚房去,努力要想起來每週來打掃的中年比利時女佣上次自作主張塞給他的茶包到底放哪裡,最後終於在微波爐裡找到。
 
滾了水,拿了杯子,才剛走回客廳,就看到裸體的美女直直從另一個房間裡走來,嘴上猶道,「嗯…好像有點宿醉了…有茶可以喝嗎?」目光對上沙發上的季老夫人,瞬間清醒了些,「妳是誰?」
 
「妳又是誰?」季老夫人反問道。
 
雖然早料到可能會有這情況,景茗還是很無奈,「莫妮卡,這是我媽。媽,這是莫妮卡。」
 
季老夫人把她從頭看了個仔細(還真的是很仔細,因為一覽無遺),冷冷問道,「妳是台灣人嗎?」
 
美女怔怔地看著景茗,「qua-t-elle dit?
 
「聽不懂中文就不行,妳走吧。」季老夫人轉過身子,完全忽視她的存在。
 
美女聽不懂季老夫人說了這麼,恍惚的看著景茗手中的杯子,「那個茶是要給我的嗎?」
 
「不是,妳自己去廚房泡!」景茗突然間覺得自己像是鐘點女佣,「喝完就趕快回家!」
 
 
好不容易請走了宿醉的美女,正襟危坐的在客廳裡聽母親訓誡了一個小時有餘,最後母親說「我明天中午跟朋友約了吃飯,你也要來」後,就先行離去。
 
抱著被轟疼的頭,景茗左思右想,覺得母親會突襲必定事出有因,且八成跟兄長脫不了關係。氣一來,撥了電話,就打到公司去罵人。
 
 
「你到底是怎麼把媽惹毛成這樣的? 她現在親自降臨在馬賽! 親自!」
 
忙碌的工作了一天後,景嵐看時針指著五點三十分的鐘,本以為可以下班去找麗玟,沒想到雅梅到了最後一刻才突然走進來跟他說她晚上幫他排了跟幾個未來可能的客戶吃飯。
 
人都已經約了,他也不能不去。心情正差,景茗還打來跟他吐苦水。
 
 
私奔事件後沒幾天,季老夫人就回歐洲去了。一方面是因為她不想離開丈夫太久,一方面是自己找的相親對象竟然是女同性戀這件事打擊了她。話說到底,景嵐暗中協助私奔固然可惡,她沒有調查仔細,光憑凱希母親的片面之詞就覺得這女孩子是個人選,也有疏失。
 
但打擊歸打擊,回瑞士靜思了一個把月,她又重新點燃了戰意。她以前一直覺得大兒子比較乖,現在大兒子看起來不那麼乖了,便把矛頭轉向景茗。
 
景嵐其實不是很同情弟弟,懶洋洋地說,「你跟安瑟呢? 沒有成嗎?」
 
景茗掛在陽台上,煩悶地吐了口煙。刺眼的太陽讓他瞇起了眼,波光粼粼的蔚藍海面上白帆點點。他本來打算去玩帆船的,現在一點心情也沒有了,「她只想跟我做朋友,如果老媽找她相親,她自己搞不好都會回絕。」
 
李安瑟雖然肯跟他去喝酒聊天,但也僅只於此。她表達得很明白:不是姓季的她就照單全收,而既然景嵐跟她無緣,她寧可去另尋良伴。
 
「那你就去相親,有什麼不好?認識美女不是你的人生志向嗎?」
 
「老媽挑的都是賢妻良母型的,不對我胃口,」景茗埋怨道,「我喜歡火辣、性感、狂野的美女啊!而且重點是,就算我喜歡,我也不想結婚啊!」
 
「那倒是。」他沒有辦法想像弟弟說『我願意』的表情。
 
「所以呢?」景茗沒好氣的,「告訴我你到底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景嵐一五一十的把協助林堇和凱希的事情說了。景茗聽完,笑得眼淚都迸了出來,抓著手機在地上打滾,「哈哈!哈哈!有你的!看在你是為了這麼勁爆的理由害我被叮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並且好人當到底,告訴你一個關於間諜的情報。」
 
「雅梅?」
 
「本來昨天打算打給你的,不過因為有事耽擱我就忘了。」因為他在回家途中去吃晚餐,在餐廳遇到那位中法混血的美人兒,兩人相談甚歡,他就把此事順延了,「你聽了大概不會很高興…不過…也一定不會想再留她了。」
 
 
十分鐘後,雅梅走進來,有些驚訝的說,「你還沒走?現在塞車,再不去會趕不上的。」
 
「我現在就要去,」景嵐起身說道,「還有,妳明天以後不用來了。」
 
「你說什麼?」雅梅詫道。
 
景嵐穿上外套,「我說的話有哪句妳沒聽懂?妳被開除了。」
 
「你不能開除我。」雅梅迅速答道。
 
「我可以,妳是我的秘書,不是我的獄卒。」景嵐慢條斯里的理了理衣領,「妳只要從此消失,我就不計較妳從當年的『遮口費』裡抽了兩百萬的事。」
 
雅梅僵住呼吸。
 
景嵐經過她身邊,打開門,準備走出去,「如果妳主動辭職的話,我會考慮給遣散費的。我想我這麼做,應該比妳真正的『雇主』要仁慈…」
 
說完,他帶上門,還順手關了電燈,將她留在一室冰冷的黑暗裡。
 
 
        * *
 
 
「金錢會腐敗即便是最純潔的人心。」
 
 
「妳說什麼?」景嵐猛地從沙發上抬頭。
 
麗玟晃了晃手上的小說,「我在看偵探小說,裡面的偵探剛講了這一句,我覺得還滿有道理的。」
 
「我相當同意。」景嵐嘆了口氣。想到接下來還得花時間面試祕書人選,他就頭痛。
 
「暑假過得好快,想不到下禮拜就要開學了。」麗玟說,「不過,這是個充實的暑假,我去了香港、蘭嶼、東海岸,還學了瑜伽!」
 
「現在換妳要當學姐了吧?」景嵐笑道。
 
「啊!」麗玟睜大眼睛,「我差點忘了還沒找家聚的地點!」說著就急急忙忙衝去抱筆電了。
 
 
三天後,麗玟和直屬學長姐以及新進的直屬學弟,跟婉琳還有維翰的直屬一起聯合辦家聚。一張十二人的桌子坐得滿滿的。麗玟的直屬學弟發現自己大二大三的學姐都嬌媚如花,大四的學長也是一表人才,不禁對他的大學生活充滿了期待。
 
開學家聚,和新生聊的無非是畢業的高中、選課、校園附近可吃可玩的、還有其他的新生和學長姐。
 
維翰的直屬學弟顯然也是常敲竿的人,提起了跟他同一個高中進來的新生說「他的直屬就是林晨恩,超羨慕的!」
 
「喂!你意思是你不想當我直屬嗎?」維翰忿忿不平的抗議道。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啦學長!」新生哈哈笑道,「不過林晨恩真的是超強的!明年的亞洲巡迴賽,他如果參加的話,我一定會收看每一站轉播!」
 
「倒是變成了個比想像中還要好的男人啊…」婉琳啃著玉米片,半自言自語道,「原來我這麼會開導人,嗯…」
 
「妳說什麼?」維翰緊張起來,「該不會連妳都要投靠晨恩的陣營吧?」
 
「沒有啊,」婉琳瞇了瞇眼,「他不夠宅,我現在專食宅男了。」起身要去洗手間,掏了掏包包,皺起眉頭,轉身低問麗玟,「妳有沒有帶棉棉? 我少帶了,真討厭。」
 
麗玟低聲回道,「我找找看,」她通常都會在包包裡多放一兩個備用的,「啊,有了,給妳。」婉琳接過去,道謝了一聲,去洗手間了。
 
麗玟望著婉琳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個恐怖的事實,手腳頓時冰冷起來 
 
 
她不記得上一次經期來是什麼時候了。
 
 
她的經期說固定也不算固定,但最長也都三十幾天就會來報到。這次絕對超過一個月很久了。
 
 
世界在一霎那間變得混亂。她聽不見其他人在笑談什麼,只覺得冷氣吹在身上像是在冰庫裡一樣,冷得她幾乎要發抖。跌跌撞撞地衝進廁所,找到正在洗手的婉琳。好友看到她的表情,也是嚇了一大跳,「怎麼啦?!」
 
「我…我…」她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婉琳看她吞吞吐吐半天,想到自己剛借了衛生棉,她又一副只敢向自己求救的模樣,推測出了幾分,「妳的沒來?」見麗玟一副快要哭的樣子點著頭,心裡也寒了起來。
 
她知道她必須要鎮定,才不會讓麗玟更慌,「我們吃完,我跟妳去屈臣氏買驗孕棒。」走過去撫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也可能只是經期不正常。」
 
 
回到餐桌上,麗玟從來沒有覺得有一頓飯是這麼難熬的。吃完,其他人還要去 KTV 續攤,婉琳就挽著她說「我們要去逛街,你們去就好」。維翰還傻傻的想跟,被婉琳用力踹了回去。
 
前往屈臣氏的路上,婉琳試探性地問道,「你們有避孕嗎?」
 
麗玟握緊抓著婉琳的手,小聲的說,「有用套子啊。」
 
「全程?從頭到尾?」見麗玟又是猛點頭,心裡倒是燃起了一點希望。她不覺得季景嵐會白癡到把這種事當兒戲。說不定真的只是經期不規律。
 
到屈臣氏,婉琳買了兩隻驗孕棒,「為了安心,明天早上再驗一次吧。」雖然如果第一次就兩條線,她就真的滿頭線了。
 
 
她帶麗玟到附近百貨公司的女廁,站在門外等她驗完。
 
一時間,她後悔起沒有早點跟麗玟談避孕的事。她明知道她不主動提,麗玟是不會說的。也說不定她早該讓麗玟跟她一樣去找醫生開避孕藥。她吃藥是為了調經,戴套是為了防性病,雙管齊下之下還會中獎的話,她真的可以去買樂透了。
 
但現在說這些都是馬後砲了。浮躁地踢了踢地面,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麗玟還是沒出來。該不會是太緊張小便不出來?去敲廁所的門,發現門沒有鎖上,輕輕推進去,發現麗玟坐在馬桶蓋上,頭垂得低低的。從她垂落的手中拿起驗孕棒一看:
 
 
兩條線。暈開但清楚的兩條淡紅色的線。
 
 
婉琳深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吐出來。接下來該怎麼辦?上婦產科看幾週了?去找季景嵐? 告訴麗玟的父母(她可以想像麗玟她媽暈倒的樣子了)?
 
「妳想怎麼做?」她問麗玟。
 
但麗玟只是哭著說「我不知道」。
 
她縱任麗玟哭了幾分鐘後,逼她站起來,好氣勸道,「妳再哭寶寶也不會消失。告訴我,妳想先跟季景嵐還是妳爸媽講?」
 
麗玟滿臉淚痕,抽答答地問,「妳覺得呢?」
 
「手機給我。」接過麗玟的手機,撥了景嵐的手機,對方一接起來,劈頭就說,「季景嵐,到SOGO 來接我們。」
 
 
景嵐正在面試新祕書,接起麗玟的來電發現是婉琳已經很摸不著頭腦了,還要他立刻去當司機,實在不怎麼情願,便說,「我在工作。」
 
「我不管你在幹嘛,你現在就過來,否則你就別想再見到麗玟!」婉琳兇狠地說。
 
景嵐望了一眼一臉疑惑的面試者,咬了咬牙,「妳最好有很好的理由。」
 
開到忠孝東路,婉琳扶著低頭不語的麗玟進了車。看見麗玟紅腫的雙眼和鼻子,再看婉琳那副怒容,他就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了,「發生什麼事了?」
 
「她懷孕了。」婉琳簡單明瞭的說。
 
景嵐一聽,有如五雷轟頂,呆在當場,直到後面的車子猛按喇叭還探出頭來罵髒話他才踩了油門。開到在師大的公寓,進了停車場,默默地上樓,進門,三個人在沙發上坐下來。
 
 
景嵐的第一句話是「妳確定?」
 
「好朋友沒來兩個多月,也驗過了,」婉琳冷道,「剩下就只能去婦產科。」
 
景嵐沉吟半晌,對麗玟說,「找家好的婦產科,我陪妳去。」
 
麗玟閉上眼,輕微的點了點頭。
 
婉琳忍不住指責道,「你為什麼沒有保護好麗玟?你知道讓女生墮胎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嗎? 生理上、心理上都是!你明知道她沒有經驗!」
 
「我沒有說要拿掉,」景嵐打斷她,「除非麗玟堅持。」
 
婉琳倒抽一口冷氣,「那你是要她挺著大肚子上學?要她未婚生子,還是帶球跑?不管怎麼樣,她都會受傷害!男人…怎麼都是這麼不負責任的動物!」
 
婉琳的話讓麗玟顫抖了起來。景嵐站起身來,打開門,靜靜地說,「妳先回去吧。」
 
「你敢趕我走?」婉琳瞪著他。
 
「這是我跟麗玟的事,不是妳的事。」景嵐平靜的口氣裡有股不容反駁的嚴厲。
 
 
婉琳走後,他過去,將還在發抖的麗玟緊緊抱住。
 
麗玟覺得她全身都在顫抖,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她的命不再只是她自己的,而是兩個人的。腹中生命的生死掌握在她身上。
 
「我不想要殺死寶寶…」她從打顫的齒縫間斷斷續續說道,「可是我也不想殺死自己…和寶寶的人生…」
 
「我知道,」景嵐將頭抵著她,眉頭糾緊,手掌幾乎要捏碎她的肩膀,「我知道。」
 
 
僅僅在一日之間,世界就完全變了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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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嵐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呻吟著把手伸向床頭櫃,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摸到正震動得活蹦亂跳的手機。
 
會在這種時間打來的,通常都是老是不把台灣跟歐洲之間的時差放在心上的景茗,接起來,沒好氣的說道,「死老弟,有屁快放。」
 
母親冰冷的聲音讓他瞬間凍醒,「我剛到台灣,現在要先去見幾個朋友,所以不必來接我。中午我在天母以前我常去的那家餐廳 現在我名字不記得了,但你知道地方 訂了位子。十二點整,一分都不能遲。穿得體面一點,但也不要過於嚴肅。」
 
景嵐的大腦依舊一片混亂。他是在做夢嗎?夢中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魔王。
 
「媽…」他努力擠出字句,「妳怎麼要來也不先說一聲…」
 
「記住,十二點整。」然後通話就斷了。
 
他聽著斷線的嘟嘟聲許久才有些清醒,將手機擺回。
 
看了看床頭櫃的時鐘,四點五十分。他是睡不了回籠覺的人,只要一睜眼就很難再入睡了,只得咕噥著下了床,去洗了個澡,刷牙洗臉讓自己清醒一下。
 
等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窗外天際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了。夏天的日出總是起得早。
 
 
打開電視,到廚房裡烤了土司,打著呵欠走到客廳,邊看新聞邊吃早餐。吃完了早餐,回寢室去換衣服時,聽見床頭櫃上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拿起來看,是和婉琳等一行人到花蓮去玩的麗玟傳來的日出照片。除了太陽的獨照外,還有好幾張她和其他人在七星潭邊向著日出奔跑的照片。
 
心情一好,打了過去。麗玟當然很驚訝,「你醒啦!?不會是被簡訊的聲音吵醒的吧?」
 
「不是,是我媽把我吵醒的。」
 
「你媽?她回台灣了?」
 
他揉了揉還有些渴睡的眼皮說,「是啊,突然空降,還要我去跟她吃午餐。」
 
「不知道等我回台北的時候,她還會在不在,」麗玟大聲的思考道,「嘻,我在想像她長什麼樣子,可是好難。」
 
「別提我媽了,我看到日出的照片了,拍得不錯嘛。」
 
「對吧?」麗玟笑道,「換新手機還是正確的,我舊的那隻拍出來一定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到亮亮的一整片~」
 
 
和麗玟聊完,放下手機,他才開始覺得不對勁。母親為什麼一話不說就飛來台灣,而且還立刻就要跟他共進午餐? 且從她的字句上推敲來看,父親並沒有同行。
 
他有點不祥的預感。算了算時間,瑞士已將近半夜。雖然覺得不妥,但為了弄清母親的目的,還是打了過去。如他所想的,接起電話的是父親的看護。
 
「爸,媽為什麼突然來台灣?」讓看護將話筒遞給父親,他問道。
 
父親淺笑一聲,反問他,「你覺得呢?」
 
他恍然大悟,頭立刻劇痛起來,小聲咒罵了一聲,「該死!」
 
「認命的去吧,」父親淡道,「你媽這次不讓你和至少一個相親對象見面,是不會回來的。」
 
「這奇襲作戰還真成功,」他咬牙道,「她知道都訂下去了,我不能不出席,丟她面子。」
 
「你媽這陣子好像特別不高興你的『進展』…顯然雅梅說了些話,但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八成是因為景茗雇的人趕跑了她雇的狗仔隊,他冷冷想道。在香港會面時,景茗告訴他,祕書小姐雇用的狗仔隊在被摔了第五台相機之後,終於決定洗手不幹,而且還告訴其他同業也不要接這燙手山芋了。
 
「單身這麼久,你也該考慮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了,」父親顯然沒有從母親口中得知麗玟的事,悠悠說道,「我看過這次她帶去的相親本…都是些非常好的女孩子。」
 
「裡面沒有元華董事長的女兒吧?」他揉了揉太陽穴,虛弱地問道。
 
父親的語調提高了,「倒沒有。從你母親前幾天不知道和什麼人講電話時碎碎念的話聽來,她跟景茗走得很近,所以你母親把那本換到景茗那一堆裡了。」
 
「是嗎?那很好。」至少景茗會有一場相親是心甘情願的。
 
 
六個小時後,他坐在母親在餐廳預訂的位子上,思索要怎樣用最低限度的禮貌應付接下來的苦難。
 
但他所有預備好的客套話,都在看見跟在母親及另一名中年婦女身後的女子時,拋到九霄雲外。他下巴幾乎掉到地上,眼睛睜得銅鈴大。他的「相親對象」在看見他時,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一副「得救了」的表情。
 
景嵐沉著的盤算了一會兒,決定裝作不認識她。對方顯然也有相同的共識。
 
這一頓飯吃下來,雙方母親都十分滿意。她們本來就覺得自己的兒女郎才女貌,是對絕配,但沒想到兩人初次見面就談得如此暢快。
 
瞧!女方笑得多麼快樂,還隱隱有一股憐人的嬌羞呢!看!男方注視女方的神情是那樣專注、溫柔,好像恨不得立刻將佳人擁入懷中!
 
 
等服務生送上了甜點,景嵐笑問對桌的儷人,「不知張小姐待會有沒有空?我想請妳去看場電影。」
 
「張小姐」雙頰飛紅,羞答答的問母親,「媽媽…妳覺得呢?」
 
張母和季老夫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好像猴急了點,但郎有情妹有意,不正是她們所期望的嗎? 
 
「去吧,」張母輕笑道,「但不要玩太晚了。」
 
 
飯後,張母和季老夫人目送著載著兒女的車子在視線中消失後,立刻彼此恭賀道,「看來不久之後,就要互稱親家母了!」
 
 
而在車上的兩人,一等母親的身影消失在後照鏡中,就同時爆發:
 
「妳到底在搞什麼鬼?!」
「拜託你一定要救救我!!」
 
 
景嵐趁著紅燈停下來轉過去無奈的瞪著副座的「張小姐」,「好好解釋清楚。」
 
凱希一臉要哭的樣子,「我媽不知道…」
 
「妳是同性戀?」
 
凱希點了點頭,「我從來沒跟我家講過…我怎麼講啊?他們會宰了我!」
 
景嵐無力的看著綠燈,「他們都沒懷疑過嗎?」
 
凱希結結巴巴的說,「啊就…帶公回來,說是朋友,他們也不會說什麼嘛…就連有一次不小心被看到我們兩個都沒穿衣服,也以為我們是在比身材…」
 
景嵐不知道他該笑還是哭他的相親對象是高中同學的蕾絲邊伴侶,「林堇呢?」
 
「還在英國。我今天突然被我媽帶出來,也沒跟我說是要相親,就…一直到來的路上才跟我講,我也逃不掉啊!幸好是你,不然我真的死定了!」
 
「跟我一樣,」景嵐冷哼一聲,「那妳現在打算怎麼辦?『張小姐』。」
 
「先打給小堇,看看她怎麼說。」凱希慌忙的撥了手機,「喂?公,我跟妳說,大事不好了啦! 我剛被我媽拖去跟你那個朋友景嵐相親。」
 
「什麼!!??」林堇暴怒的聲音響亮到景嵐聽得一清二楚,「妳跟他說,他敢碰妳一根手指,我回去剁他老二!」
 
 
景嵐吩咐凱希換成免持聽筒後,悠悠的對隔了一整個歐亞大陸的老朋友說,「妳這是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如果不是我,換作其他男人,看凱希這麼可愛,早就伸出魔掌了好不好?」
 
「你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 」林堇怒吼道。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景嵐不耐的打斷她。原來人只要一談起戀愛,智商都會砍一半,「對妳女朋友而言,現在世界上沒有比我更安全的男人了。而對我而言,她也是最好的相親對象,因為我一點也不想要相親!聽著,我跟凱希現在是彼此的擋箭牌。只要我們裝出對彼此有興趣的樣子,我們的母親就不會再繼續塞對象給我們了。」
 
林堇沉默了一下,說,「你說得有道理。」
 
「但這也只能拖延一段時間,」景嵐說道,「她們終究會開始逼我們有『進一步』發展。所以,妳得告訴我妳跟凱希打算怎麼辦,我們好計畫下一步。」
 
手機那端又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林堇沉緩地喚道,「凱希。」
 
「是!」凱希緊張地應道。
 
「嫁給我,跟我來英國,好不好?」
 
凱希手中的手機掉落在膝上,雙手摀住嘴,兩眼閃爍著欣喜的淚光,拼命的點頭。
 
景嵐覺得他要腦抽筋了,「妳點頭點給誰看?用講的!」
 
「好!好!一億個好!」凱希捧著手機像捧著聖杯一樣,「嗚嗚,我好高興哦!小堇,妳終於開口問我了…」
 
「我愛妳,凱希,」林堇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們要一起幸福到老。」
 
「嗚嗚嗚嗚,我也好愛妳哦小堇!」凱希已經哭成水龍頭了,「我要永遠跟妳在一起,嗚嗚…我們要領養好多好多寶寶,組成一個大家庭,讓每個小孩都跟我們一樣幸福快樂…」
 
「只要妳不會有了寶寶就忘了我,要領養幾個都可以!」林堇激動道。
 
凱希先是波浪鼓似的搖頭,才想起來林堇看不到,又忙說,「不會、不會!我最愛最愛小堇了!不管有一打、兩打、還是一百個寶寶都一樣!」
 
 
「兩位,暫停!」景嵐終於忍不住了,「妳們是不是忘了還有凱希母親那一關?」
 
凱希瞬間止住喜悅的眼淚,臉色蒼白的說,「對呀!小堇!我媽不會讓我去英國的!她今天還在車上說,我沒訂婚前,一步都別想踏出台北市!」
 
林堇沉吟半晌,說道,「我最快明天就可以回台灣。小嵐,你後天可不可以跟凱希『約會』?」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景嵐苦笑一聲,「妳該慶幸麗玟這週剛好不在,否則我要解釋起來可就累人了。」
 
「很好,那我立刻就去做準備,凱希,」林堇柔聲道,「我馬上就來見妳。」
 
 
掛斷了手機,凱希不可置信地捧著臉,喃喃道,「這是真的…我不是在作夢…我要跟小堇結婚了!!!」她興奮地搖著景嵐的肩膀,「你聽到了吧?你聽到了吧!」
 
景嵐嚇出一身冷汗,「住手!我在開車!」他終於深刻體會,深陷在愛情中裡的人,是多麼的不要命。
 
 
兩天後,景嵐、林堇、和凱希,在景嵐家中進行極機密會談。
 
「我們要私奔,」林堇一臉嚴肅的說道,「我已經幫我跟凱希訂好這禮拜天飛英國的機票了。現在我們需要做的就是讓小嵐跟凱希你們的母親鬆懈防衛,認為你們已經好事將近,這樣我們才能順利潛入機場。一但過了海關,我們就安全了。」
 
景嵐撫了撫額頭,一想到未來五天的磨難就很想逃走。但這不只是為了凱希跟林堇,也是為了他自己。
 
「我媽不會離開我爸太久,」他沉聲道,「如果我們這幾天演得夠逼真的話,她說不定很快就會回去了。至於她實際回去的時間,她是一定不會告訴我,但我可以從我爸那裡套出話來。凱希,妳媽呢?」
 
凱希猶豫地望了林堇一眼。林堇代替她回答道,「凱希她媽戒心很重,你表現得太熱情,她反而會擔心你會在結婚前就先『驗貨』…」
 
景嵐現在真的很想逃走了,「妳意思是凱希她媽會找人跟蹤我們?」
 
凱希無奈的點了點頭。
 
「我們的老媽都是跟蹤狂嗎?!」景嵐怒道。
 
林堇聳聳肩,「她媽很保守的,接吻還可以,手亂摸就不行了。不過,」一把將已經羞得滿臉通紅的凱希摟進懷裡,嘿嘿笑道,「當然是已經被我啃光光了…」
 
「妳敢在我面前上演活春宮,我就立刻走人,看妳去哪裡找這麼配合的好男人。」景嵐冷冷的說。
 
「我知道我欠你這一次啦!」林堇說道。
 
「欠很大!」景嵐咬牙道,「下間餐廳的裝潢妳要免費幫我設計!」
 
 
於是劇本正式開演。演員是景嵐和凱希,攝影是凱希母親雇來的攝影師,導演兼編劇則是林堇。
 
透過被凱希用長髮蓋住的藍芽耳機,林堇一步步指點他們的每一個動作「現在兩人靠近一點,但不要近到像是要接吻一樣…很好…小嵐邊假裝在說話,邊慢慢把手移到凱希手上…不是那隻手,另外一隻…你另外一隻手幹嘛碰她的腰,想死嗎?」
 
凱希咯咯笑了起來,小小聲的說,「好像在演匪諜片哦!」
 
景嵐輕輕的撥起凱希的頭髮,對著耳機一字一字無限溫柔的說,「我、要、殺、了、妳!」
 
 
如林堇所希望的,凱希的母親完全被說服了,到處跟朋友說快有喜酒可以喝了。但景嵐的母親卻沒有這麼好打發過去。雖然根據她事先的調查,張凱希跟景嵐沒有見過面,所以應該不可能串通起來騙她,但有了雅梅告訴她這兩兄弟暗中搞破壞的前鑑,她再也不那麼放心了。
 
坐在兒子位於天母的公寓裡,環顧四周後,她冷冷說道,「倒是比上次我看到的時候乾淨多了。你請了鐘點女佣嗎?」
 
「沒有固定,只是偶爾會叫人來打掃一次。」景嵐知道母親喜歡在晚上小酌一杯,特地倒了一杯冰酒給她。
 
「嗯,」喝了甜酒,母親臉色好像也緩和些了,「我問你,你看這張凱希怎麼樣? 後來還有跟她再見面嗎?」
 
說得好像妳完全不知道一樣,景嵐心中嘆息,嘴上說道,「她是我喜歡的那型。」
 
這句倒不是謊話。出於逼迫跟凱希半演戲半認真的聊天後,發現她跟麗玟的確是同類型的女孩子:開朗沒心機、有點單純、很容易就被逗笑。
 
母親眼睛緊盯著他,「那個叫莫麗玟的女孩呢?」
 
景嵐知道母親一定會逼問這一點。深吸一口氣,等了幾秒鐘,低沉的說,「分了。」
 
「哦?」母親還是不放過他,「為什麼?」
 
景嵐丟給母親一個陰沉的眼神,「妳何必在乎這麼多?」
 
「好,我不過問,」母親似乎有幾分相信了,「反正我想也不是什麼好理由。八成是被學校的同學追走了吧? 這年頭的女大學生都禁不起誘惑。」
 
景嵐嘆了口氣,「媽,說真的,妳這樣逼我,會有反效果的。我是很喜歡凱希,也會考慮跟她結婚,但感情又不是說該愛就愛。」
 
母親冰冷的說,「你別忘了你爸隨時都可能走。」
 
景嵐捏緊手中的水杯,覺得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不要再拿爸當藉口了!他在瑞士靜養就是為了要活得好好的,這幾年也一直都平安無事!他是盼望我們成家,但可沒有逼我們。是妳不想讓我跟景茗自由!」
 
母親嚴厲的說道,「我是為你們好!你以為你管了幾年公司,高高在上,就很了不起?你是我肚皮裡滾出來的,有幾分斤兩我會不知道?你還沒忘記當年那個女人的事吧?」
 
景嵐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我沒有忘記,但請妳不要再拿那個做文章了。」
 
「你沒有忘記就好,」母親冷道,「我不想再幫你收拾爛攤子了。」
 
 
將母親送離家門,回到已經兩個月沒有住過的公寓,他覺得憤怒,並且悲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和母親每次見面都像是一場戰爭。記憶裡的母親雖也嚴厲不茍言笑,但並不是這麼難以溝通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的話聽起來不再像是聖旨。雖說兩兄弟最終都還是照著母親的意願接手了父親的事業,景茗一直都是比較受寵溺的弟弟。明知道景茗習慣奢侈,常把錢揮霍在追逐聲色上,從來都很節儉、痛惡浪費的母親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沒有闖下大禍、該作生意時還是會去作生意、錢還是有在賺,就不去管他。
 
但對於他,母親一直都緊迫盯人。不只是因為他管的是本公司,也因為母親一直覺得他是比較「聽話」的那個孩子。
 
但母親錯了。他不是比較聽話,也不是比較認命,而是比起景茗,他更知道父母的辛勞。他希望他們能過得舒適且無憂無慮,而如果那意味著偶爾要遵循母親的指令,他沒有怨尤。
 
可是對於選擇配偶,他不能讓步,偏偏母親這幾年漸漸放鬆了對公司的控管,對他的感情私事就越是執著。
 
她新闢了戰場,而那戰場的名字是尋找婚姻與財富的最強組合。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母親不再是生育者、扶養人,而是妨礙者、陰謀家。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次的事件過後,母親必定會暴跳如雷。可是他不能不做。他相信林堇和凱希,也願意相信她們的愛情。
 
這會是兒女的逆襲。可就算成功,他也不會感到高興。
 
 
預定私奔的星期天到了。景嵐和凱希約好去吃午餐,並刻意選了無法從店外看到的位子。林堇待在同一間餐廳的二樓,從窗口監視跟蹤者的動靜。坐進餐廳,等林堇確定跟蹤者死守在門口,且後門淨空,景嵐和凱希就偷偷溜進餐廳廚房,從後門逃走。林堇也接著跟出來。三人坐上計程車,直衝桃園機場。
 
上了北二高不到二十分鐘,凱希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凱希的母親。
 
「妳幹嘛帶手機出來?」林堇驚道,「把它關掉!」
 
「可是…」凱希遲疑了,「現在接應該沒關係了吧?我怕我媽擔心…」
 
林堇摀住雙眼,「天哪,妳不要跟我說妳現在後悔了。」
 
「我沒有!小堇,我沒有後悔!」凱希急急忙忙說道,「可是、可是,我怕我媽以為我被綁架,萬一去叫警察怎麼辦?」
 
「我的確是綁架妳啊,」林堇無力的喃喃道,「好啦,妳接,但不要說溜嘴妳是要去機場!就說妳跟景嵐不想吃那家,所以現在跑去別家餐廳。」
 
「這樣說不通,」景嵐揉了揉眉心,疲憊地說,「我的車還停在那裡,她一定知道。妳乾脆就說實話,反正她總要知道的。」
 
「不行!」林堇斬釘截鐵的否決道,「你根本不知道凱希她媽有多厲害,我們還沒到機場,她隨時都可以追上我們!」
 
「她媽如果有那麼厲害,那妳現在不管編什麼藉口都會被拆穿。」景嵐回道。
 
 
眼見林堇和景嵐你一言我一句越爭越大聲,手機鈴響也一聲接一聲,一聲接一聲,像是永遠不會停一樣,凱希大喊一聲,「不要吵了!我要接電話!」
 
林堇和景嵐同時靜下來,望著她。
 
凱希紅著眼眶按下接聽鍵,顫顫放到耳邊,「喂?」
 
「妳在哪裡!?」那是凱希母親尖銳的質問聲。
 
林堇和景嵐偋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
 
凱希吸了吸鼻子,泣笑道,「媽,我要結婚了,不要阻止我,再見。」
 
 
說完她打開車窗,手伸出去一放,手機摔落在狂風呼嘯的車道上,被後來的車碾過,化成碎片。
 
 
計程車司機看到了,說,「小姐,妳要私奔可以,不要在高速公路上丟東西,這裡風大車速又快,這樣很危險的。」
 
「對不起!」凱希泣道,「對不起,司機先生!」
 
 
到了機場,景嵐等著林堇和凱希check-in的時候,換他的手機響了。大概是凱希的母親終於聯絡到禮拜天早上去美容沙龍做 SPA 的季老夫人。接起來,果然是自己母親憤怒的聲音,「季景嵐,你在搞什麼?張凱希人在哪裡?!」
 
「我們在機場,」景嵐瞥了一眼剛辦完手續,拿著登機證向他走來的兩人,「凱希要出國,不過不是跟我。是跟林堇。妳還記得林堇吧?」
 
他聽見母親倒抽一口冷氣,「你在說什麼? 凱希跟她媽說她要結婚!」
 
「兩個女人也可以合法成為伴侶。」景嵐靜靜答道。
 
母親沉默了。這顯然已經超出了她所預期的情況,「你意思是她是…」
 
「沒錯。」林堇已經來到他面前,一臉凝重的看著他,「對不起,媽,我現在很忙,晚點再打給妳。」
 
掛斷了手機,他對林堇說,「凱希她媽大概還是會追過去,要找到你們不難。」
 
「我知道,」林堇垂下眼,「何況我們還得等七天才能提出通知,提出通知後大概還會被公開姓名。」
 
景嵐問凱希,「就算這樣,妳還是要結婚?」
 
凱希堅定的點了點頭,「有合法的伴侶關係,我跟林堇才能領養小孩。」
 
 
目送凱希和林堇通過安檢,他在人潮洶湧的機場裡佇足了一會兒,才慢慢離開。
 
 
手機又響了,這次卻是麗玟,背景吵到他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喂?喂喂?我問你,你比較想吃花蓮芋還是花蓮薯?還有麻糬你要什麼口味的?我看看,我芝麻、綠豆、草莓、鳳梨,嗚,都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對了,還有綠茶麻糬餅! 這個超好吃的我跟你說!」
 
「我都無所謂,」景嵐答道,「妳挑就好。」
 
「你說什麼?豆泥黑棗?」麗玟大聲的說道。
 
「…我說都可以!」景嵐大聲的喊道,嚇到了正在駕駛的計程車司機。
 
「哦、好好! 我晚點再打給你,這裡實在太吵了!」
 
 
掛斷通話,倒回椅背上,他看著窗外單調無趣的景致,雖然心情還是有些失落,嘴角卻微微的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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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瑟從桌上頻頻抬頭。她心神不寧,好幾次漏聽了助理說的話。到最後她索性放棄,跟助理們說了聲「剩下的你們決定就好了,反正聽起來已經不錯了」就不想再理會他們。
 
助理們愕然的望著她,像是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李安瑟向來親身參與活動的每一次策畫討論。她對細節有很強烈的喜惡,只要稍微覺得哪件設計的流線不自然了點,還是哪款配件的色調突兀了些,寧可把花了一個月手工縫製出來的成品拆掉重作,也不要為趕隔天的走秀而讓她認為不完美的缺陷品上台。
 
她對設計如此堅持,對這次的小聚會一開始也是如此。為了讓與會雙方人士能愉快的交流,激出合作的火花,從聚會場地的選擇、酒水美食的供給到禮品的包裝,她都要一一過目才點頭認可。
 
可從前幾日開始,她就顯得有些興致缺缺的模樣,甚至還好像不希望辦這聚會一樣。而到了距離聚會只有一天的這一日,她恍惚的神情更是讓助理們大惑不解。
 
 
另一名助理探頭進來,說,「Ann,季景嵐先生來了。」
 
李安瑟像是被電觸到縮了一下,「好,我馬上去。」
 
 
隨着助理穿過走廊,她深吸了一口氣,聚集起心裡所有的力量面對即將到來的考驗。助理打開會客室的門。她走進去,看見景嵐坐在沙發上,在看見她時站起身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而在他身邊,坐著一個表情混合著期待和害怕的女孩。女孩有一頭微卷的及肩長髮,臉上化著淡淡的妝,穿著細肩帶上衣和牛仔短裙,頸上繫著一條綴著水鑽的愛心項鍊。
 
 
麗玟怔怔望著李安瑟。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李安瑟很高。穿著高跟鞋的她,幾乎要比景嵐還高了。她上穿以薄紗碎花紋疊成的削肩小背心,下搭白色帆布短裙,身上沒有一點贅肉,兩條直而修長的美腿看得她羨慕不已。
 
果然時尚的世界就是充滿這樣的美女!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覺得有些自卑。
 
 
「你弟弟沒有跟著一起來?」李安瑟嘴上敷衍著笑問,目光不敢離開景嵐的臉。
 
「他明天才到,我們早到一天只是想多點時間玩,還有,」景嵐看著麗玟笑道,「這位小姑娘說她不知道參加妳這個party要穿什麼,問我我當然也是一竅不通,所以來找妳惡補。我知道妳忙,也不必太勞神,給我們幾個店名就好。」
 
李安瑟花了一番工夫才消化了他的話。所以他不但帶著『她』來,現在還求她替『她』打扮。
 
她本以為自己沒有對景嵐有那麼大的興致。他是很讓人心動沒錯,可是她早不是懷春少女了,不會再有什麼非君不愛的不實浪漫。可是現在親眼目睹麗玟和他站在一起,她突然發現要掩藏心中的酸苦很困難。
 
或許她是在嫉妒。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看起來更美好。
 
 
「還開什麼店名,我帶你們去就好了。」李安瑟聽見自己這麼說。
 
「如果妳有空的話,那當然是感激不盡,但不要為了我們勉強…」景嵐說道。
 
李安瑟打斷他,「你難得來,還有什麼比招待你更重要的?」她是咬緊牙關才能神色自若地說出這句話的。
 
景嵐問麗玟,「那我們就給她帶囉?」
 
麗玟不敢相信眼前這美若天仙的設計師開口承諾要親自當他們導遊,還是為了要幫她買衣服!
 
見李安瑟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她,眉頭微鎖的模樣,她悲哀地想道:嗚,一定是在想「哪裡找得到衣服可以讓這隻肥肥矮矮的小蝦子塞進去!」
 
 
李安瑟帶他們到一間百貨公司去,一副心裡早盤算好的樣子,直衝某間店。李安瑟和店長說了幾句話,店長細細將麗玟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點點頭說「我去拿幾件來給妳看看」。
 
麗玟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出聲的餘地,就戰戰兢兢地逛著架上的衣服。逛到看起來像是運動衣系列的櫃前,抽出一套淡藍色在胸口用水鑽貼出天使圖紋的棉質夾克和長褲。
 
她喜歡這種有一點亮晶晶、圖案又可愛的衣服。拎著衣架貼近身,在穿衣鏡前比了比,覺得好像還滿適合自己的。正思索著要不要去找試衣間時,原本在講手機而出了店的景嵐又走回來,有些疑惑地看著她說,「妳要選這個?」
 
Ann跟店長在幫我選啦,我只是剛好看到這件覺得還不錯,在想要不要試穿。」她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發現看不到半個店員,「嗯,但不知道要在哪裡試。」
 
「我去幫妳叫。」
 
景嵐去尋人的時候,麗玟將手中的衣服翻來翻去檢視著,最後順手拿起來標價牌。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昏倒。揉揉眼睛,確定看的是港幣,心算了一下,全身發冷起來。
 
她試著為這種手腳酸軟的感覺找個形容詞,嗯,好像有點像是黑店版看到的一些在夜市被突然拉去給「老師」做臉然後買產品的文章。在聽到的價錢的瞬間 -
 
有種被搶劫的感覺。
 
她努力尋找手中這件衣物的非凡之處,或許它看起來是件不起眼的運動服,但穿上身就會給人特異功能,或是變身成女超人?或者那個可愛的水鑽圖紋其實是進入某個神秘結社的密語,一但加入,就可以窺得這世界的許多黑暗秘密。
 
 
景嵐帶著店員出現。店員示意她跟隨前往試衣間。她躊躇後,覺得不好意思叫人來又說不去,便乖乖跟著。
 
沒人說試穿後不買是犯法的,只是她臉皮薄,有好幾次在西門町因為店家拿著計算機敲敲打打跟她說「妳看妳看、我今天特別給妳打折,平常都沒有的,這件賣得很好,剛進來馬上就賣掉三件,這是最後一件了!」而獻出了好幾張小朋友。後來她才從婉琳這個強到可以在五分埔跟店家凹到批發價的殺價魔人口中得知,她還是被坑得很慘。
 
不過她臉皮再薄,也吞不下這個價錢的運動服。
 
 
換了運動服出來,站在穿衣鏡前一看,什麼奇蹟都沒有發生。只是件很普通的運動服,胸口有著很可愛的閃亮亮圖紋。她看起來像是要去操場慢跑一樣。
 
 
換回原來衣服的時候,她才突然冷汗涔涔地驚覺:一件運動服尚且如此,那禮服會是怎樣的天文數字?
 
 
李安瑟本來是心情沮喪地走進店裡的,但當店長開始在她面前閃出一件又一件的晚宴服,她時尚的本能就壓倒了對麗玟的敵意。只聽她冷冷的說
 
「她才十八歲,你選香檳色?」、
「我不喜歡那胸口的抓皺,太俗氣了!」、
「這是小聚會,不是奧斯卡頒獎典禮,你要她被鑽石壓垮嗎?」、
「這件像是被鯊魚咬了一口」、
「好像法國女僕,你為什麼不乾脆附上一個塵帚算了?」、
「還可以,但裙襬太長,如果待會找不到適合的,就帶回去改!」
 
把店長折磨到幾乎要跪地求饒後,她終於選定了三件候選的洋裝,叫麗玟一件一件的試穿好出來給她看。李安瑟站在穿衣間外,雙手抱胸,若有所思的打量著麗玟每一次更衣出來的模樣。
 
她暫時忽視眼前女孩帶給她的痛苦,只知道她不會允許任何經她打理過的女孩不是宛若女神的美。
 
 
麗玟確實體會到了李安瑟身為設計師精準的眼光。沒有在她身上裁量,所選的禮服都很合身,而且並不特別裸露,只在清純中洩露一點性感。
 
她一方面驚異於鏡中自己的模樣,一方面沒有勇氣去看那一紙小小的標牌。
 
 
李安瑟招來景嵐討論。對景嵐來說,麗玟不管穿哪一件在他看起來都一樣 一樣會讓他想撲倒她,所以他的意見等於沒有。
 
李安瑟沉吟半晌,又和店長討論過配件的搭配後,分析給麗玟聽,並徵詢她的意願。
 
 
麗玟很想說「可不可以都不要」,但店長加李安瑟加景嵐那三雙期待她開金口下定奪的閃亮注視,讓她只能隨意指著其中一件,說,「我比較喜歡這個。」
 
店長很明顯的覺得扳回一城,「我一開始就說選那件就好了!」
 
「裙長要改啊,這個滾邊要拆掉重縫不容易。」李安瑟看了看用安全別針勾起來的裙襬,對另外兩人說,「這我待會先拿回去給助理改,改好送到你們飯店去試。最好是一次就成,但要是不行我助理會再拿回來的。」
 
 
關鍵時刻到了。麗玟閉上眼,不想看到店長拿衣服去刷的那一瞬間收銀帳上顯示的數字。但出乎她意料外,李安瑟把衣服交給店長,就對景嵐說,「這算在我的招待上。」
 
景嵐立刻回答,「不行。」
 
李安瑟嚥了嚥喉中重新湧上的一絲絲酸苦。要演好人就演到底,或許她會死心得比較快。她低低的說,「就依我吧。我買的話,因為都是同行人會給很大的折扣,要你出錢我就比較不好說話了。」
 
景嵐還是回答,「不行。」
 
「你要回報的機會還多得是,」李安瑟看著地板說,「讓我盡盡東道主的義務。」
 
「我不是為了讓妳付錢才叫妳來的。」景嵐皺著眉頭,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堅持。
 
「我也不是為了讓你花錢才叫你來的。」李安瑟說道,「不要讓我難做人。」
 
景嵐聽了,看看李安瑟眼中閃爍的堅定,嘆口氣屈服了。李安瑟走到站在櫃台後的店長面前,遞出一張信用卡。
 
店長露出會意的眼神,掃了標牌,又敲敲打打了一陣,沉默的等著簽帳單出來,擺在桌上說「請簽名」,從頭到尾沒有提到數字。
 
 
走出百貨公司,李安瑟的心情比進入前要惡劣。她不懂她自己為什麼要裝瀟灑裝到這種地步。手提裝著禮服的紙袋,對景嵐說,「我先回工作室去了,你們大概什麼時候回飯店?」
 
「吃過飯,走一下就回去,我想不超過九點吧。」
 
她沒有正視麗玟,說,「那我九點過後叫助理過去,要回來得遲了再打來跟我說。」便迅速轉身招了計程車進去。
 
 
「她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麗玟擔憂地望著計程車離去。
 
「我想是壓力太大,畢竟她剛開自己的店,有很多事情要管。」景嵐說道,「但我知道她一定覺得妳很可愛。」
 
「哪有? 我跟她比起來差好多。」麗玟頹喪地說,「明天應該會打擊更大吧。」
 
「該受打擊的應該是他們吧?」景嵐滿不在乎的拉著她往看起來像是有食物的方向走去,「他們誰像我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作伴!」話說完他才想到:明天見到一半的人應該有的都是「男朋友」。不過,他說的話還是成立。
 
看景嵐一副悠遊自得的模樣,麗玟也不好意思再擺出憂鬱的面孔,只得勉強收起顧慮,和景嵐去吃飯閒晃。
 
只是李安瑟離去時眼底流出的不快樂,一直隱隱壓在她心上。
 
 
吃了飯,漫無目的地在市街上走了一會兒,走到乏了,就回飯店房間。景嵐轉電視台不小心看到溫布頓就暫時被黏住了,麗玟便趁機先去洗澡。才剛洗好還沒換上衣服,就聽到門鈴響。
 
電視被關小聲了,一陣細碎的簡短交談後,景嵐敲門說「助理送衣服來了」。
 
麗玟急忙應道「我只差衣服沒穿,馬上就出去!」
 
景嵐本來要「哦」的一聲,隨即一想不對,「妳就是要出來試衣服的,還在裡面穿什麼?」讓她把門開了,交過改好的禮服,和助理在房裡坐著等她。
 
 
麗玟邊匆匆套上禮服,邊聽著景嵐和助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忽然間她停下了動作。
 
不是說助理在言語間洩露或暗示了什麼,但他們的對話突然讓麗玟腦中浮現了一個念頭。而那個念頭越清晰,許多暗藏在心底的疑惑就越有了解釋。
 
 
她的直覺告訴她:李安瑟喜歡景嵐。
 
一時間,毫無理由的,她的手腳又酸軟了起來。
 
她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面對明天的李安瑟。
 
 
於是,隔天下午,當景茗風度翩翩的出現在聚會地點時,所看到的景象如下:
 
身為主人的李安瑟穿梭在賓客間,為他們互相引見,讓設計師們向商人們介紹他們身邊站著的絕美模特兒身上穿的衣服是在表達何種理念。至於商人們看的到底是衣服還是作衣服架子的美女多,就說不一定了。
 
雖然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李安瑟卻偶爾會向景嵐的方向投來一兩個若有所思的目光。而李安瑟的目光一移開,跟在景嵐身邊的麗玟就會欲言又止的看著李安瑟的背影。只有景嵐像個沒事人,悠閒的享受食物和閒談。
 
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邊這麼想著,景茗邊去和李安瑟打招呼。
 
 
麗玟藉口說要去洗手間,卻是溜到陽台上。一到了空無一人的陽台,她就虛脫地將頭靠在扶欄上,兩隻手無力的垂著。
 
她覺得很累。要跟上這些人的交談而不覺得像在聽火星話,幾乎耗盡了她的力氣。他們聊的事,她幾乎都插不上嘴,而偶爾能插上嘴時,她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她覺得自己像個被精心雕琢出來的石像,被景嵐從一處搬到另一處,僵直的供人賞看。
 
她也覺得無聊。她對討論旅遊經歷還算在行,可是他們一提到政治或是商業,她就覺得像是在聽普化一樣,每個詞都聽得懂,可是組合起來的句子讓人一頭霧水。她也不懂他們討論藝術的方式。看見穿著十公分高跟鞋,自己的頭只到人家的胸部的模特兒身上的碎布,她實在無法把那和設計師口中說的「女性展翅飛翔的自主性」聯想起來。
 
但她也感到沮喪。不管她喜不喜歡這些人,他們都至少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說自己年紀尚小,在場有幾名設計師十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在大師手下做助手了,並別說那些美得令人自卑的模特兒有些甚至才剛滿十六歲。
 
 
這些人已經開始在世界的舞臺上嶄露頭角了。而自己呢?
 
 
她知道她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但她還是有夢想的…或說至少曾經有過。
 
她不想要變成只是一個走動的附屬品。而現在她就有那麼一點這樣的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望見景茗正回敬以相同的愕然。他手裡捻著一根未點的菸。
 
「妳怎麼在這裡? 我哥呢?」
 
麗玟眼神黯了黯,「我剛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景茗心中暗叫一聲不妙:怎麼瓊瑤劇演到一半,女主角自己失神起來?「怎麼啦?誰欺負妳了?跟本少爺講,我跟老哥聯手去揍人。」
 
麗玟短短的笑了一聲,「才不是。」
 
「那是怎樣?」景茗晃了晃打火機,「我可以抽嗎?」見麗玟點頭才點了菸。
 
「…我只是覺得有點格格不入,」話出了口,麗玟才覺得自己聽起來有些可笑。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景茗在心中想著,嘴裡吐出一口白煙,「妳年紀還小,當然會這樣覺得。」
 
「我覺得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麗玟淡道。
 
「那是什麼?」
 
麗玟頓了一下,「我問你,李安瑟喜歡景嵐,對吧?」
 
景茗嗆出一口煙,「咳…」還在思考要怎麼回答,麗玟已經一副「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知道」的表情了,只好無奈地說,「大概是,不過我跟妳保證老哥那根木頭對她沒有感覺啦!」
 
「我不是在懷疑他,只是跟她相較之下,我覺得自己很虛。我不想要…失去自己。可是我現在就覺得…」麗玟止住了嘴。
 
好像自從認識了景嵐之後,她的世界都依著他運轉。
 
她還是每天去上學、和朋友出去玩,可是她永遠都在等待手機鈴響,看見螢幕上顯示他的名字的一瞬間。而一和他在一起,生活中的其他待辦事項就被擠到排程表的末端。
 
她變得只求交出的報告字數足、看起來不像過份打混,考試成績只要持平,不要讓父母擔心就好。
 
她對自己不再有期待,這個暑假到來也不再像往常一樣,除了籌畫和朋友出去玩樂外,思索是否要去學個瑜伽、肚皮舞、還是進階西班牙文。
 
 
生活變得如此單一,且依附著另一個人。
 
 
景茗打斷了她的思緒,「妳還在熱戀期,現在就想這麼多,會不會太自找煩惱了?」
 
麗玟嘆道,「我總不要熱戀期過完,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
 
景茗笑了笑,「妳還想得真遠,不過呢,」彈了彈菸灰,說,「與其自己胡思亂想,跟我哥討論不是比較有意義嗎?」走過去挽住她的臂膀,「走吧,跟我一起去欣賞美女吧,看看我們兩個誰的眼光比較好!」
 
 
聚會結束後,景嵐和麗玟坐上了回飯店的車。一開始,兩人都沒有說話。景嵐是因為在聚會上講得夠多了,覺得精疲力盡,麗玟則是在想著要怎麼開口。
 
「我問你哦…」許久,她才瞪著窗外緩緩說道,「如果等到我大學畢業,我們還在一起…然後我說要出國,你會怎麼辦?」
 
身後的景嵐經過短暫的緘默後,回答道,「那要看情況。」
 
麗玟轉過頭去,「什麼情況?」
 
「如果妳是去英國或是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留學,我會說,那不是什麼問題,」景嵐靜靜說道,「了不起我跟我弟職務對調。從馬賽飛歐洲任何一個城市,都不會太久。」
 
「但如果是歐洲以外的地方呢?」麗玟問。
 
「那就要看妳要去多久跟妳自己的意願了,」景嵐摸摸她的頭髮,柔聲道,「我覺得那會有些困難…我並不想和妳長久的分開…不過,凡事總有解決的方法的。」
 
麗玟看著他,認真的說,「我想要變成很厲害的心理學家。」
 
景嵐笑了笑,「那很好。」
 
「可是如果我想要申請到好學校,那我現在成績就不能太差。」
 
「確實如此。」
 
「那你可以幫我確保我會乖乖念書嗎?」麗玟問道,「期中跟期末考前不可以玩,一定要念書。討厭的科目也至少要七十分。」
 
景嵐邪邪的笑道,「我是妳的保姆還是男友啊…好啦,開玩笑的,我知道妳的意思。我會當妳的良心的,可以吧?」
 
「嗯。」麗玟微瞇著眼,露出滿足的笑容。
 
 
在此同時,指揮完會場清理的李安瑟揉了揉緊繃的太陽穴,和助手們說過「辛苦了,大家回家吧」之後,也提著包包準備要離開。
 
走出大樓,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幽幽的嘆口氣,只覺得全香港就她一人最寂寞。在包包裡摸索一陣,抽出一根菸,卻怎麼樣也找不到打火機。
 
她低低咒罵一聲,轉身想要去附近的商店買,卻看見景茗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她面前。
 
「你怎麼還沒走?」她吶吶地問道。
 
「等妳啊,」景茗答得理所當然,伸出的掌上有一枚打火機,「我們去喝酒吧?」
 
 
李安瑟先是一愣,隨即笑了,然後搖了搖頭。
 
「真是個趁人之危的混蛋。」她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完,便隨景茗進入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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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
 
麗玟轉過身去,驚道,「晨恩?」
 
 
晨恩斜背著背包,走向正在摩斯漢堡窗口前排隊的她,「好久不見了。」
 
他這麼一說,麗玟才發覺自上海回來後的一個月,都沒有見到他。只是她一直沉浸在和景嵐相聚的幸福裡,甚至連晨恩消失了這麼久都沒有發現。她一方面因為自己完全遺忘了他而感到難為情,一方面也驚異於他的變化。
 
短短一個月不見,他似乎變得更成熟穩重了。他本來就是個比較沉穩的男孩,但過去總時時顯得有些冰冷難以親近,可現在他看著她的表情是半含著微笑的。
 
 
而在晨恩眼中,麗玟也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她的變化是一點一滴的,但對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她的晨恩來說,那是極大的差異。
 
她本來就很美,但她現在看起來更美了。她舉手投足間都有股嫵媚,卻是隱淡而不流於俗豔的。
 
 
「你去了哪裡?」麗玟從店員手中接過米漢堡,和他並肩走向系館。發現他掃空了之前的陰霾,現在顯得如此精神奕奕且友善親切,讓她十分高興。
 
「去日本參加比賽。」
 
「撞球?」麗玟見他點頭,又問道,「結果呢?」
 
「我拿了季軍。下個月還有另外一個比賽。」
 
麗玟微感訝異,「我以為你說你打算等畢業了再開始積極比賽。」
 
「我改變主意了,」晨恩靜靜說道,「我還是會想辦法念畢業,但我要從現在開始就建立比賽經驗。」
 
麗玟小心翼翼地問,「還有一週就期末考了,你之前都沒上到課沒關係嗎?」
 
晨恩嘴角扯起了一個笑容,「我爸幫我請了家教,而且我國文還寄了報告給教授。」
 
「你也寫了司馬遷的報告啊,」麗玟吐吐舌,「我寫得好痛苦說。」
 
 
兩人一同走進教室。晨恩立刻被一群男同學招手叫過去,七嘴八舌的問他賽事結果以及在日本有沒有看到很多正妹。婉琳則若有所思的望著晨恩。
 
麗玟坐在婉琳身邊,說,「他變很多呢,變更成熟了的感覺。」
 
婉琳喃喃說道,「確實如此。」
 
晨恩從男同學中抬起頭來,目光卻是對上婉琳。婉琳震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兩個月前英文課後的那場對話。
 
 
「麗玟的對象是大公司的老闆。」站在電機系館後一片荒蕪的草地上,婉琳兩手抱胸說道。
 
「…我不意外。」晨恩答道。他多少有感覺到。
 
婉琳嘆口氣,「可是跟一般狀況有點不太一樣的是,他是認真的。」
 
晨恩望著婉琳,思索半晌後,決定相信她的話。
 
婉琳本來是要伺機給晨恩機會追麗玟的。但一看到晨恩那愁眉苦臉的模樣,說話又這麼悶騷,一股氣上來,反而數落起來,「為了你好,也為了麗玟好,我說一句老實話:你這樣死纏賴打下去是在浪費時間。麗玟人太心軟了,不會發卡給你的。可是以你現在的狀況,不管你做什麼,都不會有結果。」
 
 
「…那告訴我要怎麼做。」晨恩說。
 
婉琳又嘆口氣,「首先拋棄你的死腦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你越是覺得非要跟誰在一起,那個人就越不可能喜歡你。而且你有什麼條件好談? 你比得上人家什麼?麗玟喜歡的是他給的安全感,你有嗎?先改變自己,再來問別人吧。」
 
她頓了一下,「我平心而論,以你的條件,稍加強化一下,要找到超優的女朋友一點也不難。」
 
「我只喜歡麗玟。」晨恩固執地答道。
 
「所以我說你死腦筋。」婉琳冷道,「先去交個兩任女朋友,再回來跟我談永摯不渝的愛吧!」語罷,轉身離去。
 
 
婉琳將他一個人留在三月的寒風陰雨裡。推敲琢磨過她的話後,他還是無法下定決心。他只知道他還不想放棄麗玟,可是也不想再看到她眼底期待著那輛銀色房車的神情。所以當父親半試探地提起日本的讀賣盃的時候,他抱著逃避的心態去了。
 
雖有著兩屆世界青少年錦標賽冠軍的榮譽,在職業撞球世界他還是初生之犢。他的第一戰幾乎要以慘敗收場,若不是對手在占了上風後失常到連嬰兒都打得過他的地步,他立刻就會被打回台灣。
 
僥倖獲勝的那一瞬間,他沒有嘗到勝利的快樂,卻重新感覺到了對這項運動的熱情。他有些自嘲地想:如果人生中不能有他喜歡的女孩,那至少可以有他喜歡的運動。
 
但隨著他經歷了每一場戰鬥的折磨,體會了勝利的狂喜和落敗的悲痛,他好像隱隱有了領悟:不該是他的就不會是他的,但如果他準備不齊全,到手的勝利也可以拱手讓人。
 
比賽結束,他拿到了季軍。以一個新人來說,他在讀賣盃的成績算是相當令人驚豔的了。回台灣的路上,父親嚴肅地詢問他對未來的意願,「要兼顧課業跟比賽是很困難的,到了某個時候,你會必須選擇放棄其中一個。」
 
他知道父親是很支持他的。上了大學,半放棄撞球的是他自己。是他厭倦了練習,也激不起對賽事的興趣。對麗玟說打算畢業才重新打球的話,其實是個謊言。他知道他如果念完大學畢業都沒有參加一場賽事,他就等於退出了。
 
他一直迷惘著是否要就此和職業撞球絕緣。他是可以把心理系念畢業,去念個研究所生心組,然後去從事藥品研發之類的工作。化學一直是他的強項,他有時也不太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沒填化工或化學系。可是他心底一個有個聲音在說: 不要放棄。
 
他的心還不想放棄,可是他的身體卻拒絕親近球桌。他可以打,可是他無法長時間專注。有太多雜念會充斥在他腦海裡,以致他無法思考到下一竿以後的戰略。只有在那次教導麗玟的時候,他才發現腦子暫時的淨空。
 
麗玟就像是沒有任何雜質的機械一樣,反映他的智慧,忠實的執行他的動作,並有那麼一兩次解了一些他連自己都不太有把握的球。透過麗玟,他明瞭到自己是有才能的。在為此感到欣喜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的心被拉向了麗玟純白無垢的心靈。
 
結果他還是無法專注在球桌上,因為他被愛情迷惑住了。
 
 
可是戀愛經驗幾乎等於零的他,除了笨拙的表現方式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方法。而他越是意識到麗玟心裡有另外一個強大的存在,他就越著急,也表現得越鹵莽。婉琳的話一開始聽起來沒有那麼有震憾力,她自己大概也說得無心,但從日本回來的路上,他慢慢體會出了一份道理來。
 
 
也許這世界上還有會其他女孩像麗玟一樣讓他動心,但至少現在還沒有。那無所謂。而麗玟或許有一天會有愛上他的契機,但現在她還沉醉在另一段戀情中。那也無妨。眼下,他只最在乎自己,和下一場球賽的勝利。
 
 
婉琳當然不知道她只是為了回報參考英文報告的救命之恩而胡亂說的話會有這麼深遠的影響。她只是確實感覺到晨恩變了,而且應該是往好的方向變了。
 
 
一天的課結束之後,麗玟在系館門口等坐著計程車的景嵐出現時,晨恩也背著背包從系館裡走出來,準備要回家。
 
「在等他嗎?」他淡淡的問。
 
「嗯,」麗玟點點頭,「他今天去復健,所以可能會慢一點吧。」
 
「復健?」
 
「他的小腿被鋼筋壓到骨折了,不過復原的情況好像比預期的好,聽說再過半個月就可以正常走了。」麗玟看見黃色計程車緩緩駛近,「啊,那應該就是他了。我先走了,明天見!」
 
「再見。」晨恩看了漆黑的計程車車窗一眼,轉身離去。
 
 
景嵐看著原先站在麗玟身邊的男孩,覺得他有點眼熟。但細想後,才記得曾經在接麗玟回家時看過他。想必是系上的同學。
 
麗玟鑽進後車座,滾到他懷裡,「復健得怎樣?」
 
「非常好,」景嵐微微笑道,「再過半個月就可以不用柺杖了。」
 
計程車從校園後門出來,轉上新生南路,隨即在辛亥路右彎,經過和平東路,駛進一條一旁有著小學圍牆的小巷,左彎右柺後,停在一棟公寓大廈前。
 
自上海回來後,考慮到不能開車上班、要到醫院報到、又要增加和麗玟見面的機會,景嵐在這裡租了一層公寓。這樣一來,他不但要去哪裡都很方便。而對麗玟來說,能就近到師大夜市吃晚餐和宵夜也是一大福音。
 
麗玟的父母雖承認了兩人的往來,還是規定她一星期只有週五晚上可以在景嵐家中過夜,其他時候要在婉琳或其他同學家則不在此限,但需事先報備。有過當初慘痛的經驗,現在婉琳已經不再會替她撒謊了。麗玟也沒打算破規。她知道這對父母來說已是極大的讓步了。
 
麗玟到公寓裡放下了背包,只帶上手機和零錢包,轉身下樓。在門口等著的景嵐問她,「婉琳跟維翰要來嗎?」
 
「維翰要打工,婉琳熱舞社有活動的樣子。」
 
他們走小巷到師大夜市去。夏季已至,夜市從晚餐時分就已經人潮洶湧,且是越夜越繁榮。雖然天氣已炎熱起來,麗玟和景嵐都不約而同的想吃鐵板燒,便到夜市巷裡一間在漫畫店旁的鐵板燒店去。
 
而既然天氣熱了起來,麗玟也自然而然換上了夏日穿著。對此景嵐半喜半憂。喜的是可以看到麗玟每天都變出不同一套可愛的衣著 照她的說法,她的夏日衣櫃是冬日的三倍有餘 憂的是她一穿上細肩帶,配上短褲,走在路上,原本就已經不算少的目光現在是完全爆增到他想忽視都不行的地步了。只能說夏天的夜市根本就是集體的走秀台:你看人,也被看。
 
他可以理解人們想要多看一眼美好事物的心態。他自己也不是聖人,有美女他也會多看幾眼。可當那些眼光黏死在她前凸後翹的部份遲遲不離開,他就有些不悅了。他認同審美,但他不認同視淫。
 
尤其是有一回他在後面走得稍微慢了點,和麗玟拉開了點距離,以致於清清楚楚聽見了一旁兩名男孩的評頭論足「夠兇,不過手臂粗了一點」,他實在忍不住,瞪了他們一眼,冷冷說道「嘴巴放乾淨一點」。
 
沒想到這兩個男孩退得遠了點後,嘴巴還是不饒人「她男友原來是個掰咖,還這麼嗆」。要不是麗玟轉回來找他,他還真很想回去教訓那兩個瘦乾巴的白目,讓他們知道就算他只剩一隻手也能輕易把他們幹掉。
 
不過,有一點他不太懂的是:為什麼他也受到那麼多注目禮?他已經習慣在學生時代,和景茗一起走,所有女孩都會像飛蛾撲火一樣掛在弟弟身上,樂得他清閒一身。而進了職場,就不常有機會接觸大量年輕的女性,所以也毫無感覺。直到現在被野放在夜市裡,他才發現時下女孩的目光真是大膽到讓他很無力的地步。他明明已經很低調了。
 
 
幸好麗玟似乎對這些目光完全絕緣。在夜市裡,她眼中依照順序只有食物、路邊的擺攤品、跟他。也就是說,她會先遊魂似的被食物香氣吸引進夜市,然後在路上不經意偏頭看見喜歡的飾品或是衣服,就癡癡地走過去翻看半天,才突然想起他還在旁邊,急急說道「看一下下…看一下下就好了!」然後在跟他繼續往食物方向走的路上依依不捨望著方才看到的心型耳環,卻又在他問要不要買時堅決地搖頭說「不可以!」
 
 
這樣的場景他其實不陌生。只是他記憶裡的女人是在看著櫥窗裡Cartier的鑽戒並且喃喃自語著說「什麼時候你會有錢到可以買這個給我呢?」然後去吃在他吃起來跟普通餐廳其實沒什麼兩樣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並開一瓶三十英磅的酒,要他付完帳後,送她回家,並在上樓前挑逗地在他唇上留下一個吻說「我不想要進展得太快…」起初他還以為那是往來的正道,後來弟弟得知後哈哈大笑「那樣的女人連一英磅都不值!」
 
 
他們吃完鐵板燒,回到公寓裡,看了一會兒電視。麗玟本來還算有興趣的看著足球比賽重播 她很快就發現景嵐跟許多歐洲人一樣,非常迷賽車、網球、跟足球。雖然他們並不是從頭看重播,但麗玟還是在正規時間剩下最後五分鐘的時候睡著了。
 
十五分鐘後,她迷迷糊糊地醒來,問說,「誰贏了?」
 
「我支持的那一隊。傷停時間罰球進了!」景嵐語氣裡有顯而易見的快樂。
 
「這樣啊…」麗玟從他懷裡爬起來,問道,「我口渴,你要喝什麼嗎?」
 
「水就好了。」
 
麗玟到廚房去的時候,景嵐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意外地發現是李安瑟。李安瑟自是先慰問他的傷勢,在得知他已將近痊癒後,語氣明顯放鬆許多。
 
「我其實是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的,」李安瑟小聲的說,「因為當初是我提議去看工地的。」
 
「那不是任何人的錯,當然也不是妳的錯。我只是運氣不好。」
 
李安瑟咬了咬嘴唇,壓下心中浮動的情緒。景嵐見她沒有答話,怕她是在胡思亂想,又問道,「旗艦店如何?」
 
「很好,很順利,」李安瑟輕道,「我事實上就是為此打來的。我要辦一個小聚會,請得都會是時尚界的跟政經界的一些朋友。我想要邀你們兄弟來。」
 
景嵐琢磨了她的話。他對投資美容健身俱樂部還算有興趣,但對時尚實在就不怎麼有動力。而李安瑟這樣的安排,很明顯是要為自己跟時尚界的人找財源。李安瑟是他的朋友,如果她真的需要資本,他可以私下贊助,但他此時還無意讓宏景公開跟時尚扯上關係。
 
李安瑟察覺他沉默的涵義,忙道,「你不需要感覺有任何義務…我是作為一個朋友邀請你的。我只是想要看你還安好,就心寬了。就當作是我請你來香港作客人吧!上回你來,我忙走秀,之後就立刻殺去上海了。這回聚會後,你若得空閒兩三天,我可以帶你遊遊香港…這裡有很多好玩的是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
 
她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滿懷期待他的回應。他說話還是那樣溫雅徐緩,「好吧,妳說服我了,」但下一句話就讓她心涼了半截,「如果我女友想來的話,我可以邀她來嗎?」
 
「當然可以,」雖景茗事先預告過,也曾反反覆覆想起過,實際聽見時她還是痛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交女朋友了! 也不跟我說,真不夠朋友。」
 
「我本來想,但我知道妳之前在忙。妳看妳自己也是到現在才打來,等等、她來了,我問一下。」李安瑟冷汗涔涔地聽著兩人對話,一點也不想想像那畫面。
 
麗玟一聽是去香港,還是見她用的香水的設計師,當然舉雙手雙腳說要去。
 
「她說好,只不要卡到期末考的話,」景嵐笑道,「日期是什麼時候?」
 
李安瑟有些頭暈目眩,「七月初,大概是七月五號,但實際日期我明後兩天訂下來再跟你確認。」
 
「那她應該沒問題。她很期待見到妳,現在都已經蹦蹦跳跳的了,」景嵐掩不住語氣中的寵溺,「她說她從用了妳的香水之後,就不想再用其他牌子的了。」
 
「那我還得先去忙了,我也會給你弟弟發邀請函的。」李安瑟說完,就立刻掛斷通話。她不敢再多談,怕手機那端會突然冒出個嬌柔的女聲來跟她說話。
 
怔怔坐在桌前一會兒,看到桌上放著一瓶自己的香水,拿起來,有股想砸下去的衝動。但她高高舉在空中的手,最後只是猛力甩到了桌上。她掩住臉呻吟,卻悲哀地嗅進從瓶中洩出的香氣
 
 
氣味是女人的文字。她的香水就等於她的語言。而想到她的文字被另一個女人使用在她慕戀的男子上,她無法不感到苦澀。
 
 
而海峽的另一端的小小公寓裡,麗玟正為了這即將到來的旅行而雀躍不已。她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去過香港,長大後都只有經由該地轉機,沒有真的造訪這城市過。而她對時尚的認知也只有從VogueElle這類雜誌裡得過隻字片圖,可從來沒親身處在所謂的時尚圈中,更別說是認識那些在她想像中都美得像從畫裡走出來一樣的男女了。
 
等興奮稍微冷卻下來,她又擔憂起來,「我是不是要買合適的衣服去參加party啊?我有的好像都不夠時尚,可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挑。」
 
「我也不清楚,但妳真的擔心的話,我們可以早到一天,叫安瑟或是她的助理幫妳挑衣服。香港這麼大,一定會有適合妳的衣服。」
 
麗玟眉頭皺了起來,「怎麼辦…萬一那邊每個人都超瘦超高,我一定會很難過…」低頭看看自己手臂上被夜市養出來的一圈圓滾滾的肉,「現在減也來不及了吧。」
 
景嵐將拉她到懷裡,頭埋在她的髮間,含糊不清的說,「想太多了…我去過,那邊沒有人比妳更美…」
 
麗玟閉上著,沉醉地享受他在自己頸上留下一連串細碎的吻,並隱隱期待著。直到他突然「嗯」的一聲,開口澆了她一大盆冷水,「期末考是什麼時候?」
 
「…下下禮拜。」麗玟顫顫地開口。
 
景嵐點點頭,說,「那今天一次補足下禮拜五的份好了…」
 
「什麼意思?」麗玟臉色慘白地問他。
 
景嵐不假思索的說,「如果你隔週要期末考,你爸媽不會放人的。」他倒是摸清了麗玟父母的個性。而且,他有點害怕要是她沒考好,會有人衝進公司往他桌上丟成績單…那場景太丟臉了,他不想冒險。
 
看麗玟一副意欲反駁的樣子,捏捏她的臉,說,「想一想,妳撐過期末考,就有香港等著妳去玩!」
 
「好吧,」麗玟囁嚅道,紅著臉伸出手攬住他的脖子,「那我要兩個禮拜的份。」
 
景嵐輕笑著將她壓倒,「待會妳就不要後悔…」
 
 
一週後,麗玟走進總圖,準備要找位子坐下來念書。期末的總圖總是大爆滿,她繞了好幾個樓層才終於找到一個空位 在晨恩的隔壁。
 
晨恩聽見身邊的走動聲,抬起頭來,一張戴著金邊眼鏡的臉辨識出是她後,微微笑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麗玟默默點了點頭,拉開位子坐下,從背包裡拿出微積分和普化課本。她和晨恩坐的是有隔間的位子,所以一但將頭埋進了書本裡,就可以心無旁騖的念書。
 
 
好一陣子,偌大的圖書室一角靜悄悄的,只間或夾雜著翻書聲和壓低的清喉聲。晨恩念完了普心,起身要去洗手間,卻看見鄰座的麗玟一頭栽在普化課本上。
 
他本來以為她念到睡著了,卻看見她握著筆的手在課本上歪歪斜斜地劃下痕跡。疑惑地點了點她肩膀,見麗玟一臉哀怨的轉過來,小小聲的說,「我完了啦。」
 
晨恩壓低音量道,「要我幫忙嗎?」
 
麗玟睜著水汪汪的眼睛,點了點頭。
 
 
三小時後,兩人筋疲力盡的走出總圖。麗玟用力伸了個懶腰,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哇,都已經九點了!普化真的是我的剋星,早知道我就選普物,我物理好像一直都比我化學好。幸好撐過這最後一次考試,就可以跟化學說掰掰了!」
 
「要回家了嗎?」晨恩問她。
 
麗玟沉默了一下。她其實很想「偷偷」跑去見景嵐。她跟父母說會留在學校念書,也確實乖乖念到了現在。而景嵐的公寓就在騎腳踏車不到八分鐘的距離外。
 
但她還是不敢這麼做。一來她對不起良心,二來她怕景嵐看到她會k她的頭叫她回家去。
 
「我還是坐車回家好了。」她悶悶地說。
 
「我送妳回去吧。」晨恩說。
 
麗玟遲疑地看著他。晨恩又說,「妳男朋友腳骨折也不可能開車來載吧? 而且我們還可以先繞去師大夜市一趟買宵夜。」
 
宵夜!麗玟覺得她肚子裡一陣咕嚕咕嚕聲,好像在跟她說「我要吃可麗餅!」她知道她應該節制飲食,嚴禁宵夜,尤其她半個月後要去香港參加一定有很多俊男美女的聚會。
 
可是考試的壓力越大,胃中的哀求就越難拒絕,而且她開始暗自希望可以在夜市看到景嵐。這樣她至少有理由可以說「不是特地來找你的,只是剛好來買宵夜碰到」。
 
他們到師大夜市去,麗玟買了玄米茶和紅豆抹茶可麗餅,晨恩買了海鮮總匯,並在店裡吃。麗玟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晨恩聊著對考試的厭煩和暑假的計畫,邊天真的期待景嵐會突然從哪裡冒出來。
 
事實是,景嵐此刻人正坐在信義區一家餐廳裡。他正對面坐著的冷豔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好同學林堇。林堇身邊則坐著另一位同樣打扮入時的女子。
 
他們見面的理由很簡單:景嵐想找林堇替他設計下一間餐廳,所以請她吃飯賣賣人情,而林堇則想讓多年老友見見她的女友,下個評鑑。
 
這一頓飯吃得很融洽。林堇的女友凱希個性十分開朗,輕易的就給景嵐留下了好印象,他向林堇使了個眼神,意思是「她過關了」。
 
「聽小堇說,你在上海有開一間美容俱樂部?」凱希問道。
 
「我只是出資。」
 
「怎麼會想投資啊?」凱希笑問,「宏景不是作海運,跟美容扯不上什麼關係?」
 
「是我一個香港的朋友,叫李安瑟的設計師說服我的。」
 
「李安瑟!」凱希驚道,「是那個『Andromeda』的設計師嗎? 我超喜歡她的衣服,還有她的香水!」
 
「是啊,她跟我是好朋友,最近還邀我去參加她的時尚聚會。」
 
「哦?」林堇挑了挑眉,別有意味地看著他,「好朋友?」
 
景嵐如何看不透她的話中有話,淡道,「真的只是好朋友,而且我已經有女友了,別亂配對。」
 
「女友?」換林堇吃驚,「誰?這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朋友啊?」
 
怎麼我身邊的人都覺得我欠他們一份近況報告?景嵐翻了翻白眼,「還記得上次在Crimson River,經理帶進來的那對夫婦跟他們的女兒?」
 
「你跟有夫之婦搞?」林堇更驚。
 
景嵐很想抄起桌上的杯子敲她的頭,不過還是忍住了,「是女兒!」
 
「那女兒…」林堇回想了一下,「記得看起來很年輕。」
 
「是很小,她還是大一。」
 
林堇「噢」了一聲,好像要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景嵐皺了皺眉,「有話就直說。」
 
「嗯,沒有啦,」林堇半自言自語的說,「我只是以為你已經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現在找的對象都會是認真的。」
 
「我哪句話讓妳聽起來覺得我不認真?」景嵐沒好氣的反問。
 
「那你要認真的再等三年? 還是五年? 現在好像大學畢業都非得念個一兩年研究所。」林堇問道。
 
「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景嵐一口飲盡杯中的紅酒,「而且要說服我媽也還得花上一些時間。」
 
「啊,對,我都忘了你媽這個狠角色。她沒有拼命塞相親對象給你嗎?」
 
「當然有,不過之前景茗在馬賽,我每隔一陣子就會逼他回去『省親』,這樣她就會只記得要替他找,暫時沒空騷擾我,」景嵐嘆口氣,「不過她還是在這裡安插了個間諜,想到我就有氣。要不是看在這間諜是開國元老、功勳彪炳的份上,我早就開除她了。
 
我媽也真是的…我可以體諒她想要替我跟景茗找到歸宿的心情,尤其又因為老爸身體不好,嘴上常念著要抱孫子。可是她該知道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不是說對方有傾城美貌還是萬貫家產,我就一定會被吸引。
 
她該明白自己的兒子們既不是沒有知覺的籌碼,也不是只有動物本能的嬰兒製造機。我希望她親自看到麗玟後,會看得出麗玟的優點,喜歡她並接受她。我希望她了解自己的兒子並不是沒有眼光的白癡。」
 
 
林堇訝異地看著他,「你還真的是很認真的在思考。」訝異又轉為好奇,「這個麗玟是有什麼獨特之處,讓你這麼快就下定決心啦?」
 
景嵐替自己又斟了半杯酒,拿起杯子輕晃,望著深沉的液體蕩漾著,微微笑道,「我覺得那是很難形容的…硬要說的話,就是她很可愛。」
 
「總之就是你喜歡老牛吃嫩草就對了。」林堇毫不客氣地譏諷他。
 
「我才沒那麼老。」景嵐白了她一眼,隨即說道,「麗玟雖然還很年輕,但她具備的特質很好。她很純真善良但不愚蠢,並且願意接受新的觀點,不侷限在既有的想法裡。她也許不是絕頂聰明,但她懂得運用現有的知識。」
 
「聽起來像是我會想雇用的人。」林堇笑道。
 
「正是如此,」景嵐靜靜笑道,「不過我搶先一步了。」
 
 
吃完了飯,和林堇及凱希道別,上了計程車,他的手機就響了。
 
「喂?」麗玟聲音可憐兮兮的,「你在哪裡?」
 
「剛吃完飯要回家。妳到家了嗎?」
 
「嗯。」她不敢說自己到夜市去。
 
「書念得怎樣了?」
 
「還可以,有同學教我念化學,所以應該會過…」
 
 
不知為何,聽到「有同學」三個字的瞬間,他腦中一閃而過從計程車中看見在系館前站著的男孩。他隨即覺得那是因為那男孩是除了婉琳和維翰以外,他唯一認得的心理系學生。況且就算真的是那男孩,他也不會多想。
 
他不是個喜歡疑神疑鬼的人。況且管他是誰,能讓麗玟順利考完的就是個好同學。
 
 
麗玟沉默半天,細聲說道,「我好想看到你。」
 
「我也想,」景嵐柔聲道,「所以好好考吧。考完妳就可以無憂無慮三個月了。」
 
「也對,而且還可以去香港,」麗玟心情快活了些,「你暑假有要幹嘛嗎?」
 
「我不是學生,我沒有所謂的暑假,」景嵐淡笑一聲,「不過妳想出去玩個兩三天的話,只要事先安排好,應該沒問題。」
 
「真的嗎?」即使只聽得到聲音,他也完全可以想像麗玟此刻的興奮表情,「那我想想,想好跟你說!」
 
 
他們又短暫聊了一會兒。掛斷前,麗玟輕輕說道,「我好高興我跟你在一起。」
 
景嵐發覺他越來越喜歡她這種直率的坦白,笑道,「我也是。」
 
麗玟頓了一下,說,「雖然,我不是用很浪漫的理由認識你的…可是我不後悔。」
 
景嵐發覺他的心臟停了一下。他們從來沒有再提過最初的會面。他有時甚至想要選擇遺忘。如果他和麗玟的故事是一本書,他會有衝動要把前三章撕掉。這樣,他就不會偶爾陷入矛頓的思緒:
 
如果當初他沒有悖離理智的話,他現在還會這樣幸福嗎?
 
 
他嚥下沉默,吐出一句藏在心底已久的句子,「如果妳還有機會再選一次,妳還是會這麼做嗎?」即使妳之後必須經歷那些痛苦才能到現在的境地,「也許…妳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同樣讓妳快樂的人。」
 
他或許可以每天跟妳同時上下學、和妳一起念書,不會在妳說出某些詞彙的時候一臉不解,也不會三天兩頭告訴妳他得出國。
 
 
手機那端停頓沒有很久,卻像是經過了百年。
 
麗玟的聲音輕舞飛揚,「說『如果當初』沒有什麼意義吧。我想沒有什麼選擇是正確的…只有好跟壞的。我現在覺得很幸福,證明那是個好的選擇,那樣,就夠了…」
 
景嵐閉上眼,覺得她的話像是溫暖的夏夜的風,吹進了心裡,「妳說得對。」
 
「嗯,那,晚安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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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一大早,婉琳和維翰在停車場停好機車,走向上課的大樓。遠遠看見麗玟,她便丟下維翰,衝上去抱住她,笑道,「哎呀,妳竟然準時回來了,我還以為妳會捨不得走,又找藉口拖個幾天咧!如、何、啊?跟妳的心愛的見面的感覺?」
 
麗玟想起前一天在上海機場十八相送的場面 沒看過佇著柺杖還堅持要送到登機門的送行人 不禁臉紅,「還、還好啦。」
 
婉琳仔細端詳了她的臉,小聲地笑問,「有沒有把他榨乾啊?」
 
麗玟臉大概不能更紅了,「不要欺負我啦!」
 
婉琳挽著她走進教室。維翰快步趕上,默默跟在旁邊,聽婉琳問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會去跟你爸媽解釋嗎?」
 
「他說他頂多再待一個禮拜就會回來了,」麗玟在位子上坐定,說,「他說一回來就會去見我爸跟我媽,但其實我還是有點怕耶。」
 
「怕什麼?」
 
麗玟憂慮的說,「萬一媽咪還是不喜歡他怎麼辦?」
 
「跟他在一起的是妳,又不是妳媽。」婉琳說,「而且那時候妳媽是因為誤會了才對他這麼兇吧?」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麗玟嘆道。
 
「嗯?」婉琳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這麼說起來,妳沒見過他爸媽齁?」
 
「咦?」麗玟愣了一下,「對耶,幾乎從來沒聽他提過。我只知道他過年是跟家人過的,可是他沒有跟我說他爸媽住在哪裡,是怎樣的人。他只有跟我說他跟景茗 念到國中就被送去英國,一直到大學畢業才回來,所以從很久以前就沒有爸媽住在一起了…哦,我跟你說哦,我在上海的時候,去坐了一個纜車,很漂亮說,還有
 
她興高采烈地向兩人訴說上海種種風光,直到教授走進教室為止。
 
上完了一整天的課,麗玟、婉琳、維翰以及幾個系上同學去東區吃了拉麵,看了場電影,又逛了一會兒街,買了幾件衣服,才坐車回家。
 
從公車站走回家的路上,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景嵐,馬上接起來「喂?」
 
「有好消息,」景嵐從另一端說道,「我禮拜五就會回去了。」
 
「真的嗎?」麗玟難以壓抑語氣中的興奮,「太好了!」
 
「嗯,看你爸媽這週末有空的話,就出來吃個飯吧。」他嘴上說得很輕鬆,心裡其實還是有些忌憚。莫若薇當時兇狠的表情還烙印在他心裡。
 
「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你!」麗玟笑道,「嗯,對了,我今天跟婉琳講,才想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你爸媽呢。你都要見我爸媽了,我是不是也該禮尚往來去見他們啊?」
 
景嵐覺得他舌頭突然打結了,半晌才說,「我父母長居在瑞士,偶爾才會回來台灣一次,」他頓了頓,又心虛的補充道,「不過他們回來的時候,我會看看能不能讓你們見面。」
 
「噢,好啊,」麗玟想了一下,「我還滿好奇的,你爸媽是怎樣的人啊?」
 
「我父親的話,滿多人說我個性跟他很像,所以應該不難想像吧?」
 
「所以是你的年老版囉?」麗玟咯咯笑了起來,「那你媽咪呢?」
 
景嵐實在很想說「她是個棘手人物」,但嘴上說出來的還是,「她跟我父親相比之下,比較…嚴厲一點。她當年陪我父親撐過創業期間的許多磨難,吃過不少苦,或許因為這樣,性格要比一般人強烈。」
 
「這樣啊,」麗玟喃喃道,「聽起來你有個很堅強的媽咪。」
 
或許過於堅強,以致變成固執了,景嵐無奈地想道。結束和麗玟的通話後,他沉吟了一會兒,方打給景茗。
 
景茗劈頭就說,「喂? 老哥,你要回來了嗎? 馬賽那邊在催我回去了。」
 
「我先問你,你在上海的時候說雅梅在從中搗亂,是什麼意思?」
 
景茗「哦」的一聲,這才想起來他當時急著去香港找李安瑟,沒心思多解釋,「顯然我在這裡替你作牛作馬而你在上海黯然神傷的時候,麗玟他爸好幾次打來公司要找你,都被雅梅擋下來。要不是我剛好遇到Lita,根本不會發現這件事。」
 
想到麗玟不知道為此白流了多少眼淚,景嵐怒火上升,「我要開除她!」
 
「哥,你冷靜點,」景茗懶洋洋的說,「你開除雅梅,只會讓老媽更緊迫盯人,搞不好乾脆待在台灣緊盯你、逼你去相親直到你臣服為止。」
 
「她不可能說服我的。」景嵐冷冷的說。
 
「我是知道你抵抗老媽嘮叨的防御力要比我高啦,不過開除雅梅還得給她遣散費,不覺得太便宜她了嗎?」景茗嘿嘿笑了兩聲,「倒不如留住她,既可用來制住老媽,又可以尋機會報仇。我就不信林雅梅這個人沒有見不得人的秘密….」
 
景嵐嗅出一點陰謀的味道,「你找徵信社調查她?」
 
「才剛開始,還沒有什麼大收穫,不過當太后走狗那麼多年的人,不可能清清白白的,」景茗沉浸在這新得來的愉悅中,「就算我回到馬賽,我的偵探還是會繼續把情報傳給我的,就放心等著吧,嘿嘿嘿…」
 
 
麗玟回到家中,將景嵐的邀請傳達給了父母。莫氏夫婦自然等不及要和他見面。
 
尤其是麗玟的母親莫若薇,半期待半害怕的對丈夫說,「希望我上次沒留給他太糟糕的印象,你想他會接受我的道歉嗎?」
 
莫正偉微笑道,「如果他是這麼心胸狹窄的人,那我們也不該放任玟玟跟他在一起,不是嗎?」
 
「是嗎?」莫若薇想了想,覺得還挺有道理的,「這麼說他還得討好我們了?」
 
麗玟忙急道,「媽咪不可以再欺負他啦!否則我、我…」後頭的狠話她說不出口,但眼眶已經紅了。
 
莫若薇抱住女兒,輕輕搖擺著她,笑道,「那麼喜歡他啊?」
 
麗玟在母親懷中微微點了點頭。
 
 
目送女兒的背影上樓後,莫若薇轉向丈夫,嘆了口氣道,「其實我還是有點擔心,不是說我對季景嵐這個人有什麼質疑。依你評來,他似乎是個不錯的人。但,他年齡大玟玟這麼多,」
 
她吞吞吐吐地說道,「你也聽我說過嘛,剛進大學,同年紀的男孩子發育比較慢,我可以想像年長一點的人會比較有優勢。像玉如她女兒就是跟研究所學長在一起。我也覺得那沒什麼不好,都一樣還是學生,男方都念到研究所了,想必也是對自己的學業有所負責,說不定還會激勵她奮發向上。可是…差到十歲,而且還是已經在工作的人…」
 
莫正偉看著妻子,說,「我覺得這年紀差距也不算太大。我念大學的時候,系上一個女同學跟教授師生戀,那差了二十歲呢!可他們就低調行事,等到女同學大學畢業,就結婚了,現在還不是幸福美滿。」
 
「可是,那畢竟是少數案例啊!」莫若薇叫道,「而且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他們已經…又是她第一個…會不會…是因為…你知道…」
 
她發覺要討論女兒的親密生活是件比想像中要難以啟齒的事,每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她一直把自認是個開明、走在時代前端的母親。雖然自己一直到結婚前一刻都保有清白之身,她知道時下觀念是越來越開放,總覺得自己是可以接受女兒有婚前性行為的。但她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咬一咬牙,她知道她必須要把心中的顧慮說出。
 
「我擔心因為他是玟玟第一個男人,就覺得從此要跟定了他。」她吁了一口氣,發現突破最初的心理障礙後,剩下的句子就沒那麼困難了,「對玟玟來說,那是意義重大的奉獻,可是對季景嵐來說呢?或許他只是感情暫時有空缺,玟玟剛好出現…誰知道他有多認真?以他的立場,他是怎樣都不吃虧的。而你看玟玟栽得這樣深,要是到時候分了,她會傷心到什麼程度?我擔心她會愛極生恨,到最後產生對感情的不信任,從此都不能再健健康康的談戀愛了…」
 
她把心一橫,說得更明白了,「講到底,我不想要女兒被人玩弄。他們才認識這麼短的時間,就發生關係,你說季景嵐這個人再好,我也有點質疑他的心態。」
 
莫正偉嘆了口氣,有些慶幸他遵守和女兒的諾言,沒有告訴妻子他們當初認識的經過。否則妻子大概會立刻暈厥過去,醒來之後提刀去找季景嵐算帳。
 
但說要算帳,他當初聽完麗玟的敘述,回去細想了之後,也是曾動過修理他一頓的念頭。沒有人會希望自己含辛茹苦十八年拉拔長大的掌上明珠,才剛跨越了獨立自主的法律門檻,就失身於一個酒醉的男人。要說誘拐,季景嵐絕對逃不開這罪名。雖然照麗玟的說法,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蠻力要脅,但心理上的哄騙才是可怕的。
 
讓他稍微消弭了質疑的,除了和季景嵐在生意上往來時留下的良好印象外,還有麗玟對他言行的敘述。他不會全盤相信女兒的片面形容,但種種事跡組合起來已夠給他足夠把握放任女兒到上海去會面。
 
 
但他承認他共享妻子的疑慮。季景嵐或許當下是真心的,但時日一久,他的真心還會堅若磐石嗎?情人間離合聚散本是常事,但初嚐戀情滋味的女兒能禁得起打擊嗎?
 
莫若薇有一點他始終同意:這場感情仗,季景嵐沒什麼可輸的,但麗玟賭的是她剛剛起步的人生。
 
「就等見面了再說吧,」他拍拍妻子肩膀,「我們現在對玟玟說什麼也沒有用。我們越拉,他們越分不開的。倒不如靜觀其變。」
 
 
星期六中午,景嵐有些心驚膽戰地坐在預定與麗玟和她父母會面的日式料理店內。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正度日如年的看著菜單。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和室內,有三雙眼睛正在偷偷望著他。
 
「他這麼早來幹嘛?」婉琳縮回脖子,發現景茗抱著肚子,「你在幹嘛?還沒開始吃就食物中毒嗎?」
 
「咳、咳,」景茗用力咳了幾聲,眼淚都快擠出來了,「我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老哥的表情實在太好笑了!」看著向來穩重沉著,一副天塌下來也早有預備的兄長此刻揣揣不安的緊張神情,要他不笑到氣岔,是會憋出人命的。
 
婉琳扁眼看著在地上滾動,此刻動作毫無美感可言的帥哥,「原來你是來看你哥出糗的啊?」轉頭對一臉呆呆望著景茗的維翰說,「去催服務生一下好不好?都坐進來二十分鐘了,竟然還不上我要的生魚片!」
 
維翰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喃喃道,「為什麼要叫我去?」
 
婉琳翻了翻白眼,覺得她身邊的兩個男人智商都低得可以,「季景嵐認得他弟跟我啊!他就只不認得你,當然是你去叫!」
 
維翰恍然大悟,隨即驚叫,「妳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叫我來的吧!」
 
婉琳輕笑一聲,聲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柔媚無比地說,「乖,今天我們都要靠你了…」將已經被戳破三個小洞的紙門打開一些,在他背上輕輕一推,「順便叫他們來添茶哦。」
 
維翰心不甘情不願地才剛踏出身子,又瞬間像觸電一樣縮回來,背部差點撞上婉琳的鼻子。婉琳才要出聲罵人,維翰就關上紙門,小聲急促的說,「麗玟他們來了啦!」
 
婉琳把臉湊近紙洞,看見麗玟和莫氏夫婦從他們和室旁經過後,暗罵一聲,「這群人是在比早到嗎 -」她剛說完話,又猛地將身子向後一縮。
 
紙門倏地拉開,女服務生手裡捧著生魚片切盤和味增湯,頭一低,恭恭敬敬地說「打擾了,來為您上菜」。
 
她頭抬起的瞬間,看見室內三人像是瞬間移動一樣,從原先奇怪的姿勢通通變回端坐在座墊上的盤坐。
 
她不願多想,安安靜靜地擺上了食物。回身要關上門間,不經意瞥到了紙門上三個破洞,遲疑了一下。她不確定那些破洞是否原本就在,也不確定是否需要特地說出來,畢竟大部份客人是不會去在乎的。
 
正躊躇間,景茗出聲道,「那個…可以請人來添個茶嗎?」
 
 
女服務生目光對上景茗的。即便此時是 V 領套頭衫加牛仔褲的休閒打扮,也依然不減他致命的吸引力,甚至可能還因此變得更有親和力一些。再配上那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女服務生瞬間有股天旋地轉的感覺,嘴裡吶吶應道,「好…好的。」
 
又一個中標的。婉琳看著關上的紙門,無奈地聳了聳肩。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和維翰在一起後,反而越來越對景茗 或說是任何帥哥的外表產生免疫力。
 
她細心想想,也許是自己看得多了,到最後反而觀其人而不見其臉了吧?她嘗過太多味美籽毒的果實,以至於現在只求平淡。
 
而說平淡,她還真覺得沒有人比維翰更無味的了。但偏偏他平常總是傻到她想巴他的頭,就那麼偶爾一下會冒出個幾句好聽的話,反而甜到她心都要融化。
 
 
但她心裡的這些曲折,維翰當然是看不到。他只感覺到景茗澎湃的戰鬥力 – 就好像是玩依蘇六最後一關「夢魘」等級的 boss 一樣,強到沒天良。光是從會面的捷運站走到餐廳的路上,他就可以感覺到無數視線集中在腳步輕快、一臉期待看好戲模樣的景茗身上。
 
而那些視線若不是落在景茗身上,就是先落在正和景茗說著話的婉琳身上,然後緩緩移到景茗身上後,瞬間挫敗的飄開。他不是不相信婉琳說她已經跟景茗斷得一乾二淨的話,但是他神經再大條,也可以感覺到同樣身為雄性動物,景茗所帶來的威脅。
 
誰知道婉琳會不會重新喜歡上景茗咧?他有車、有錢、有外表,自己騎 125、連家教都沒有、一生收過無數好人卡,這個戰鬥等級實在懸殊到他想要摔手把。
 
 
唯一讓他有些寬慰的是,婉琳的尖牙利嘴不是只施展在他身上,連對景茗也一樣沒有半分收斂。這足以證明她對男人(至少這兩個)是一視同仁的。
 
 
但是他實在搞不懂,現在這情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知道景茗幫麗玟去上海見他那個叫季景嵐的哥哥,也隱約從婉琳口中知道麗玟父母和景嵐之前有了一場「誤會」,所以這頓飯是在和解。可是為什麼季景茗要設計他兄長來這家他經常造訪的日本料理店?
 
是因為他熟悉地形,方便偷窺嗎?他又為什麼要偷窺?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麼婉琳也要跟來!?難不成他想要讓婉琳看到麗玟和他哥哥在一起,藉此刺激她重新產生對自己的興趣?
 
他握緊拳頭: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雖然他一點主意也沒有。
 
 
在他腦中流轉著這些念頭的同時間,婉琳和景茗已經啃光生魚片,跪坐在兩個偷窺口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幾尺外麗玟和景嵐那一桌的情形。
 
 
只見麗玟一桌的四人各自向服務生點好了菜。服務生一把菜單收走,四人便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誰該先開口。而且讓氣氛更尷尬的是,一開始麗玟和他父母出現時,誰該坐何處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那是一張方桌,左右兩側各擺了兩張椅子。景嵐直覺地要麗玟坐到他身邊,可是他或許動作來得太自然了些,以致一回頭就看見莫若薇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好像在說「不許靠我女兒這麼近!」惹得他悄悄縮回原本要在桌下握住麗玟左手的手。
 
莫若薇本來是抱著道歉的心態出現的,但一看到女兒毫不猶豫的往季景嵐身邊靠過去,而這可惡的男人竟然還在女兒坐下時扶住她的腰際,麗玟也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一股莫名的不悅直沖上來,把原來的心虛通通拋到九霄雲外。而原本打算坐在他對坐的莫正偉,也立刻被妻子擠到一邊。
 
於是莫若薇對面坐著一臉如受審判的景嵐,而滿面擔憂的麗玟則頻頻以眼神向對坐的父親發出求救訊號。
 
 
服務生送上菜單時,氣氛是有稍微緩和一些。但也只有一些些。一陣短暫閱讀菜單的沉默後,莫正偉試圖挽救場面,「玟玟,妳有想吃什麼嗎?」
 
麗玟忙回道,「呃、嗯…我不知道要點套餐還是單點耶…我有點想吃天婦羅,可是不知道他們沾醬做得好不好…」
 
景嵐想起景茗當初推薦這餐廳時的評語,說,「我弟說他們的炸物都不錯,但他說他最喜歡的是蕎麥涼麵。」
 
「冬天吃涼麵,太冷了吧?」莫若薇盯著菜單說。
 
麗玟小小的回嘴道,「生魚片也是冷的啊,可是我們還不是一年四季都吃生魚片。而且我其實不應該吃油炸的,熱量那麼高…」
 
「那一點油又不算什麼,而且妳現在還太瘦…」景嵐無心的話說到一半,才自覺失言。一抬頭,莫若薇正一臉慘白的看著他,只得說,「算了,吃什麼都好。」
 
麗玟看看母親吃人的目光,有些氣了,菜單一闔,說,「我要吃生魚片、蕎麥涼麵、天婦羅、烤饅魚、酸梅飯糰、茶碗蒸、跟抹茶蛋糕當點心!」
 
莫正偉看見女兒的舉止,似乎有些明白為何她上次在Crimson River會吃成大象。他有點擔心女兒以後會靠暴食來應付憂鬱,勸阻道,「玟玟妳點天婦羅套餐吧,我點生魚片套餐,裡面就有茶碗蒸,這樣我們交換吃,好不好?」
 
麗玟微噘著嘴,悶悶地點頭答應了。服務生適時出現徵詢點菜意願。最後麗玟點了天婦羅套餐、莫正偉點了生魚片套餐、莫若薇點了茶泡飯和烤鮭魚、景嵐點了燒物套餐。
 
而服務生添完了茶,人一走,桌間就又歸於難堪的寂靜。
 
 
莫正偉看看情況,知道自己非得當打破局面的協調者不可。但他會小心選擇字句,好不讓自己聽起來像是站在季景嵐那一方。畢竟他自己也還是抱持些微懷疑的,「季先生,我想我們今天有必要把一些話講清楚。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請你接受我跟我太太的道歉。上次在餐廳那邊,我太太一時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希望你可以體諒。因為我們一直被矇在鼓裡,而玟玟也沒把話講清楚 -」
 
他用眼神示意張嘴要抗議的麗玟別說話,繼續說道,「她是我們唯一的寶貝女兒,我們不希望她遭到委屈。這個社會越來越亂,當父母的難免會擔心她受到…不好的影響。」
 
 
景嵐點點頭,心中暗自慶幸莫正偉沒有像他妻子一樣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請放心,我完全可以理會你們的顧慮。沒有早先告知你們也是我的錯。」他邊回答著,邊推敲著麗玟父母到底知道整件事來龍去脈的多少。
 
他無法從莫正偉的表情中看出他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是怎麼開端的。或許麗玟只把事情全貌告訴了同為女性的母親?這麼一想的話,莫若薇和莫正偉之間態度的差異就可以解釋了。
 
想到他永遠都不能坦白說出最初會面的前因後果而不必擔心遭到非難,心情不覺沉重起來。
 
 
莫若薇目光一閃,問道,「你一開始就知道玟玟是我們的女兒?」
 
景嵐本來想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沒跟你們簽約咧」,但一想到這時間點會扯出的種種麻煩,就說,「不,我在遠企見面那天才知道的。」
 
莫正偉很清楚他說謊,但沒有拆穿。為了避免妻子將話頭引向追究事情源頭,他單刀直入的說,「我是這樣想的:過去發生的事就過去了。現在當初你們是怎麼認識、怎麼在一起的,我們也都不應該追究了。」
 
他很確信他在這麼說著時,景嵐望著他的眼神收緊,似乎意會了他的弦外之音,「重要的是你從今以後的態度。玟玟 -」他看了一眼從頭到尾插不上半句話,只是怔怔看著其他三人的女兒,「才剛上大學。她念心理系,是她自己的決定。她跟我們說她畢業想出國,」
 
他知道麗玟在聽見這話時臉色變了一下,「我們夫妻也都支持她。不管怎樣,現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把課業顧好。畢業了,想要工作想要出國還是做什麼,都好談。她談戀愛,我們當然也很高興,可是我們不希望她顧此失彼。她現在是在人生重要的關鍵時期。這時候,做不好一個決定,就會關係到整個未來的。」
 
 
他最後一段話是說給麗玟聽的。麗玟當然聽得明明白白,慘白了臉,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一時間,她很想從現在的座位跳起來,奔過去抱住父親,向他傾訴她的愧疚。他們呵護她這麼多年,幾乎總是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不勉強她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只要求她把基本的功課念好,考上國立大學把它念完,如此而已。
 
而她甫成年作為一個獨立個人的回報,就是給父母增添這許多煩惱。她懊悔自己的不孝,更羞愧自己先前爭著要去上海時那副儼然可為情愛拋棄父母的氣勢。
 
 
為什麼,她在心裡酸苦的想道,人生中第一次嘗到的戀愛,要讓人這麼著迷,又讓人這麼痛苦?
 
 
景嵐自然懂得莫正偉的話。他回答的語氣很輕,但傳達的意義卻很重,「我了解,伯父。」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莫正偉突然有點高興他女兒的情人不是一個腦子裡只想著翹課打電動的學生,而是個可以平起平坐、同談政經的成人。就只可惜女兒不是晚了幾年才識得他,要不然他就幾乎完全不反對了。幾乎。
 
「說到這裡,我才想起來要問,」莫正偉釋出最後一個挑戰,「你父母知道你和我家玟玟的事嗎?」
 
這個問題在景嵐的意料之中。如果是幾個月前,他或許還會遲疑許久才回答。如果是昨天,他可能會花上一點時間編織藉口。但經歷了景茗告訴他雅梅蓄意挑撥的憤怒後,他的回覆很明顯,「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的回答證實了莫正偉的隱憂。但他沒有說什麼。他知道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也沒有什麼他說的會是景嵐沒有考慮過的。
 
他點了點頭,靜靜地說,「我懂了。」雙眼直視著景嵐,凝重地說,「你自己好自為之。」言下之意即是:你自家的問題自己解決,不處理好,就等著被五馬分屍!
 
景嵐也回敬以同樣的肅穆,「我知道。」
 
麗玟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但莫若薇將這一連串對話聽下來,已經知道了丈夫的立場,也不好再辯駁。她也自覺態度有些惡劣過頭,放柔了語氣,說,「對了,你有兄弟姐妹嗎?」
 
景嵐呼出一口氣,覺得他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拷問。聽見莫若薇充滿善意的詢問,心情瞬間大好,笑道,「只有一個不成材的弟弟,叫景茗,他管歐洲的分支。」
 
 
而現在那個「不成材」的弟弟,在紙門後眨了眨眼,竊笑道,「質詢結束了的樣子。啊~好餓!」看到麗玟那桌送上了食物,自己也覺得餓了,伸了伸懶腰,轉過頭去看看餐桌,方才驚叫,「我的鰻魚飯咧!?」
 
「在這裡啦!」婉琳掀開手邊的盒蓋,「蓋起來你就認不出來了?哪,還有這個炸芋頭你要不要吃?不要我就吃掉了。」
 
「要、要!」景茗筷子一伸,三兩下就把半涼的炸芋頭吞進胃裡,稱讚道,「好吃!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炸芋頭啊!」說著又開始猛扒鰻魚飯。
 
婉琳放下手中的碗筷,正經地看著他說,「喂,我們今天來真的就只是為了偷窺跟吃飯啊?」
 
景茗喝了一口茶,滿足地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才不是!」
 
「那還有什麼?」婉琳問道。
 
景茗邊狼吞虎嚥著邊說道,「待會妳就知道了。但是先填飽肚子再說。犯人不會那麼快就走的。」
 
「犯人?」婉琳皺起眉頭,「什麼犯人…喂!你!」她看見景茗吃得過猛,嘴邊沾了烤醬,還意猶未盡地伸舌舔掉,忍不住叫道,「不要舔好不好,很噁心耶!」
 
景茗一臉無辜地說,「可是很好吃啊…我喜歡舔嘛。」
 
婉琳覺得她雞皮疙瘩要掉光了。這時,紙門上傳來一聲輕扣。三人都靜了下來,你看我我看你,害怕是被麗玟那桌發現了。最後還是婉琳出聲道「誰?」
 
紙門打開,女服務生頭低低的,聲如細蚊的說,「打擾了,請問可以收走了嗎?」
 
景茗看是服務生,鬆了一口氣,笑道,「可以了。」
 
女服務生仍是頭低低的傾過身子,手腳有些笨拙地收走了器具,紙門也沒關就逃命似地走了。維翰一愣,隨即把門關上,想了一想又說,「她沒問我們要不要吃點心耶?」
 
「無所謂啦,」景茗拿紙巾擦了擦嘴,「反正我現在也沒空吃。走吧!」
 
「走?」婉琳直了眼,「你還沒付錢耶!」
 
「哦,差點忘了,」景茗努了努嘴,「我們吃了多少啊? 幫我算一下,我們留現金就好了。我不想再等服務生來,好麻煩。」
 
婉琳瞪了他一眼,「你不早講,我剛就會記價,現在手邊沒menu是要怎樣算啦!」
 
「我忘了嘛…」景茗掏出皮夾翻了翻,「兩千塊夠嗎?」
 
「我們沒吃超過五百塊好嗎?」婉琳無奈地撫了撫額頭,此人真是『何不食肉糜』,「這是商業午餐耶。真是,要做壞事也計畫得詳盡點吧。」從他手中抓出一張一千,丟在桌上,轉過去紙洞視察了一下情況,沉聲道,「他們正在忙著吃,現在出去應該不會注意到我們。我先出去,Ricky你跟著。維翰你殿後,要是麗玟看到你,叫你的名字,你就過去跟她說你跟你爸媽來吃飯,然後你們已經吃完要走了這樣,知道嗎?但最好是不要讓她看到你!而且要是她不小心看到我,你就說那是你妹!」
 
「我沒有妹妹,只有姐姐啊。」維翰呆道。
 
婉琳點了點他腦袋,「這是善意的謊言!」
 
 
於是維翰先打開一點紙門,伸手將鞋子拿進室裡。三人穿好鞋後,緊挨著紙門靜待時機。婉琳目不轉睛地透過紙洞望著麗玟那桌。
 
突然間,她低語「就是現在。」然後迅速在紙門上開了個縫,細瘦的身子一側,矮身就鑽了出去。景茗隨之在後,然後維翰也跟了出去。三人直到過了轉角,麗玟那桌視線不再能看見他們之後,才站直身子,喘了一口氣。
 
景茗笑道,「真好玩,好像匪諜片!」
 
婉琳問,「現在呢?去抓你說的犯人?」
 
景茗嘿嘿一笑,「這個就又要靠你們了…」說完,招手叫婉琳和維翰湊近些,小聲下了指令。
 
 
景嵐疑惑地望著破了三個洞的紙門。是他眼花嗎?怎麼覺得好像看見弟弟的身影?但如果真是弟弟,為什麼後頭跟著出來的人看起來像是個男學生?弟弟在台灣應該除了女性朋友還有生意夥伴外,就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了吧?
 
麗玟在他耳邊叫喚,使他回過神來,愣道,「妳說什麼?」
 
麗玟重複道,「我說啊,上海看起來太都市了,我覺得沒有想像中好看。好多百貨公司跟高樓大廈說。我比較想要看有很多古蹟的地方,或是古詩詞上提過的地方,嗯,像是杭州西湖吧!」
 
「西湖是很漂亮,不過,人也是一樣很多,」景嵐微微笑道,「有一年我去的時候剛好碰上煙火大會,整個湖邊的路上全部擠滿了人,還滿可怕的。」
 
「有像台北市政府跨年那樣多嗎?」麗玟好奇的問。
 
「呃,我沒有去過市政府跨年,」景嵐吶吶地回道,「所以我無從比較。」
 
「那你一定要至少去擠一次跨年捷運,」麗玟嘻嘻笑道,「人多到像是要滿出來一樣…超可怕!而且剛倒數完,大家散開,爭著打手機道新年的盛況也很壯觀!那是唯一我碰過基地台爆滿到打不出去的時候。」
 
景嵐冷汗涔涔地想像那個畫面。他向來是人群往哪裡去,他就往反方向跑的。不過他還是說,「那就等明年跨年吧。」
 
「嗯。」麗玟瞇起眼,滿足地笑了。
 
 
而補捉了那個笑容的,除了景嵐和她的父母之外,還有隔了一條街,伏在一輛車後的另一雙眼睛,以及那雙眼睛的主人手中的鏡頭。
 
無聲的快門一次又一次的按下,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尖叫「哎呦!」然後頭上突然間感到一陣冰寒。冰塊敲擊著他的腦袋,冷得讓人發顫的水流從頭上緩緩流下,模糊了鏡頭,並隱約有著紅茶的氣味。
 
相機主人轉頭,見到一名打扮時髦的女孩先是一臉驚慌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被絆倒了…」但眼光游移到他手中的相機後,又倒抽一口氣說,「你在幹嘛?」
 
不給他回答的機會,女孩就驚天動地的叫道,「你是狗仔隊!貳週刊的?水果日報?你在拍誰啊?」邊說著邊湊近身來,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給我看給我看!」
 
相機主人本能地縮手後退,警告道,「不關妳的事!」並將計就計的說,「等上報妳就知道了!」
 
還等上報咧!婉琳心中嫌惡,臉上還是媚笑著,「不給我看的話,我就大叫偷窺狂哦?還是到對面去警告整間餐廳的人有人在偷拍?嗯?給我看一下嘛!」
 
相機主人根本不把她這弱女子放在眼裡,相機塞回上衣口袋裡,轉身就要走,卻不期然撞上維翰。維翰努力做出一副流氓的表情,「你誰啊?撞人不道歉的哦?幹!」
 
婉琳指著他口袋說,「這個人在偷拍!」
 
「幹!偷拍!」維翰叫道,「是稚玲姐姐還是誰?」他說的聲音很大,小巷裡已經有些經過的人開始往他們這裡看了。
 
相機主人咬了咬牙,低低的怒道,「你們是要怎樣!我拍誰干你們屁事啊!」
 
「相機交給我,不然…」維翰演出了樂趣,笑得很猙獰,「後果自行負責。」
 
相機主人還在猶豫間,婉琳已經伸手去把相機從他口袋裡抽了出來。維翰擋住相機主人的同時,婉琳動作迅速地抽出記憶體,對相機主人拋出一個笑容,胸口一拉,就讓記憶體滑進了內衣裡。
 
維翰和相機主人同時將嘴張得大大的,目光也同時不自覺向下飄移。婉琳手一鬆,衣服彈回原處,將沒了記憶體的相機安在他原先用來作為遮蔽的車頂上,壓抑下狠狠踢他要害一腳的衝動,嘴上笑道,「就這樣啦,掰掰。」
 
維翰鬆開手,追上婉琳,不忘丟下一句,「有好看的我就傳給你!」
 
趁著相機主人還沒反應過來,兩人迅速出了小巷,立刻坐上景茗在路旁招來等著的計程車,揚長而去。
 
 
「成功了?」景茗從前座探頭,一臉欣喜地問道,「相機呢?」
 
「拿記憶體就夠了。」婉琳慢條斯里的從胸前取出 SD 卡,捻在手裡,「先告訴我你打算拿這個怎麼辦,我再決定要不要交給你。」
 
「當然是銷毀掉。」景茗答道,「不過這下真的證實了我的猜測,哼,這個間諜果真雇了人偷拍。我看我去雇個人跟蹤他,他每拍一次就毀他相機一次,看他還敢不敢跟。」
 
「那你剛幹嘛不自己去,還叫我們演戲演得那麼辛苦?」婉琳說道。
 
「我怕他認得我啊,」景茗解釋道,「而且這樣那個間諜就不會有直接證據是我在搞鬼。」
 
「那那個間諜就不會懷疑到你哥身上嗎?」
 
景茗搖搖頭,「我哥這人太正直了。就連那個間諜也很清楚這點。」
 
「是啊,不像你滿肚子鬼主意。」
 
「喂,我是在幫我老哥跟你朋友耶!」景茗抗議道。
 
「我看你只是太無聊沒事做,想要找點樂子吧?」婉琳回嘴道。
 
 
維翰看婉琳和景茗你一言我一句的互相吐曹,心中的不安逐漸攀升,卻不知道要採取什麼行動。
 
爭吵了一陣子,婉琳突然「咦」的一聲說,「我們到底要坐去哪裡啊?」
 
景茗也愣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司機說,「我剛剛有說我要去哪嗎?」
 
始終不發一言的司機至此才減緩了速度,緩緩笑說,「沒有啊,我看你們好像在逃命一樣,你又只跟我說『開車』,我就隨便繞一繞。啊你現在問了我才要問你,你們到底要去哪?」
 
景茗看了看四週景致,發現他們還是在東區裡,問婉琳說,「你們有想做什麼嗎?」
 
婉琳想了一下,問維翰,「我們去微風逛街看電影好不好?」
 
維翰遲疑的看著婉琳,「好是好,可是…」他不要那個 boss 跟著!
 
他看婉琳點點頭,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卻是轉過頭去跟景茗說,「不管我們選什麼電影,你都不可以有意見哦!」
 
OK啊!」景茗兩手一揮,對司機說,「請載我們到微風廣場!」
 
維翰心裡大喊著「NO~~~!!」可是婉琳已經開始在嘴裡碎碎念著最近有什麼電影值得看了。
 
 
而另一廂,麗玟一席人吃完了飯,正準備要離開。一直到看見服務生拿來柺杖,景嵐又站起身來,莫氏夫婦才驚覺到他的腿傷。景茗當初來當說客時,是有略微提起兄長因傷滯留上海,但他倆都沒有意識到傷勢這麼嚴重。
 
「你這樣怎麼回去啊?」莫若薇驚道。
 
「櫃台會幫我叫計程車。」景嵐邊說著,邊難掩不捨地看著一臉欲言又止的麗玟。
 
趁著父親去開車,母親去洗手間的時候,麗玟悄悄問他,「你待會有要幹嘛嗎?」
 
景嵐知道她的意思,手肘撐在一隻柺杖上,騰出手來撫摸她的臉頰,「我也很想跟妳一起出去,不過我覺得妳還是先跟父母回去比較好。」
 
麗玟定定的望了他一眼,忽然說「你等一下」,然後衝進洗手間,在洗手臺前找到母親,「媽咪!」
 
莫若薇唬了一跳,忙問,「怎麼啦?」
 
麗玟眼神中有種令她吃驚的堅毅,「我可不可以不跟你們回去?」
 
莫若薇立刻張開嘴,卻沒有說出什麼。麗玟很快又補充道,「我頂多跟他吃完晚餐就回來,真的!我保證!」
 
莫若薇態度軟化了。冷靜地思考半晌後,說,「可是他腳受傷,妳還要他跟妳出去玩,這樣好嗎?」
 
麗玟見母親讓步,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喜道,「我不會讓他走太多路的!」
 
 
幾分鐘後,莫正偉看見妻子獨自一人走出餐廳進到車裡,雖然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還是開口問,「玟玟呢?」
 
「被那個男人拐走了。」莫若薇幽幽嘆了口氣,「我從來沒有看她這麼高興過。」
 
「這樣就夠了,不是嗎?」莫正偉發動車子,「談戀愛就該是兩個人的快樂。」
 
 
麗玟從餐廳裡推門出來,身後跟著佇著柺杖的景嵐。麗玟來到車前,再度承諾道,「我會準時回家的。」
 
「好好玩吧,」莫正偉將目光移向景嵐,對他說,「腳傷還是不要太勞動了。」
 
 
目送莫氏夫婦離去後,景嵐笑著問麗玟,「妳想去哪裡?」
 
麗玟打量著他包紮起來的小腿,「嗯,你不太能動的話,好像就只能去電影院。微風就在附近,我們去微風看電影怎麼樣?」
 
景嵐想起上次慘痛的回憶,立刻說,「好,但可以不要看鬼片嗎?」
 
 
雖然餐廳和微風僅隔了幾條街的距離,考慮到景嵐的腳傷,麗玟提出了坐車的意見,卻被他否決,「我已經躺著夠久了,動一動比較好。」
 
他們慢慢向微風前進。一路上,景嵐的柺杖還是引來不少人的側目。進了微風,上樓看了電影放映時間,買了票,看還有半小時的空檔,就想到底下樓層的咖啡廳去坐著等。
 
沒想到還沒進到咖啡廳,就聽得身後傳來悠悠的一聲叫喚,「前面那位跛腳的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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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沒?」被一個人留在房裡聽著浴室裡乒乒乓乓作響半天後,景嵐終於忍不住出聲這麼問道。

 

「快好了! 快好了!」從浴室裡傳出麗玟的回應。

 

景嵐實在很擔心她在浴室裡撞到還是滑倒,而斷了一條腿的自己無力即時搶救,「還是我自己來就好了…」

 

「不行!」浴室門口出現麗玟堅定的臉,「我要幫你洗!」

 

「為什麼?」景嵐嘆口氣,「我看起來這麼手無縛雞之力嗎? 我斷的只是小腿,又不是四肢俱殘。」

 

「不是這樣,我、我總覺得,」麗玟紅著臉頓了一下,「我好像從來沒有幫你做過什麼…一直都是你在付出…」

 

景嵐一聽,心情激蕩起來。若不是該死的腿傷,他還真想立刻衝過去抱住她。嗯,但話說回來,若不是這該死的腿傷,麗玟大概永遠不會主動提議要幫他洗吧。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猶豫,滿懷期待的在沙發上等待。

 

 

「好了!」不知過了多久,麗玟重新出現在浴室門口,重重的吁了一口氣。她已經被浴室的熱氣蒸出了一身汗,雙頰紅不隆咚的,額上沁著汗珠,上衣也已經半溼透了。

 

「弄成這副德性,我看妳比我還需要洗澡。」景嵐好笑的看著她。

 

麗玟嘟著嘴走到他面前,「我會洗啊,等我幫你洗完之後。我幫我家狗狗洗澡也是都弄得自己濕答答的,早就習慣了。」

 

景嵐決定忽略她可能把自己當狗洗的暗示,乖乖的由她攙著走進浴室。只見偌大的浴室地板上,靠著浴缸角落擺了幾個麗玟跟服務台要來的矮凳,組合起來的搭配剛剛好夠他把受傷的小腿擱在不容易被水濺到的地方。而浴缸裡盛著熱水,麗玟指著浴缸中靠出水口處堆起的矮凳說,「你要泡澡的話,把腳放在那邊,就不會浸到水了。」

 

「妳還真是室內設計專家,」景嵐驚嘆道,「洗個澡搞這麼大排場。」

 

麗玟望了望矮凳,又看看他身上的穿著:鬆垮的抽繩褲跟寬大的T-shirt,說,「嗯…衣服要先脫。」

 

景嵐看看麗玟,應了一聲,「嗯。」

 

麗玟也點點頭。

 

見麗玟依舊沒有動作,景嵐恍然大悟,原來脫衣並不包括在服務項目內。無奈的撇了撇嘴,雙手交叉握住衣襬,一舉把T-shirt給脫了。解開抽繩褲的繫帶,彎身把下半身的衣物都拉下。

 

麗玟側著臉幫他把脫下的衣服疊起擱在洗手台上,然後指示他側身倚著浴缸坐下,又替他調整了墊高小腿的凳子。

 

看見麗玟一副努力避開看見他下半身的模樣,景嵐又嘆了一口氣。

 

若是以前,他大概會趁機捉弄她,但此刻她千里迢迢奔來只是為了見他,他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想再強求,便說,「妳出去吧,我自己洗。」

 

「不要。」麗玟咬緊下唇,眼光卻還是望著浴缸角落的磁磚。

 

「那看著我。」景嵐說道。

 

麗玟緩緩地將眼神移到他的臉上。看見他一臉認真的表情,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表情好嚴肅,可是身體卻是光溜溜的,好奇怪哦…」

 

景嵐按了按額頭,覺得很無力,「妳到底要不要幫我洗? 要的話,就不要怕看。」

 

麗玟被這句話刺激了。甩了甩頭,用力的說,「我要。」迅速扭開蓮蓬頭,繞到他身後,開始替他洗頭。景嵐舒服的閉上眼睛,享受勝過髮廊洗頭妹的等級的頭皮按摩。替他沖掉洗髮精後,麗玟拿了沐浴精,先是把他的背塗滿了細膩的泡沫,然後來到他身前,像是專注於眼前的畫布的畫家,目光緊貼著他的頸部、手臂、指尖,然後來到胸前。

 

忽然她停下了動作,沾滿泡沫的指尖輕滑過他的胸口,以輕微詫異的口氣說,「你變瘦了耶。」

 

「一個多禮拜都窩在床上沒動,體重當然會掉。」

 

「我如果一個禮拜窩在床上沒動,一定會胖。」麗玟哀怨的看著他,「怎麼你剛好相反?」邊說著,又重新在他身上動工。

 

等到上半身也大功告成,麗玟遞過沐浴精,吶吶地說,「下面…你可以自己來嗎?」

 

景嵐本來也不奢求,順從的完成了任務。麗玟重新打開蓮蓬頭,仔細將他從頭到尾沖了乾淨。接著她幫他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讓他踏入浴缸,讓他右膝彎曲,小腿安放在高於水面的凳子上。

 

「還不錯吧?」她叉著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微微笑道。

 

景嵐看著已經被浴室蒸氣蒸到全身無一處乾燥的麗玟,「那妳呢?」

 

「我等你泡完再洗。」麗玟答得理所當然。

 

景嵐微微一哂。前言收回,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要戲弄她,「可是我想要看妳洗。」

 

「色狼!」麗玟立刻紅了臉,罵道。

 

景嵐心情一好,更不打算放過她了,「妳不洗,我就不出來 諒妳也搬不動我。.我不出來,泡到暈倒妳就等著叫救護車了。妳忍心讓我才剛從醫院出來就又立刻進去嗎?」

 

他這種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硬凹卻老是可以把麗玟壓到說不出辯駁的話來。麗玟單純的一想:對呀,他是病人,還是要讓他一點。但要她當場出演入浴圖還是超出她的守備,便退而求其次的說,「你把簾子拉上,不准偷看,我就洗。」

 

出乎她的意料,景嵐沒有討價還價,爽快的答應了。

 

 

於是她回房內取了換洗衣物,慎重警告浴缸內的人要遵守諾言,把簾子拉上了,便開始梳洗。雖說簾內的景嵐好像真的沒有窺探的動作,她還是洗得戰戰兢兢,甚至多次斜眼看鏡子,確定自己的舉止夠優雅淑女。

 

好不容易洗完,鬆了一大口氣,伸手要去拿浴巾,從簾內悠悠傳來一句,「妳也變瘦了。」

 

她一驚,轉身拉開簾子喝道,「你說不偷看的!」

 

景嵐愉快地欣賞眼前美妙的景致,「我確實沒有偷看,是妳自己拉開簾子的…嗯,不過妳真的變瘦了。」

 

麗玟忙伸手要把簾子拉回去,被景嵐擋住。景嵐給的理由光明正大,「我泡得有點久了,該起來了。」

 

麗玟看他已經掙扎著要起來,咬了咬牙,顧不得自己還赤身裸體,伸手去幫忙,嘴裡邊埋怨道,「你至少該先把水放了…」給他套上了浴袍,要去拿自己擱在架上的換洗衣物,卻被景嵐搶先一步。

 

景嵐一手高舉著衣物,單腳靈活的跳到門口 倒是看得麗玟膽顫心驚,唯恐他會滑倒 手一揮,把衣服丟到床上,反身關上門。

 

麗玟像隻被逼進陷阱的兔子,抓起圍巾包住身子,退到了角落,一臉警戒的,「你想幹嘛?」看他又是單腳跳著,又急道,「你小心點好不好!」

 

景嵐跳到浴缸旁,在浴缸沿上坐下,將她拉到自己面前,一臉凝重的說,「有件事我始終搞不懂。」

 

麗玟被他的嚴肅表情弄得心慌起來,「什麼事?」

 

景嵐一手輕按著她的肩,讓她轉過身子,面對洗手台的大片鏡面。鏡上先前的霧氣已漸漸散去。從猶流竄著透明水珠的銀色鏡面裡,麗玟看見頭髮濕漉地貼著耳際,嘴唇因為驚慌而微張的自己的臉孔。因消瘦而突出的鎖骨下被白色浴巾包圍的胸口起伏著。

 

起初她以為景嵐會說什麼,但他沒有作聲,只是示意她看鏡中。慢慢的,她將注意力轉到了鏡裡的影像。

 

 

麗玟頭一次發現自己看起來如此陌生,陌生到她甚至有些癡迷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但她像是重新發現了自己外表的一些細節:像是她左邊的眉毛其實比右邊的眉毛要粗,她的右眼看起來比左眼圓,她的嘴唇非常對稱,且唇峰明顯。

 

但再看了幾秒,又發現那些細節消失了。她的視線放到整張臉上,最後又拉遠到整個鏡裡所看得見的上半身 從下頷到頸部,從頸部到鎖骨,從鎖骨順著肩胛的起伏,在肩頭依著圓潤的曲線而下,游過因為掉了體重而細瘦許多的臂膀,在手肘轉折而上,最後停留在護著胸口的白晰手背上。

 

她呆呆的望著鏡中的影像,像是要透過鏡子,才能認識名為麗玟的自己一般。

 

 

在她左肩後頭,露出半個頭的景嵐緩緩說道,「妳很美這句話…我好像說過很多次了,可妳好像從來沒有當真過。」

 

他低沉的嗓音讓麗玟想起了他們見面的第一個晚上。在他家中,她就是被他那樣的聲音誘惑了。而現在,同樣的麻醉效果使她愣愣地看著景嵐伸手繞過她的胸前,輕輕解開浴巾。

 

鏡中的影像變了。她的胸口不再是一片死白,而是因為體溫升高而微透著潤紅色澤的的象牙膚色。她幾乎無法呼吸地看著自己胸前勻稱的一對乳房 她連穿內衣的時候都鮮少正視的部位。看見確實向裡收縮的腰身,和與剛過完年時相較平坦許多的腹部,她心裡甚至有些高興起來,且驚異著:

 

這就是我的模樣?

 

這就是景嵐眼中看見的模樣?

 

 

她將目光縮回,將自己從頭看到鏡中允許的腰際。她知道自己絕對勾不上名模身材,但綜合容貌、體態、和神色,她甚至有衝動脫口稱讚自己。

 

有生第一次,她想要用性感來形容自己的模樣。

 

 

一隻手滑上她光裸的背脊。她深吸了一口氣。鏡中的女子亦如是。

 

景嵐原先握住她肩頭的手將她的散落的髮絲勾到耳後,撥向另一側。麗玟緩緩向後仰倒,最後斜坐在他的腿上。可她的目光始終離不開鏡中的景象。

 

景嵐低下頭,嘴唇拂過她的耳廓,嘆息一般呼了口氣。鏡中的女子像是突然酒醉一般,眼神低垂且迷濛,嘴唇微啟,以嘆息回應嘆息。而原先垂落在身側的手,略帶遲疑的抓住繫在她腰間的一雙手,長途跋涉過側肋,在乳房上落定。遷徙至新處的雙手探索著新的地域,溫和但有力的撫揉著敏感的肌膚,伴著在耳際一連串的輕咬,使得她終於偏頭過去,將自己的嘴唇奉上。

 

 

她不禁認為吻是帶有神經性劇毒的,因為此刻她全身麻庳。她第一次吻得這樣主動、這樣急促,好像要證明什麼。

 

但她隨即想到,她現在身處在此地,就已經證明了一件事。她拋棄了疑慮,拋棄了矜持,越過海峽來見他,就是她愛情的證明。她是強大的而不是隨風雨欺凌的存在。她不是被動的。她擁有索求的力量。

 

她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人,嬌嫩的嗓音裡帶著魅惑的沙啞,「給我。」

 

景嵐覺得他這輩子從沒有見過比現下眼前要更讓人銷魂的景致,也從沒有聽過比這短短兩個字更令人狂喜的請求。「樂從其令。」說完,他就重新吻住她,並緊緊將她栓在自己的臂膀裡。

 

他很肯定,不論有什麼理由,他都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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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茗走進李安瑟辦公室的大樓時,她正為了一個月後就要開幕的旗艦店而忙得不可開交。當她正大聲咒罵室內設計師沒有照她所說的去設計時,秘書探進頭來, 
「Ann…找妳的。」 

李安瑟冷道,「我不是說了除了那個天殺的『林老師』跟宏景的季先生之外,一概都說我很忙嗎?」 

(*註*: 作者自己都忘記當初寫那個林老師是在說誰了 是丟筆的那位嗎? 冏rz)

 

「我知道妳那樣說過,可是這個人是季先生的弟弟啊。」 

「什麼?!」李安瑟一時間猜不透他的來意 - 難不成景嵐發生什麼事?還是景嵐托弟弟來問候?「請他上來。」 

景茗的出現讓在場所有的人眼睛為之一亮。在為開店搞得精疲力竭時,突然看見這樣一名風度翩翩、衣著不凡的美男子帶著陽光笑容走進來,像是在久旱的大地下一場滋潤的甘雨,讓他們重新燃起了鬥志。

啊啊,就是為了這樣的人兒,他們設計服飾才有意義!只要能夠看見自己的作品被女性穿著,站在這樣的男人身邊,他們就別無所求了! 

景茗不知道為什麼他被眼前這群男女這樣貪婪地注視著,下意識地緊了緊喉嚨,還是作出一副悠哉的模樣,上前向李安瑟打了招呼,也一一見過她身邊的設計團隊。

 

李安瑟起初還是摸不透他的目的,依舊客套虛應著,直到他有意無意地建議她介紹他品嚐香港美食,她才恍然大悟- 不,該說是自從上回在醫院見面就很明顯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當初她滿腦子只有景嵐,一時矇蔽。 

 

這下她陷入了困境。要吃飯是很容易,但她必須迅速決定是否要回應景茗的熱情。若她抱定了主意要踩著景茗的頭往上爬到景嵐身旁- 她知道她和景嵐之間缺乏天時地利,若得景茗這船伕,過橋方有希望 - 她就必須非常謹慎,既不能讓景茗栽得太深,也不能冷避了他。若她這段飯吃得客客氣氣,像景茗這樣看來是很有經驗的老手可能乾脆打退堂鼓。 

 

感情之事,需得你情我願。即便只有數面之緣,她懂得景茗這樣的人的。他們不會拿冷屁股去貼熱臉,因為對他們這種有本錢的人來說,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單戀一枝花呢?這種人,說他逢場作戲也不對,因他從不強迫,亦不刻意追求;若真有緣,便真心相待,直到此緣盡了(或是新緣再來),就揮手說句珍重再 
見。 

就是因為身旁太多這種人,李安瑟才發覺她被景嵐吸引。該說是他天生就帶有那點正理正直的「傻氣」嗎?那不是精明商賈該有的個性,也或許會讓他偶爾吃點 
虧,可他就是那樣與眾不同,那樣真誠,那樣 - 讓她無可自拔。 

心裡還在想著,表面話已說到了盡頭,她無暇細想,只覺得如今抓得一船是一船,「好說!香港我是地頭蛇,想吃什麼樣的菜我都熟門路。」 

 

景茗見她眼中流轉的精光,知道她心內必是在盤算,表面也只是笑笑,由她帶自己到旺角去吃小吃。她自稱是地頭蛇,此話半點不假:吃過了炸醬麵、啃過乳鴿和燒鵝,再去「糖朝」吃甜品。 

「沒想到…」景茗喝了一口芝麻糊,說。 

「嗯?」李安瑟心想:是沒想到我沒帶你去銅鑼灣吃魚翅跟龍蝦嗎? 

「妳胃口這麼大。」景茗一臉正經,「妳吃跟我幾乎一樣多耶?可是還是很瘦。」 

李安瑟先是愣了愣,然後說,「那是因為我勤上健身房啊。」但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下一口芝麻糊就擱在唇邊,遲遲喝不下去。 

「嗯、嗯!」景茗用力點頭,「我喜歡運動型的女孩,活力充沛的感覺很好。」 

「哦?那你哥呢?你們兄弟都喜歡同一型的嗎?」李安瑟若無其事的說。 

上鉤了。景茗搖搖頭,「幸好是不一樣,否則我們兄弟不就要鬧分裂了嗎?他喜歡的是居家型的,像是現在那個-」明明話像說完了,語音卻是上揚,半懸在空中。 

李安瑟臉色微變,湯匙滑落在糊裡,「我不知道你哥現在有對象呢。」 

景茗輕描淡寫的說,「最近才正式交往,因為一開始她父母是反對的,畢竟女兒還小嘛,不過後來看我老哥一片赤裎真心,現在也就隨他們去了。現在就只剩我家這邊那個老媽…」很順的講到最後一句,他突然有些發冷。

他怎麼忘了?瓊瑤劇還沒演到大團圓,還有老媽這個太后梗在中間啊! 

 

李安瑟覺得像是被雷劈到。連父母反對都不顧,可見他有多投入!她覺得有些暈眩,想來也可能是因為今天從早起就沒吃什麼,方才又硬塞進太多油膩食物。顫顫地招來服務生,要來一杯濃茶全灌下肚,這才略感舒坦。 

冷靜下來想過之後,看看心中正在盤算如何闖過太后這關的景茗,問,「別怪我太八卦,不過日子過得太貧乏,總是想聽點新鮮的。告訴我,那個女孩是怎樣的人?」 

景茗一五一十的說了。所謂一五一十,當然是跳過初次見面的實情,而改為經由他的玩伴(即婉琳)認識。

他這麼坦白是有理由的:如果李安瑟在得知這些之後,還是執意要心繫他兄長,那麼他既不會幫忙也不會再妄想,打算就此抽身。但如果她就此不再鐘情景嵐,那他就會發動攻勢以求博得美人心。 

但要下定這樣的決心,喝完一碗芝麻糊的短暫時間自然不夠。他沒有多問李安瑟為什麼再也沒去動她那碗甜品,也刻意無視她迷茫的眼神,付過了帳,道過了謝, 總是要記得交換一句「多來香港玩玩」「會的!等你旗艦店開了就從台灣帶一群女性朋友來捧場」(看!他伏筆埋得多好,又有理由再來香港,又多留點時間讓她思索立場!),就揮一揮衣袖,瀟灑離開。 

 

李安瑟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望著開幕企劃書發了許久的呆。一個才剛上大學的女孩!且從景茗敘述看來,純潔得像朵花。 

果然是和我迥然不同的類型,她嘴角牽動了一下,卻有些苦澀。也無怪乎季家的老太太會反對。畢竟季女士曾多次向自己母親示意自己是很適當的婚配人選。不是因為自己的事業,而是因為自己是父親的女兒。 

那樣的婆婆,會是這麼單純的女孩禁受得起的嗎? 

她搖搖頭 - 想太遠了。不需要到婆婆那關,她就會知道了。景嵐的世界,不但和她的不一樣,更可能有許多無法忍受之處。 

 

李安瑟突然覺得不再那麼沮喪。她需要感謝景茗告訴她這情報。這證明景嵐是值得留看觀察的。就等著看吧!看這女孩能不能闖過只有同樣身為女人才能了解的 
關卡。 

吁出一口氣,她又覺得有了動力。打開企劃書,開始面對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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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知名集團總裁巡視自家投資的建築工地時為掉落的鋼筋所砸傷,所幸僅傷及小腿,上海警方深入調查後,已排除此意外為預謀的可能』,」景茗努努嘴,「還不錯嘛,只有在社會新聞的小小一格,也輕描淡寫的,這樣就不會影響俱樂部的開張了。」

景嵐白了弟弟一眼,「你還真沒血沒淚。」

「喂,我特地趕來照顧你耶!」景茗一臉不平,「而且我還答應要回去幫你管公司,好讓你可以悠悠哉哉的在這邊靜養三週,不是嗎?」

「別自以為慷慨。你上個月突然的『不告而別』害我每天加班到深夜,我都還沒跟你算帳呢!」見弟弟縮了一下,又逼問,「話說回來,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呢,嗚,」景茗想到悲傷往事,拉起病床被角哽咽著,「Lita說她不想再見到我,我脆弱的心靈深受打擊,只好逃回馬賽修補傷口。」


他的哀傷只有一半是演技:當時被拋在錢櫃的他是真的被雷劈到,沒死也嚴重灼傷。

 

垂死的逃回馬賽,敲磨推測後,他醒悟到自己確實跨越了玩伴不該有的界限。他高估了婉琳的級數,也低估了自己的魅力。雖然真心喜歡婉琳,他很清楚這份情感沒可能昇華成愛情。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既然婉琳要的他給不了,就不該再拖泥帶水。

 

所以懺悔過後,他很乾脆的將婉琳的號碼從手機中刪除,就此不再聯絡。他堅信,從她的人生中消失,是他能為她做的最溫柔的一件事。


這千迴百轉的心路歷程,景嵐自然不會曉得,只吃驚道,「連你也慘遭滑鐵盧啊…」

「什麼叫『你也』?」景茗嗅出不對勁。

景嵐一五一十地陳述上上個週末在Crimson River發生的事件始末。期間,景茗雙手環胸,在窗邊來回踱步,時而點頭時而沉思,只差沒在嘴裡叼根煙斗,手裡拿根短杖。

 

待兄長泣訴完畢,便「嗯」了一聲說,「老哥,你不覺得事有蹊蹺嗎?」

景嵐看景茗假意摸摸唇上不存在的短髭,心裡有說不出的噁心,「你在演福爾摩斯啊?還是白羅?」

(** 赫丘里.白羅是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偵探,代表作有<<東方快車謀殺案>>)


「嘖、嘖!」景茗搖搖手指,「你太老古董了,是柯南啊!柯南!」

景嵐一臉不悅,「不就是福爾摩斯的作者(柯南道爾)嗎?算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Gwen的母親只是不滿你跟她女兒有肉體關係,她不會說你是造成社會亂象的罪犯吧?而且她顯然也知道Gwen是情願的。既然女兒已成年,她不可能告你誘姦或強姦。那麼她還說你有罪,這難道不古怪?」

「嗯。」景嵐光聽見那兩個罪名,就渾身不對勁。

「你不是說Gwen說你沒虧待她,而她母親立刻就說『那是當然的』?暗示金錢援助的長期性交易,你覺得這聽起來像什麼?」他彈了彈報紙,把社會版頭條湊到景嵐面前,只見油墨紙上寫著斗大的一行:

 

『上海大學女學生上網找包養 行情一月一萬起跳』


「見鬼!我才沒包養她!」景嵐先是怒吼,後又迷惑的說,「麗玟是這樣跟她母親說的嗎?說我包養她?」

景茗翻翻白眼。鋼筋砸到的不是他的小腿,而是大腦吧?「如果她事前就告知父母,第一次他父母走進來,你應該就會被揍一拳了吧?怎麼會後來又只帶母親過來,跟你說事跡敗露?

 

一定就是偷偷跑過來密會時,被她不知道哪個親戚看到了,而且那個親戚還很給面子的只告訴她母親 這也有道理,因為來的不是她母親那邊的親友嗎?」

 

兩手一攤,「偏偏呢,你們兩個被問到相識過程時,都很有默契的成了啞巴。如果她母親本來就懷疑女兒是援交 也怪不得,誰叫你的年紀只能當過期很久的學長呢!你們的無言不是等同承認?更妙的是,當她母親逼問你是否和Gwen有過性關係,你光說對不起,卻沒點出你愛她這個更重大的事實?

 

不用辯解!我知道你的理由,可不幸的是,你的作賊心虛看在她母親眼中,就像是因為包養醜聞曝光而無地自容!而可憐的Gwen,在母親心中肯定是株沒見過世面的小白花,不管她怎麼為你辯護,聽起來都像是被騙的單純少女的搶白。」


景嵐成了小木偶,嘴巴一開一合,卻好一陣子才發出聲音,「你意思是…」

「所有的謎底都解開了。」景茗目光銳利,「真相就是:誤、會、一、場!」

景嵐頹然向後癱倒,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還用說?跟麗玟說,你一回去就會親自登門造訪她父母,澄清誤解!」看見景嵐伸手去拿手機,喝阻道,「你智商是負數啊,老哥!現在是上課時間吧?過五點再打!」

看景嵐還是心神不寧,他又不放心的叮嚀了半天才準備離開,好趕搭飛機回台。出去時正好迎面碰上捧著鮮花來探病的李安瑟,不禁驚為天人:

 

好一個絕色美女!等等,這不是先前過年時來過家裡作客的元華集團負責人的女兒?當時他因為過年禁慾過久而陷入聾盲啞三重苦,什麼都不聞不問,現在才發現她原來是個傾城麗人!

 

他那腦子水泥砌的老哥什麼時候這麼豔福不淺了?而且比起清純的女大學生,他對這種以自信為性感的熟女更沒有抵抗力啊!

 

本要踏出去的腳步一百八十度大迴轉,露出的笑容拿捏精準,多一分則諂媚,少一分則不帥,「咦?這不是元華李董事的女兒李安瑟小姐嗎?妳也來探望我哥?」

李安瑟先是一愣,隨即想起:對呀!那時候過年去拜訪季府,確實是看到兩兄弟!只是當時她全心注意力都放在景嵐身上,而且景茗從頭到尾都沒說超過三句話,所以沒有發覺他原來是個俊美青年:

 

和景嵐的沉穩不同,即便全身包裹在西裝裡,還是掩不住他眼神裡的狂野不羈。這是個應該光裸著上半身(且從部份露出的小麥色肌膚看來,他懂得曬黑!),在頸上斜斜打著黑色領帶,僅著低腰直筒牛仔褲,跨騎在阿拉伯駿馬上的男人呀!

眨了眨眼,她趕緊收斂心神,「不必客套,叫我安瑟就好。」

為什麼她剛盯著我的表情有些令人發毛?景茗決定不當一回事,領她到病床前。

 

景嵐看景茗又折回來,還一臉興奮,心裡暗罵:好個色迷心竅的弟弟!膽敢在兄長的病榻前泡女人!罵歸罵,他同情景茗被Lita拋棄。既然景茗要追,姑且就日行一善,幫他一把!

李安瑟怯怯地問,「怎麼樣呢?醫生怎麼說?」

「沒什麼,就右腳小腿骨折。醫生說骨頭癒合要三個月,五個月可以拆支架,之後開始作復健。」

說得李安瑟臉色慘白,「這樣接下來都得撐著拐杖吧?不會很不方便?」

「我會先在這裡待上三週,」景嵐很有義氣的指指弟弟,「弟代兄職,景茗會幫我把公司管好。」

李安瑟果然轉過去,一臉感激,「幸好他還有你這個弟弟。」

哥,你是個好人,我回去每天替你燒香念佛!景茗邊在心中讚道邊說,「沒什麼,本來就應該這麼做的。我本來是跟老哥說他要再這裡待多久都可以,但我想他還是比較懷念台灣的食物吧…」

死老弟,不要給你點顏色,就開起染坊了!景嵐口氣很冷,「你再不走會趕不上回台灣的飛機的。」

李安瑟驚道,「咦?這麼快就要回去?」自己也看看錶,難堪的對景嵐說,「其實我也得走了,香港那邊我不回去不行,但是我只要一得空,就立刻來看你!」

景茗在心中狂呼:賓果!「真湊巧,那如果妳方便的話,我們可以一道去機場。」

李安瑟只遲疑一下,便答,「有何不可?」

兩人揮別景嵐,招了車到機場,在海關前互道再見,各奔東西。景茗邊走向登機門邊盤算計畫:

 

這場作戰會很艱苦。不但地乏便利(他在台灣,她在香港),天不逢時(他回去有成山的工作,她回去要策畫旗艦店開幕),還無人和(從她剛才有意無意向他刺探消息的情況看來,她芳心暗許他那腿斷加腦殘的哥哥)。

不過他會這麼輕易放棄嗎?當然不!


而孤伶伶地被留在醫院裡的景嵐,則是死命盯著時鐘,一等過了五點,就迫不及待的撥了電話。他撥了第一通、第二通、第三通…全部進語音信箱。

命運顯然還沒開夠對他的玩笑。接下來的幾天,他每次打過去,麗玟不是上體育課把手機留在地下室的系學會裡、在和婉琳哭訴(她的手機設定為忙線時直接轉語音),就是手機沒電(因為和婉琳抱怨太久了)。

 

屢撥不通,他作出結論:麗玟不想再見他,把他的手機號碼列為拒絕往來戶!當然,身心皆呈殘障狀態的他從頭到尾沒想過改用醫院的電話證實其論點。


養傷的日子是無趣的,尤其是因為他看再多書,也無法將麗玟從腦中消除。再接下來的幾天,他確確實實經歷了分手的各個情緒階段:否認、沮喪、而至絕望。他又被打回出國前的喪志形狀,更糟的是,這次還沒有工作幫他解悶。

他就這樣過起規律枯燥的病房生活:睡醒 以新聞佐早餐 服藥 閱讀 - 午餐 散步和看電視 晚餐 再度服藥 聆聽意外地盡忠職守的景茗的當日報告 閱讀 睡覺。

 

也曾動過乘著輪椅去觀光的念頭,但想到還得勞動看護、雇司機、找導遊,他就厭煩起來。


每次手機響起,他都會暗自希望是麗玟。但打來的如果不是身在台灣的景茗、遠在瑞士的父母,就是不知道哪裡得來他受傷的消息,還閒到親自打來問候的張三李四。

 

接待探病的訪客更是種折磨。他不知道重複敘述多少次他是小腿骨折,說了幾次「多謝關心」,還擋下多少想趁著他動彈不得時叫他出資蓋不知道在上海哪一個角落的高樓大廈的關說「聽起來很不錯,但我想還是等我傷好了些,再說!」


熬過一週半,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要回台灣,他要親自去見麗玟的父母!如果他們拒他於大門之外,他就算傾家蕩產也會去買台坦克車來把大門炸開!(景茗擔憂得沒錯:會想得這麼極端,景嵐的腦殘程度已經不輕了)

醫生來視察的時候,他堅決的說,「我要出院。」

「季先生,我們後天才要拆線。」主治醫師皺起眉頭。

「拆線誰不會拆?我回台灣去誰都可以幫我拆。我今天就要出院。」

主治醫師心不甘情不願的答應了。

趁著院方替他準備輪椅柺杖,他打到公司,「雅梅?叫景茗聽電話。還有,幫我訂今天回台灣的機票。」

電話那端竟像死了一般。他不耐煩起來,「雅梅,不會我才走半個月,你就不記得老闆的聲音了吧?」

「老闆,」雅梅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外太空,「你弟弟不在。」

「什麼意思?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景嵐撫了撫額,「那就先幫我訂好機票。」

他還是頭一次聽到雅梅這麼不知所措。為什麼她會不知道景茗在哪裡?而且如果景茗只是單純沒出現在辦公室,她會這麼慌張嗎?

 

雅梅可是何等人物,就算景茗該去簽個千萬合約卻沒現身,雅梅連眉毛都不會抬一下,就能打發過去的。話又說回來,景茗若真闖下連雅梅都收拾不了的爛攤子,她一定會主動告知他。那麼,這奇妙的反應是怎麼回事?

坐上輪椅,由看護推向櫃台辦出院手續。他還是頭一次坐輪椅 如果幼時坐嬰兒車不算的話 竟覺得有些新奇。

他困惑地看著站在櫃台的一男一女。他知道他現在嗜睡是因為剛吃下的藥裡有肌肉鬆弛劑的關係,但是醫生有給他開迷幻藥嗎?

否則他怎麼會出現幻覺,看到景茗身邊站著他朝思暮想的麗玟?而且這個幻覺,還會移動,還會說話,還會流淚…

「真的是妳?」他幾乎不敢觸碰滾進他懷裡的麗玟,唯恐她會就此消失。

「貨真價實!」景茗正在想像雅梅此刻的表情而得意洋洋。

他消化了景茗的話,卻還是無法完全回到現實,「真的是妳?」

麗玟用力搥打他的胸膛,「當然是我啊!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會用盡全力還打得他這麼不痛不癢的,一定得是麗玟。他暫時拋開心中堆積成山的疑惑,將她抱緊到她覺得骨頭要被捏碎了,「很好,那妳永遠都別想離開了。」

護士長從櫃台後小小聲的說,「季先生,您的帳單需要您簽字…」

「誰說我要出院? 我要等拆了線才出院。」轉念一想,「不,我要出院!但是我兩天後會回來拆線,幫我跟主治醫師說。」

護士長的頭縮了回去。不是因為她無話可說,而是因為她不敢再看櫃台外黏成一塊的兩人。

 

還是景茗很瀟灑的走過來,踢了輪椅一腳,「喂,老哥,感人再會演到這裡就夠了!剩下的請留到兩人世界再說!」


等到三人坐在君悅飯店的房間裡,景茗才娓娓道來:由於所有通往總裁辦公室的電話都會被雅梅過濾,這名對季老夫人忠心耿耿的間諜一接到莫正偉打來的電話,就很乾脆的說「總裁出國中,有事請留言!」莫正偉當然不會留言,雅梅也就理所當然的掛他電話。而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景茗,一直都被矇在鼓裡。

 

如此輪迴過幾次,莫正偉知難而退。他不心痛少了個客戶,可心痛得勸告女兒放棄希望,也苦了得聽麗玟嚎啕大哭的耳朵。

結果到了最後,使雅梅的暗中破壞曝光的,是景茗和婉琳意外的再度相會。


話說在替下兄職的一週半後的這一天,景茗下了班,累得沒心思去想該怎麼進行追求李安瑟的計畫,只想飽餐一頓然後回家睡覺。

 

誰想到一走進他慣常光顧的日本料理店,就碰上和維翰一同來打牙祭的婉琳。還沒時間反應過來,婉琳已目露兇光,「季景茗,你看你哥幹的好事!」

「什麼?」景茗完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麗玟都哭得死去活來了,還龜縮在秘書背後不敢面對面啊?」婉琳氣勢逼人,「跟你哥說,他那麼沒種,麗玟跟他分了也好!」

婉琳的指控啟動了景茗的灰色腦細胞,「我哥確實還在大陸,他因為受傷住院了,所以我才會回台灣頂替他。」

婉琳烈燄不減,「哦~所以你在啊!那為什麼麗玟他爸每次打過去秘書都說你們出國中?」

因為那個該死的秘書是個該死的間諜!Lita,你要相信我,我們都被那個秘書擺了一道。原因我不想解釋,但我哥真的還在上海,而且他對這些事完全不知情。」他靠近婉琳,激動的說,「讓我跟麗玟見面,我可以帶她去找我哥!」

婉琳雖然還是有些不信任,但現在她寧可抓住任何一絲希望,「我回去會跟麗玟說,再打給你。」

「啊,那個,」景茗抓抓頭,「我把妳的號碼刪了,可以再給我一次嗎?」

婉琳嘴唇顫動了一下,但僅是一下下,「好。」

等景茗離開,從頭到尾被當成透明人的維翰才愣愣地說,「那是誰啊?」看婉琳一臉無奈地瞪著他,想了很久才了解她的暗示,「不會吧?那那那…就是Ricky?」看看正由服務生領往空桌坐下的景茗,再看看自己,突然覺得婉琳會看得上他,一定是有幸運女神眷顧的緣故。

「他很帥吧?」婉琳讀出他的心思。

「嗯,」維翰吞了吞口水,「就連身為男人的我都覺得他帥。」

婉琳笑了,「你不佩服我嗎?好歹他也曾經看上過我耶!這等於是正妹證書哦!」

沒想到,維翰將目光收回,一臉認真的說,「如果妳在他眼中是正妹的話,妳在我心中就是天使。」

婉琳的笑容凝結,心幾乎為這句真誠的告白而融化。但她努力裝出一臉不在乎,「少肉麻了!」卻沒有辦法維持語調的強硬。

她真高興她選擇了維翰。


經由她的協助,麗玟和景茗碰了面。看見婉琳帶著麗玟走進咖啡廳時,景茗驚異地發現,麗玟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半年前在Graveworm見到的無知少女。

 

她的眉間鎖著哀愁,眼裡泛著情傷,纖腰盈盈可握,模樣楚楚可憐。若瓊瑤哪天又打算執筆寫作,他毫不懷疑她應當拿麗玟作女主角。仔細一想 管他是梅花三弄還是一廉幽夢,光看女主角清秀可人、男主角為伊憔悴、再加上太后忠犬從中搗亂,擺明就是個瓊瑤調!而自己不正好是穿針引線的男配角?

 

一想到這點,他就全身來了勁,開門見山的告訴麗玟景嵐受傷之事,並自願要帶她去上海。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婉琳還要罵他異想天開,麗玟就說了「好!帶我去!」

「妳瘋啦?」婉琳睜大眼睛,「等他回來就好了吧?而且現在還是學期中耶!」

麗玟的聲音有種令人害怕的堅決,「我不要等。」

看這可為愛上刀山下油鍋的決心,景茗更覺得他在演八點檔了,「我們還得說服妳父母。」


不用消說,莫若薇跟婉琳一樣認為女兒神智不清了,「妳還要上課!」瞥一眼站在一旁,容貌有些神似景嵐的景茗,更心生不安。

「期中考已經考完了,我只去幾天,回來借同學筆記就好了。而且,我這學期選的課都沒有小考,也很少點名。」麗玟竟然已經想好對策,很冷靜的回答。

莫若薇轉向丈夫求救,沒想到莫正偉竟然聳聳肩,「讓玟玟去吧。她現在不去,到他回來之前,她去上課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莫若薇不可置信,「你放心女兒單獨跟男人旅行?!」

莫正偉很想說:如果他們兩兄弟意圖不軌的話,麗玟現在就不會像救命一樣抓著季景茗了。他們能對麗玟作什麼壞事?勒索?是宏景有錢還是莫家有錢?性侵?讓麗玟和景嵐見面,會被撲倒的是誰他還不知道。

他很少相信人,但他確定他沒有看走眼。季氏兄弟不是壞人。他相信麗玟也是有著和他一樣的直覺。

「所以我就立刻訂了機票來啦!」景茗心情正快活,「不過限制是麗玟只能待到這週末,下禮拜一就要回去上課。你們慢慢享受上海風光吧。我這充當快遞兼保鑣,帥死人不償命的男配角呢,就出場到這裡啦!」說完,吹著口哨離開飯店,搭機往香港見李安瑟去。

房內終於只剩下景嵐和麗玟。兩人無言的對視。

許久,景嵐開口,「妳總是讓我驚訝。」

「總是?」麗玟的聲音輕輕柔柔的,「我上一次讓你驚訝是什麼時候?」

「妳一個人坐計程車出現在我家的時候。」

麗玟笑了。景嵐又說,「再上一次,是和妳在星巴克見面。而第一次,就是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

他示意她過來。她溫馴遵從,來到他的身旁。他握住她一隻手,將她的頭抵在胸口。

隔著衣衫,她可以感覺到他心臟的跳動,規律且沉緩。她驚訝於那跳動聲是如此響亮清楚,彷彿要向她宣示生命的強壯。她感覺到他活著的證明,並透過自己能聽見的這個事實,證實了自己也毫無疑問的存在。

在無語的寂靜裡,只有心跳聲暗示時間的迤邐。

「你的心跳聲好大。」她說。

「是嗎?」他將她擁得更緊一點,「也許是因為它很久沒看妳,高興得要跳出來了。」

「我不要它跳出來,」麗玟點點他的胸口,「它還是待在這裡就好了。」

他笑了,然後嘆息,「我真高興我愛上了妳。」

「我也是。」她閉上眼睛,「我現在非常、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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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嵐打電話給李安瑟時,她正為了兩天後要辦的時裝秀而雞飛狗跳。當她正大聲斥責不知道把十雙走秀用的鞋子收到哪裡去的可憐助理時,祕書探進頭來,「Ann,找妳的電話。」

李安瑟冷道,「我不是說除了Lagerfeld之外通通都說我沒空嗎?」

「我知道妳那樣說過,可是這個人不是設計師也不是編輯啊。」

「那,跟我爸說他女兒忙瘋了,改天再打。」

「他也不是李老先生,是一個叫季景嵐的人。」

李安瑟愣了愣,隨即對差點要跪在她面前求大人饒命的助理說,「在明天早上的排演以前把鞋子找出來!Maggie,先幫我打給Louboutin,看能不能幫我預備十雙同款鞋。」接過祕書手中的手機,語氣瞬間升溫,「季先生,好久不見,怎麼有空找我?」

「我這兩週在大陸。妳聽起來很忙?」

「是呀,後天要辦我個人的時裝秀,現在可忙的! 你打給我是想要問上海俱樂部的事?」

「我是已經跟你那朋友聯絡過,也收到所謂的『進度表』了,」那厚厚一疊白紙,連碰的念頭都沒有,「我只是看看妳在不在上海,想說我去看俱樂部蓋得怎樣時可以碰頭。」

她念頭一轉,「不如這樣嘛! 要不要賞光來參加我的時裝秀? 秀演完,我第二天跟您一起飛上海去看俱樂部。」

她本不抱希望的,但景嵐竟然說了好。更讓她喜出望外的是,秀開演當天,景嵐真的出現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所謂的時裝秀。」景嵐笑道。他雖然不甚了解,還是正正經經的坐了三小時,看一批又一批身高一米七五,一律瘦骨如柴的模特兒身批色彩鮮豔的衣物,足蹬十公分的高跟鞋,從後台搖搖擺擺的走出來,在伸展台盡頭猛一扭腰,擺了個最冷豔的姿勢讓攝影師們殺盡底片,又搖搖擺擺的走回去。

走秀精彩落幕,李安瑟淹沒在花束之間,由模特兒群簇擁著出來接受採訪。一抬頭,看見站在遠處的景嵐,陷入狂喜的她拋給了他一個飛吻。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時,遠方的景嵐只笑了笑,揮揮手,走出秀場。

「沒有讓你太無聊吧?」送走了賓客,她問景嵐,「覺得我的設計如何?」

景嵐很委婉,「我的時尚資歷淺薄,不足以發表意見。」

李安瑟眨眨眼,「說謊是不好的。」

「真要我說實話?」

「就要你說實話。」李安瑟很堅定。

「真的會有人穿那些衣服上街嗎?」景嵐問,「我不敢想像!」

李安瑟按住胸口,「這才是真心話!哈哈!不,我想我自己都不敢把那玩意兒穿上街…呵呵,與其說那是衣物,不如說model是畫布,而我的設計是顏料吧?所要表達的,是一種概念。這次展的就是這種比較抽象的藝術。不過別以為我光愛讓model們半裸體,我還是有在作成衣的,那些就是很能見人的,哈哈!」

「如果妳早些跟我說,要我把她們看作畫的話,或許我就不會看得這麼吃驚了。」

一句話又讓李安瑟大笑不止,「這是怎麼了?才多久不見,您變得這麼幽默?」

她邀請景嵐參加晚上的慶功宴。當他們連袂出現在會場,眾人無不為之屏息。李安瑟穿著自己設計的一席鑲滿了碎鑽的銀色晚禮服,體態婀娜,俏麗的短髮襯得精巧的輪廓更為動人。她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在學習成為設計師的時期,她也曾為多位時尚大師走過秀。

 

但令他們驚豔的是在她身邊的神秘男子。男子就算沒有他們所見過最俊美的亞洲面孔,光是身上散發的一股優雅氣質,就讓不少在場的男裝設計師垂涎(而那些被迷倒的女性?自然不在話下)。


景嵐這輩子從沒被這麼多一看就是男同志的設計師和藝術家包圍。他們貪婪地端詳他東方美的年輕五官,嘴裡問著他的西裝是在哪訂作的,恨不得能把他剝光,好好觀賞他毫無疑問一定很健美的身軀(不過膚色稍嫌白了一點,只要再曬那麼一點點,就完美無缺!),然後讓他穿上皮衣皮褲配上墨鏡,或者是針織毛衣配上呢絨褲,再套上獵靴,戴上格紋鴨舌帽,啊啊 - 光是想像那畫面他們就高興得要暈眩。

 

不,他們甩甩頭,光是這樣還不行!想像以波光粼粼的湛藍加勒比海為背景,讓他赤裸半身橫躺於潔白的沙灘上,結實的胸膛沾著海水和沙子(所以說,還是要曬一點才好看!),而下半身搭白麻抽繩褲,噢 有如希臘神祇般的夢幻美景啊!這樣讓人噴鼻血的畫面,不管賣的是海洋中性香水還是無接縫超低腰內褲都鐵定會大受歡迎!

「如果是賣內褲,穿長褲又是為了什麼?」某知名內衣設計師大聲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時,一旁的一名女畫家疑惑的問。

「因為是超低腰,所以在肌肉結實的腹部之下,那引人暇思的凹陷處露出一點內褲的邊縫,才會讓人神魂顛倒啊!」設計師握緊拳頭。

他們發現他是事業有成的商人後,還是不肯放棄,「季先生!請您務必一定要參加我的秀,就算只是一場也好!您的這張臉,使我靈感有如泉湧!」一名設計師激動地收下景嵐的名片,兩眼因為尋得失落已久的謬思而閃動著淚光。

等李安瑟來解救,他幾乎脫了一層皮,「我第一次覺得男人比女人可怕。」

李安瑟咯咯笑道,「季總裁如果當model的話,一定會是個超級名模!」

「然後衣不蔽體的走在台子上給人猛拍嗎?」景嵐打了個哆嗦,「不用,謝了!」那倒聽起來很像是景茗會喜歡的工作。

李安瑟再一次愣住。從一早開始,景嵐就頻頻讓她吃驚。從前她總覺得景嵐人雖好,就是太正經嚴肅了些,但現在他卻句句都讓她笑到眼淚要迸出來。他更把本來就不多的客套收得乾乾淨淨,完全展現自然坦白的一面。這讓她得很努力才不會因為看著他好看的臉而臉紅心跳。

這難道是種另類的追求嗎?還是他只是決定,既已成朋友,那些俗套就可以免了?

而景嵐又是怎麼想的?不,他什麼也沒想,只是光是要將心痛壓抑著不發作,就耗盡他所有力氣,沒有餘力再去偽裝。他必須專注於眼前所見的事物,不管那是一名模特兒、一盤餃子、還是一隻筆,否則只要一輕忽,就會想起麗玟被母親拉走時那泫然欲泣的臉。

但當他來到擺滿酒杯的桌前,看到一整排的Viñedo Chadwick,理智還是斷了線。

 

他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只知道他喝了很多。而他喝了多少,李安瑟就喝了多少,甚至更多。他喝到景物都像隔著一層水霧似的,看不清楚;喝到身子搖搖欲墜,也不知道是由誰攙扶著,也不知道是進了什麼車,到了什麼地方。

意識模糊間,他嗅到熟悉的香水味,伸出手抓住一只柔軟的臂膀,將頭靠過去,口齒不清的說,「我不想放棄妳…」

李安瑟吃了一驚。她很確定這句話不是對著她說的。這麼看來,他是失戀了? 

 

「怪不得喝那麼多。」輕歎一聲,替他蓋好棉被,關上房門,搭車回家。


第二天,景嵐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下榻的飯店床上。電話鈴響,他掙扎著去接,發現頭痛得像要炸開來,「喂?」

「季先生,早安,這裡是櫃台。」聲音有禮親切,「有一位李安瑟小姐要我們替您作morning call,並提醒您飛機是在十二點鐘五分,她已經叫了的士,十一點時會來飯店接您。」

他呆呆的說了聲「謝謝」,掛上電話,然後猛地坐起。

昨晚發生什麼事,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他只記得和李安瑟去參加晚宴,幾乎被一群餓狼般的男人撲倒,然後…然後呢? 是李安瑟帶他回來的嗎?不,一定是她,他還記得被安置在床上時所嗅到的香氣。

這麼一想,他臉頓時刷白。在房裡四處翻找了一番,沒有發現用過的保險套,本還鬆了一口氣,但一經細想 不對呀!他如果喝到不省人事了,哪還會記得戴套啊!

 

看著可眺望香港市景的落地窗,他真的很想從陽台跳下去。為什麼他只要一醉就沒有好事?為什麼!?錯過一次還不學乖嗎?


到了機場,在登機門前看見李安瑟。她穿著絲質白襯衫和黑色及膝裙,圍著一條灰藍的絲巾,「頭還疼?我叫櫃台送了解酒醉的藥,沒收到嗎?」

「有,多謝了。」景嵐結結巴巴的,「我昨晚…沒有…怎樣吧?」

李安瑟「噗嗤」一聲笑出來,「沒想到您酒量這麼差,才喝那點就醉了!」

他苦笑,「妳酒量比我好。」

「我酒量是很好。」李安瑟抿嘴一笑,「呵呵,你欠我這一次呢,季總裁。」

他頓時一身冷汗,「我做了什麼嗎?」

「不,是如果我沒即時把你送回飯店的話,」李安瑟想到前一晚的場景,樂不可支,「你恐怕已真的被我那群朋友們扒光了,哈哈哈!」

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寧可和李安瑟酒後亂性,也不要享受同志之愛!「李小姐的大恩大德,季某此生難忘。」

「也沒什麼,如果我真把您留在那邊,了不起就是被照一堆相片。」李安瑟笑到彎下腰,「只是我想那還是會造成您心靈創傷吧…哈哈哈!!」

景嵐也笑了,「就請別再用敬語了。李大俠既於我有恩,小的還好敢受敬稱? 景嵐便行了。」

「我也不是什麼大俠,安瑟兩字已足。」

他們相視而笑,一同登上飛機。

到了車水馬龍的上海,俱樂部的負責人親自在機場迎接。景嵐本以為這名身材微福的中年婦女在電話中已經夠多話了,現實中根本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有如滾滾長江水。更折磨他的是,她的話十句裡只有一句有實質意義,剩下九句都像是從古今典籍裡學來的無謂語!

 

還是安瑟了得,不論她說什麼,都能適時的答上一句「是這樣啊?那可真好!」

到了俱樂部工地,見主館已完成,只剩下別棟還在趕工,倒重新對她刮目相看。要不是熟通各道門路,是不可能真的照著寫好看的「工程進度表」建蓋的。

「主館已經全通了!泳池、健身房、SPA、按摩,一應俱全!就只等別館的餐廳蓋好就可以開張!」負責人興奮的給兩人看一長列的預付會員名單,「如何?李小姐、季總裁,要不要試用一下?」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的說,「有何不可?」

就在李安瑟和季景嵐一同躍入泳池的同一刻,隔著台灣海峽,在台北的大湖山莊某一棟別墅內,莫若薇小心翼翼的把頭探進半掩的房門,「玟玟?你要不要下來吃飯?」

房裡一陣靜悄。莫若薇走進黯淡無光的臥室。三月的冷雨在窗外下著,天空灰濛濛的。麗玟躺在床上,背對著她。

「還在生我的氣?」莫若薇輕聲細語,「都一個禮拜了,還不肯跟我說話嗎?」

那一晚,她將麗玟硬拖回去,兩人慘白的表情嚇壞了一家子的人。幸好她姐姐成功地封住了兒子的口(用了許多玩具作為要脅),所以她只是隨口掰個理由就瞞混過去。

在回家的路上,她苦口婆心向麗玟解釋自己為什麼不許他們再見面,「妳年紀還小,又沒見過世面,才會這樣被騙…妳想想看,像他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為什麼 不去找跟他年齡地位相當的人交往呢?因為他有本錢啊,怎麼玩都不吃虧。哪天他厭倦妳了,或是想要認真找對象了,妳怎麼辦?」

「他不是這樣的人!」

莫若薇有些急了,口氣變得嚴厲,「如果他真的是喜歡妳這個人,為什麼會不尊重妳,要妳跟他發生關係?!」

麗玟「哇」的一聲,開始嚎啕大哭,「我討厭妳,媽咪,我討厭妳!」然後就此開始不和母親言語,也幾乎不飲不食。

莫若薇見躺在床上的女兒還是沒有動靜,嘆息著說,「晚點餓了的話,就下來吃,好嗎?」下了樓,正好迎上丈夫進門,求救般的抓住他,「正偉,怎麼辦?玟玟還是不肯跟我說話!」

麗玟的父親皺起眉頭,「到現在還是?這麼嚴重?」望了望通往二樓的樓梯,「要不要我去跟她談?」

莫若薇咬了咬唇,「這樣好嗎?這種事…讓爸爸跟女兒講,會不會更談不開啊? 畢竟、畢竟是關係到女性身體的事。」

「總得試試吧?」更何況他始終沒摸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聽妻子說麗玟被「包養」,也沒說對方是誰,只說是個「年紀大她很多的有錢人」。

 

一開始,出於對妻子的尊重,他沒有插手過問,但眼看麗玟失意至此,他開始覺得妻子或許誤會了什麼。


到麗玟房間敲了門,等不到回應,便說,「玟玟,爸爸要進來囉。」麗玟在床上縮了一下,沒有回答。來到床畔坐下,望著女兒蜷曲的背部,「妳是真的很喜歡他嗎?」

過了很久,麗玟才回答,「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了?」

麗玟哭了起來,「媽咪說了那樣的話,他不會要我了啦!」眼淚像洩了洪,在她冰冷的頰上縱橫。莫正偉輕輕擁住女兒,讓她哭了個痛快,才又問,「他如果真的喜歡妳,不管媽咪說什麼都應該無法打動他,不是嗎?」

「可是,可是,」麗玟抽噎道,「媽咪說了很難聽的話,說他不應該跟我…跟我…」

「他有強迫妳嗎?」見麗玟波浪鼓似的搖頭,又問,「那你們是怎麼見面的?」

「…」麗玟沉默半晌,「你答應不跟媽咪講?不跟任何人講?也不可以罵我?」

「我發誓。」

於是麗玟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十八歲生日那天在Graveworm的邂逅以及之後所發生的一切。

 

她說得很破碎混亂,但莫正偉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女兒並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為情而苦。

 

聽見景嵐的名字時,他心中驚動,在Crimson River會面時的種種古怪一下有了解釋,也想起前些日子回家撞見的百科全書推銷員是誰。


「爸爸,我該怎麼辦?」麗玟說完又哭成淚人兒,「他現在一定很後悔跟我交往,而且萬一他決定跟我分手,跑去跟別人在一起怎麼辦?」

莫正偉也很頭痛。他的妻子無意間闖了比他想像中還要大的災禍,而且這個破洞啊,看起來會彌補得很辛苦,「妳說他現在在大陸?」

麗玟點點頭,「他說他一兩個禮拜就會回來。」

「這樣吧,妳打電話跟他說,媽咪那時候沒搞清狀況一時失言,叫他不要生氣。等他回來後,我跟媽咪一起陪你去跟他道歉,好不好?」

「萬一他不肯跟我講話怎麼辦?」麗玟還是不放心。

那他以後就少一個客戶了。莫正偉摸摸女兒的頭,「那換我打。」

麗玟眼淚立刻全乾,爬到床尾去拿書桌上的手機,迫不及待撥了電話,等了十秒,然後可憐兮兮的看著父親,「轉語音信箱。」

「晚點再打打看。」走出女兒房間,來到餐桌前,見妻子一臉殷切期盼,不禁嘆道,「妳為什麼沒跟我說那男的是季景嵐?」

莫若薇僵住了,「咦?這很重要嗎?」

「如果是別人我還會相信,要說季景嵐會包養我們家女兒,那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看妻子還要爭辯,又補上一句,「而且妳看不出來玟玟是在談戀愛嗎?」

莫若薇臉一陣青一陣白,「你是說我錯怪他了?」

「對,而且錯很大。」

莫若薇摀住嘴,「天哪!我還說了那樣的話!」

「我跟玟玟說,等他回來,我們一起去見他的面。妳得當面向他道歉。」

「我知道了。噢,天哪…」莫若薇痛苦萬分,「我真是個失敗的母親。」

莫正偉走過去,這次換抱住淚眼矇矓的妻子。

但世事就這麼湊巧,每當麗玟撥打手機給景嵐時,他不是正在搭機、參加會議、乘坐電梯,就是站在沒有訊號的大樓死角。雖說可以留言或傳訊,但此等重要之事,她覺得總要親口說才好。

 

就這麼拖到景嵐出國的第二個週末,麗玟放棄了,「他一定是把我設黑名單了啦!」哭得是昏天暗地,草木為之變色。父母勸慰老半天,又承諾隔週一定打去公司問個究竟,方才收乾眼淚。


這一天從一大早起來,景嵐的左眼皮就跳動不止。但他實在想不起來,到底哪一邊眼皮跳是吉兆,哪一邊又是凶兆?

這兩週來,他已經跑遍香港、北京、岡山、和廣州,最後又再度到上海,要在回台前和李安瑟再見一面。自喝得爛醉的那個晚上,他已和她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說是無話不談,也只有麗玟的事他始終沒提。李安瑟心裡有譜,談天時皆刻意避開情感之事。

游完兩千公尺,他從俱樂部的泳池裡爬出來,問,「我問妳,左眼皮跳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安瑟邊欣賞他皎健的身材(其實她有時也會想衝動的把他剝個精光,然後…量三圍,裁樣板,作好衣服套在他身上)邊答道,「是好事啊。」

「那我一回台灣就去買個樂透。」他笑道。

「嫌錢還不夠多嗎?」她打趣道。

他很老實的說,「我會一半拿去捐給慈善機構,一半拿去買書。」

李安瑟吐吐舌,「那樣夠買下一個圖書館了吧?」

一句話點醒他,「對耶,我乾脆蓋間圖書館好了。」他家裡的書的確是快堆到天花板了,還不如直接蓋間圖書館,保證永遠看不完。

游完泳,兩人又一起到健身房做了重訓,方去沖洗。俱樂部負責人很貼心的幫他們買來早餐,讓他們邊眺望上海灘,邊嚼土司喝牛奶。饗罷,他們在上海灘公園裡散步。

 

李安瑟望了望四周景致,笑道,「看上海現在這個模樣,好難想像老電影裡所說那紙醉金迷、奢靡繁華的十里洋場。看現在那些上海女人,穿的是Chanel的皮草,戴的是Tiffany的戒指,真能穿上旗袍還有古典氣質的,倒沒見過幾個。」

「『束身旗袍,流蘇披肩,陰暗的花紋裏透著陰霾』。」他引用張愛玲。

「就是這樣!」她驚呼,「雖然西方時尚會取經東方,但他們畢竟不曾浸濡於真正的中國文化裡。採出來的花樣,使用的剪裁,都不過是他們心目中的中國美罷了。 誰又真的懂得,製作一件正統旗袍,那鑲滾嵌燙繡貼盤的工夫有多精深?」

 

她開了創作的靈感,抽出隨身攜帶的素描本和筆,就坐在長椅上,先是盯著畫紙許久,草草寫下一些句子,繪出幾個草圖,發了一會兒呆,又搖搖頭,說「這樣不好」,再翻到下一頁空白,又開始發愣 塗鴉 搖頭的輪迴。

待她回過神來,太陽已升至頭頂。坐在她身邊的景嵐放下不知從何處買來的報紙,「畫完了?」

李安瑟羞得滿臉通紅,「你應該要叫我的!我讓你等了多久啊?」

「我有跟你說我要去報攤,可你聽都沒聽見。」說得李安瑟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離開公園後,李安瑟提議在走之前再去別館視察一次。正午的陽光使得氣溫稍稍暖和了些。來到別館工地,景嵐和工頭閒聊,李安瑟則繞著工地遊蕩。

正說話間,景嵐發覺他的左眼皮又開始猛烈跳動,隨口問工頭,「聽說左眼皮跳是好事,是真的嗎?」

工頭哈哈大笑,「沒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說到這個,倒讓我想起最近聽到的一首歌,就是在唱眼皮跳的,好像叫什麼…『左眼皮跳跳』?」

光是那可怕的歌名,景嵐就不想想像那歌曲,但工頭認真思索後,竟胡亂哼起來:

『左眼皮跳跳 好事快要到
不是要升官就是快要發財了
左眼皮跳跳 那吉祥的預兆
就算什麼都沒有也讓我心情好』

景嵐正想要阻止工頭繼續魔音穿耳,誰想到這老傢伙心情一好,連唱下兩段:

『合夥經營自己單挑 全都試過了
生意難做朋友坑我 工作也難找
水到渠成的事情倒是做了一件
女朋友和別人好

左眼皮跳跳 好事快要到
不是要升官就是快要發財了
左眼皮跳跳 那吉祥的預兆
就算什麼都沒有也讓我心情好』

工頭唱得興致正高,渾然不覺他唱的歌詞簡直是針刺扎在景嵐心口上,唱完了還自言自語,「嘿,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走運啊,怪不得他眼皮跳就高興了!」

景嵐正想開口叫他住嘴,倏地聽見一聲刺耳的巨響和短促的驚叫,抬起頭,發現天空似乎出現了…分隔線?但不對!那分隔線是綑正朝他墜落的鋼筋啊!

 

饒是他在最後一刻躍起,鋼筋還是重重砸上他的腳,將他擊倒在地。


趴在塵土飛揚的地上,他聽見頭上傳來此起彼落的叫喊,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李安瑟高分貝的慘叫。他倒不感到疼痛,事實上,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直到工人搬開鋼筋,他被抬上救護車,景嵐的腦子裡都還只是在想:這是哪門子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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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也就是景嵐將赴大陸的前一天,麗玟家裡一大早就熱鬧非常。本以為只有舅舅一家子來作客,沒想到連麗玟母親那長年旅居國外的姐姐全家也一同現身。這下母親那方老少全湊齊了。

 

父母輩的坐在偌大的客廳裡磕瓜子喝茶,就苦了麗玟,一人獨自面對所有的表親戚。若她的表兄弟姐妹們和她年紀相仿也就罷了,偏生她母親的長兄長姐都晚婚,生小孩也一般慢條斯里的,結果便是除了一個表哥大了她四歲外,剩下的五個小孩中,最大的只到國三。


她與表哥通力合作,好不容易把小鬼們都安頓好了,讓他們玩玩具的玩玩具,看卡通的看卡通,這才到客廳去和長輩們打招呼。

 

她的舅舅和舅母時常來訪,倒不覺得什麼,反而是多年不見的姨母大聲讚嘆她的容貌,「生女兒就有這種好處!可以把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麼好看啊!我真羨慕妳,」她向妹妹說道,「哪像我一連生三個都男孩子!每天光是照顧他們就要脫我一層皮了!」

「有男朋友了嗎?」舅舅笑問。顯然麗玟母親一家上下都認為大學正是談情說愛的好時期。

「我不知道呢,」麗玟母親抿嘴笑,拿眼覷著女兒,「我們家是很開明的,偏偏玟玟好像在這方面開竅得很晚,一直到最近才看過有男孩子載她回家…」

「所以呢?到底是有沒有?」舅媽也插一腳。

一時間,七、八雙眼睛都看著她,充滿期待和好奇。

 

麗玟覺得她像被蛇盯住的青蛙,動彈不得,只能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

她彷彿聽見整齊一致的「哦~~~」作為回應,但那究竟是代表著失望、欣慰、還是懷疑,就不得而知了。長輩們見沒八卦可探究,又很有默契的另開話題,重新炒起氣氛。


時至中午,長輩們整衣起身,到各處去把捨不得和玩具分開的小孩們喚來,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往預定好的餐廳 位於遠企的Crimson River 出發。麗玟的父母雖和此處往來生意,卻始終沒騰空來品食。

 

到了富麗堂皇、氣派十足的門口,餐廳經理親自出來迎接,不免俗的客套了幾句,但接下來的話讓麗玟立時魂飛魄散,「真是巧合!我們餐廳的大老闆,宏景的季總裁今晚也是第一次大駕光臨本店呢!」

 

景嵐是有告訴她宏景雖靠海運起家,這幾年也開始跨行開餐廳,但他沒有跟她說Crimson River是他開的啊!!

麗玟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拉住母親的衣袖,小小聲的說,「媽咪,我們今天非得來吃Crimson River不可嗎?我覺得我不怎麼想吃義大利菜。」

母親有些詫異的看著向來萬事順從的女兒,「妳今天是怎麼了?第一次聽妳說有不想吃的東西!」

 

她拍拍女兒,柔聲道,「今天難得大家聚在一起,位子都訂了,現在才突然說要換一家,怪不好意思的,啊?忍一下好不好?妳真的不想吃,就點個沙拉什麼的打發過去,晚點送走了舅舅姨媽他們,妳想吃什麼我都陪妳,行吧?」


母親這樣曉以大義,麗玟說什麼也不好再反對下去,咬了咬牙,握緊拳頭,鐵青著臉跟著經理走入店內。

 

一路上,經理猶滔滔不絕的解說此餐廳裝潢的『設計理 念』,但明明是文藝復興式的菱格窗,卻被他說成是哥德風,又指著提香<<酒神祭>>的複製畫,說那是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儼然以藝術鑑賞家自居。

 

而麗玟一行人,不是完全不在乎他說了些什麼,就是知道他錯得離譜,卻無意使他難堪,只好陪笑點頭。


待其他人都就座,經理又滿臉堆笑,向麗玟父母道,「莫先生、莫太太,如果你們想要在用餐前去向季總裁打個招呼的話,我可以帶你們過去。」

「這樣好嗎?」麗玟母親遲疑地看著才坐下五秒就已經開始躁動的姪子們。

「去啦!」麗玟的舅舅滿不在乎的揮揮手,「打個招呼也好,說不定以後又開新餐廳,通通找你們買酒哩!」

麗玟忙說,「媽媽,你們去,我在這裡幫忙照顧表弟們。」

「哪有這回事?妳也去才是一家子啊!」麗玟的姨母推了她一把,「說不準哪天妳還得幫忙談生意哩!」

麗玟嚴重考慮佯裝暈倒以躲避即將到來的試鍊,但她母親已輕拉著她的手,尾隨丈夫和嘴巴始終沒閒下來過的經理離開包廂。


走在鋪著深紅織毯的走廊上,她在腦子裡飛快的預備接下來該有的表情。深呼吸、深呼吸 她告訴自己 看見他要微笑,然後在經理介紹她時,低頭說聲「你好」,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必說,只要眼觀鼻鼻觀心,呆站到他們客套完就好了。

經理在一扇門前停下來,先輕叩兩聲,等了三秒,然後將門半開,只露出自己的半個身子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用餐 -」

門內一片靜悄,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音問,「什麼事?」

那是個陌生的女聲。

 

麗玟覺得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原先練習好的禮貌微笑也瞬間崩垮,變成了睜大著眼的驚愕表情。

「林小姐,妳之前不是一直稱讚我們進的Viñedo Chadwick嗎?就是賣了我們那酒的供酒商,裕香園的莫先生今天第一次帶全家來我們這裡用餐!說到這裡,」他承奉的笑了幾聲,「季總裁今天也是第一次來啊!我就擅自想說讓你們見個面,聊聊天嘛!哈哈、哈!」

「啊?是這樣啊,」陌生的女聲顯得很冷淡,「我是無所謂,小嵐,你呢?」

她聽不見景嵐壓低的回應,只見到經理轉過頭來,嘻嘻笑了幾聲,好像為自己的穿針引線感到得意。

 

門猛地被推開,她緩緩地、僵硬地跟在父親和母親後頭,步入包廂內。


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後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行進。父親和站起身來的景嵐握過了手,彼此交換過了問候,而那位陌生女子則在此時由經理報出名號,「這位是林堇林小姐,本店的哥德風就是她設計的!」

名為林菫的女子以最低限度的禮貌回應了莫氏夫婦的問好後,冷冷地向經理道,「張經理,你別誤導客人,是文藝復興,不是哥德!」

經理被這股寒風掃到,只不過冰結了一秒,立刻又嘻皮笑臉道,「哎呀,我老是記錯!」

麗玟母親轉過來,輕挪身子好讓麗玟給他人看見,「季總裁,林小姐,這是我們的女兒麗玟。」

麗玟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如何的。她不知道她該有什麼表情。父親和母親各自向一旁滑開,好像兩扇各自向左右開啟的門,將她推入一個她不想觀看的場景:

 

在一張擺著鮮花、半開的香檳和幾乎清空的餐盤的方桌兩端,站著女子和景嵐。

 

女子淡漠的表情在看見她時只微微牽動,彷彿因咀嚼這樣一名稚齡女孩現身此時此地的意義而感到有趣。

 

而景嵐臉上原先掛著的公關式微笑則在看見她的瞬間解體。他的眼神先是傳達不可置信,最後變成強烈的欣喜。

 

終於,當他注視她的時間和專注度已超越了莫氏夫婦所能理解的程度,經理決定打圓場,卻是問了最不該問的問題,「咳,季總裁見過莫小姐嗎?」


麗玟腦子一片空白,卻無法將目光移開。景嵐看看莫氏夫婦,發現他們也以同樣吃驚的目光看著他,只得硬著頭皮回答,「不,我想我們沒見過面。」

麗玟突然發現她的嘴能動了。她發現自己以最客氣、最端莊的語氣說,「你好,季先生。」

景嵐覺得他從來沒有笑得這麼尷尬過,「你好,莫小姐。」說完,深吸一口氣,痛苦萬分的將眼神轉移到莫氏夫婦上,「聽經理說,你們的酒反而成了這裡的賣點之一,當初和你們洽談果然是最正確的決定。」

他完全不知道麗玟的父親回答了什麼,只覺得他很想拿把掃把,把麗玟以外的人都掃出去。

 

他本已斷絕在出國前見她的念頭,但現在她就在他眼前,相距不到三尺,叫他保持距離實屬折磨。他的嘴自動張開了,一開一合,說了什麼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沒問題! 我保證你一定滿意!」麗玟父親表面上笑著回應,心裡卻在訝異: 今天是走了什麼運,宏景的總裁竟然說以後只要投資餐廳,通通找他供酒?

 

他是不會認真看待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承諾,讓他意外的是季景嵐看起來並不像是愛說這種好聽話的人。

 

雖僅有數面之緣,這未屆而立之年的年輕總裁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倒也不是真有什麼超人之處,但他該有的精明雖一點不缺,天生一股配比成本和利潤的犀利,偏又有種現今商界罕有的「正直」。但今天他似乎有些反常。

麗玟母親拉拉丈夫,笑道,「那麼就不打擾你們兩位用餐了。我們今天是跟親戚一起來,所以也不好讓他們久等。」

這話頓時點醒景嵐:怪不得!麗玟確實說過今天有親戚要來!「說的也是,那麼伯父…不、莫先生!莫太太!還有莫小姐!很高興見到你們!再見!」


等經理關上了門,莫正偉才疑惑地問妻子,「他剛剛叫我什麼?」

麗玟立刻叫道,「我們快回去啦!我肚子餓了!」

莫若薇不解的看著語氣隱含怒氣的女兒,「剛剛不是說不想吃,現在怎麼又變調了?」

更讓她瞠目結舌的是,從來是別人點什麼就吃什麼,有客人在座時食量有如麻雀的麗玟,一回桌就抄起菜單,從開胃酒、開胃菜、副食、主食、到點心,點了個滿「義」全席。

 

連有著美國人食量(和體型)的小表弟都驚呼,「麗玟表姐比我還會吃耶!」


另一廂,季景嵐則在門被關上的那一瞬間,幾乎腳軟到站不住。

他差點就說溜嘴了啊!不、是已經說溜嘴了!!要不是經理門關得快,要是莫氏夫婦反過來問他平空冒出著「伯父」是為何來著,他腦筋動得再快,也變不出個好藉口。

他疲憊地呻吟一聲,在椅上坐倒。

林菫的聲音從頭上冷冷飄過來,「剛喝的酒有毒嗎?你哪根筋不對啦?說話顛三倒四的!」

「小菫…」景嵐看著他個性冷傲的高中同學。他倆難得見面,他實在不好現在就請她走,但是要他放棄在出國前和麗玟見面的機會,絕不!「我只是頭有點痛,大概是喝多了吧。」

林菫瞥一眼桌上那瓶根本沒喝完,在她眼中根本不算是酒的香檳,「怎麼可能?」

但景嵐很快把話插開,讓兩人回復到麗玟等人進來之前的談話。他一邊聊著,一邊在心中飛快的盤算好計畫。趁著林菫去洗手間,他把經理叫來,「待會兒甜點不管我們點什麼,都給我用最快的速度送過來。」

經理一頭霧水,「季總裁趕著要走的話,我們可以幫您打包。」

「那倒不必,總之,來得越快越好!還有呢,莫家那桌的菜,上得越慢越好!」

「啊?這…莫家那邊,又是為什麼?」經理很不要命的問了。

景嵐怒了。任何人都不能阻擋他「再見一面」的計畫!「我說他們菜要上得慢就要上得慢,你問這麼多是想被解雇嗎?」

他嚴厲的目光一瞪,經理嚇得魂不附體,忙搖頭擺手,「不不不不不!我立刻照辦!照辦!」退出包廂之前,大氣都不敢再喘一下。

天哪!他沒想過傳說中的大老闆是這麼刁難的人物!一個不小心,他這高薪的好工作就會給丟了!

掙扎到了廚房,張經理可憐兮兮的看著大廚,「我說,你那個麵可不可以煮久一點?」

大廚瞪了他一眼,「麵該煮多久就該煮多久,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好吃!」

「那,」經理指著平底鍋中的魚,「魚叫牠熟慢一點」

「牠要熟多快就會熟多快,」大廚沒好氣的,「你是要我砸了招牌嗎?」

「你菜不煮慢一點,會丟的是我的飯碗!」經理邊哇哇大叫,邊阻止副廚將焗烤盤送進烤箱,「不准烤!那條魚、還有那塊肉沒熟之前,不准用烤箱!」

發作過後,經理回到包廂,一等林菫和景嵐點好了甜點,就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回去,把單子往櫃上一拍,「十秒內做出來!」這一下,又再度攪得廚房人仰馬翻。

好不容易熬到用餐完畢,景嵐跟林菫一同走出遠企,就忙著招車。林菫白他一眼,「我家就在馬路對面,叫什麼車?」

「哦,那我也走路好了。」

「你要走回天母?」林菫這下反而擔心起來,「你是不是積勞成疾,腦筋不靈光了?」

「不不不!我好得很!只是吃多了散步一下,走一小段再叫車。」

好不容易讓林菫覺得他還有智商安全回到家,他趕緊又轉身跑回遠企,還不時壓低身子,就怕隔街的林菫心血來潮回頭往他這邊看。不知情的路人看到了,一定會訝異為什麼這樣一個西裝筆挺的大男人要像小偷一樣的偷偷摸摸走進遠企。

 

經理看到他又出現,嚇了一跳,「季總裁是有什麼東西忘了嗎?」他明明記得剛剛帶人去把整間包廂都清掃過了,沒見到什麼可疑失物。

「只是突然又想喝個茶,坐一下。你們有茶吧?」

「這…」經理愣了一下,「我們剛才甜點不是有附茶嗎?」雖然只是立頓紅茶。

「無所謂,就再來一杯吧!」他已經很自動的往剛才坐了兩小時的包廂走過去,「順便拿個報紙雜誌什麼的來給我看!」

經理呆呆地看著景嵐消失的背影,然後衝進廚房拉住大廚,「不好!大老闆又回來了!這一定是一種考驗,想要測試我這經理的臨場反應!他說要茶!給我生出好茶來!」

曾在義大利三星餐廳掌廚過的大廚皺起眉頭,「義大利人不喝茶的!」甜點附紅茶(有時甚至是綠茶)而不是濃縮咖啡,對他來說已經是很沒道理的一件事了。

「哎呦,不要給我這種答案啦!總裁現在不在義大利,在台灣啊台灣!」經理哀叫道,「能夠隨客人要求臨機應變才是好餐廳啊,他一定是這樣想的!」

「你要茶,去隔壁要要看吧。」大廚指指牆壁另一端的咖啡廳。

就在經理催人去向鄰居求救的同時,把肚子塞到幾乎要凸出來的麗玟聽見手機震動,拿出來一看,是景嵐傳的,只簡單明瞭的寫了:『我等妳來』。


她瞬間把手機蓋上,唯恐身旁的母親看見。

 

一時間,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暴食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因為看見他像個陌生人似的打招呼,旁邊還坐了陌生女子嗎?可現在一看見這簡訊,她就立刻起身,「我要去上廁所。」

「我也想尿尿!」七歲的小表弟嘴角還沾著肉醬。

「玟玟,帶他一起去吧。」母親吩咐道。

麗玟牽著小表弟的小手進了女廁,等他尿完了,讓他穿好褲子洗好手,便哄道,「洋洋,你可以自己走回去嗎?姐姐要上廁所,可是你在這邊姐姐會害羞。」

小表弟眨了眨眼睛,點點頭,「嗯。」

目送表弟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後,她便快步跑向景嵐所在的包廂,還沒有喘口氣,門便忽地打開,一隻手便把她拉了進去。景嵐將她抱了個緊實,語氣難掩心中的欣喜,「我真高興看到妳!」

心跳歸心跳,麗玟還是嘟起嘴,「是嗎?我看你跟那個美女吃晚餐吃得很高興嘛!還有,先把門關上啦!」

「嗯?」景嵐親了她一口後,一腳把門踢上,「誰叫有人週末沒空陪我,我只好找個嘴巴比刀子還尖的女同性戀吃飯。」

「同性戀?」麗玟尖叫,「你騙我,那麼漂亮的人哪會是同性戀!」

「真的啊,我看她對妳還比對我有興趣呢。」景嵐一點也不想繼續和林菫有關的話題,「妳今天穿得好漂亮。」

麗玟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身洋裝,外罩粉紅色的針織衫,略施脂粉,微捲的長髮則隨意散在肩頭。她有些不好意思,「沒辦法,親戚來,我媽就會要我正經的打扮一番。」

「說到這個,妳爸媽沒有起疑吧?」

「還說!」麗玟一想到就又氣又好笑,「你叫我爸什麼啊!」

「我沒叫錯啊!只是場合不對罷了。」景嵐還要硬凹。

麗玟點了點他鼻子,輕輕說了聲,「笨蛋。」

景嵐先是愣住,隨即又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妳會那麼可愛呢?這樣叫我怎麼走?我可以把妳當成大型甜點一起打包走嗎?」

「你有病啊!」麗玟摸摸他的額頭,「從剛開始就-」她的話被景嵐貼在她唇上的吻打斷了。

「嗯…」她很自然的回吻,直到景嵐將舌頭伸進她嘴裡的瞬間,才驚駭的想起自己剛才吃了多少東西,「我、我剛才吃過…」

「我也是啊。」他始終不懂她為何老是要維持潔牙寶寶的形象。聞到一點食物的味道又怎樣?又不是已經發酵了三天。

「騙人。」景嵐的嘴聞起來有股淡淡的茶香。

景嵐有些氣了,「時間寶貴,就不要再爭這種細節了!」


他吻上她紅潤的唇瓣,舌尖伸入她的口腔內,與她交纏。激吻的酥麻感使麗玟幾乎站不住,軟綿綿的倚在他身上。景嵐早就摸清她的弱點,吻過了唇,便開始攻擊她小巧的耳朵和頸項。

 

而麗玟也下意識的反擊,一雙手摩挲過他的後頸,往下游移,指尖在背上蛇蠍般滑過。

景嵐不甘勢弱,本在她腰際行走的手隔著洋裝撫過臀部,在大腿根部運轉一圈後,在敏感地帶附近試探。麗玟顫抖起來,挺起身軀,讓腹部貼著他的致命部位上下搓揉,並滿足的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有所反應。

景嵐有些警覺,「我想我們還是該到此為止了。」他開的是餐廳不是賓館,要是那個低能經理又不要命的闖進來,他們兩個都不用做人了。

麗玟也清醒過來,慌張的說,「我該回去了!」然後就推開他,衝出包廂。

景嵐呆站在原地十秒,有股尖叫的衝動: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做了(雖然這次沒『做』完)就跑?!

他悶悶不樂的坐下來,按了服務鈴,一眼也不看發抖著打開門的經理就喝道,「拿酒來!最烈的酒!」


而麗玟一路鬼鬼祟祟的回到自己的包廂,才進門就迎上母親擔心的眼光,「怎麼去那麼久?吃壞肚子?」

「也不是啦…」麗玟胡亂應著,一眼掃過桌子,「洋洋呢?」

「坐不住,妳姨媽帶他去外面繞一圈。」

她邊在心中慶幸母親沒有繼續追究,邊又依依不捨的想起被拋下(她總算還有些自覺每次都是她烙跑)的景嵐。

 

看了一眼對桌的父親和身旁的母親,心裡想著:總是要說的,為什麼不早一日說呢?

 

但每當她鼓起勇氣要開口,一觸及母親那溫柔的目光,不知為何的,就又退縮了。

她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解釋心中這份澎湃的情感。學校沒有教過,父母對於戀愛也都蜻蜓點水般的帶過。她可以向他們坦白自己討厭什麼科目、不喜歡什麼同學,但這些都是因為她在父母心目中很自然的就是個「撒嬌的女兒」+「乖順的好學生」。

 

他們曾認真想過,有一天,當她成了「為情所困的女人」時,要如何看待她嗎?


正思索之際,包廂門打開,洋洋由姨媽領著回來。看見麗玟,小表弟伸出他白嫩的手指指向她,「啊,姐姐剛剛親親!」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只給坐在門旁的麗玟和麗玟的母親聽見。姨媽一時反應不過來,「洋洋你在說什麼?」

洋洋一臉天真爛漫,「我剛看到姐姐跟一個叔叔抱抱!」

姨媽和麗玟的母親同時愣住,彼此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姨媽又問兒子,「洋洋,姐姐不是剛剛帶你去廁所嗎?廁所裡面有另一個叔叔?」

洋洋搖搖頭,「不是在廁所!姐姐叫我回來,自己偷偷跑去玩!」他為自己成功的追蹤感到得意,咯咯笑起來,「可是被我看到了!哈哈哈!」

麗玟的母親這下將他的話信了幾分,但還是不太敢相信的問麗玟,「妳剛剛去了哪裡?」

姨媽很識相的把孩子抱走,邊哄道,「洋洋不要亂說話,剛剛說的話不可以再跟其他人說哦!」

「媽咪…我…」麗玟這一生從沒有像此刻這樣緊張過,「我不知道他會在這裡…」

莫若薇心中雖驚異,仍強作鎮定的笑道,「告訴我,這個人是妳的誰?」她邊套話邊心中祈禱道:是男朋友吧?是男朋友吧?一時間腦中閃過許多女學生援交的社會新聞,只覺得自己手腳都滲出了冷汗。

 

如果麗玟真的步入歧途,她覺得會崩潰的是她自己的精神。女不教母之過啊!

「我、我跟他已經在一起一個月了,」麗玟快要哭出來了,「對不起,媽咪!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們說!我真的不知。」

麗玟的回答卻讓莫若薇心中高懸的大石落下。不過,還只是落了一半,「這是好事啊!我跟爸爸從來沒有阻止妳上大學交男朋友,對吧?他是什麼人?學校的同學嗎?還是學長?」

 

話才說完,莫若薇心中又敲了個響鐘 該死的,不對!萬一麗玟交的是「女」朋友,那該怎麼辦!?不行、不行,她和丈夫誓言要當對開明的父母,如果女兒愛上的是女人,那…就把她當第二個女兒吧!

讓令人害怕的是麗玟吞吐的回答,「都不是。」

莫若薇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不管麗玟愛上的是女人還是火星人,她都要能面對,「讓我見見他,好嗎?媽媽至少想看看他是怎樣的人。」

麗玟頭髮幾乎要豎起來,「他、他說不定已經走了。」

「沒關係,我們去看看,沒見到的話就算了,」莫若薇瞥了一眼對桌正高聲談笑的丈夫,「媽媽不會讓妳難堪的。」

麗玟混亂的思考著:回來這麼久,他飯也早就吃完,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她一方面希望他已經不在,另一方面又希望景嵐能替她解釋這情況 她實在沒有勇氣再回答母親更多的追問了。

莫若薇隨著女兒的腳步,發現自己再度走過當初造訪宏景總裁的路,原先穩定下來的心跳又鼓躁起來。

 

麗玟在包廂門前停下來時,她還想問女兒,「妳確定是這間?」

麗玟遲疑一下,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再敲了幾下,裡面傳來一聲怒吼,「我不是說不要來煩我的嗎?!你是真的想捲鋪蓋走路?」

「呃,你還在啊。」麗玟怯怯的問了。

門在半秒內大開。景嵐看見麗玟身後站著莫若薇,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努力恢復形象,「抱歉,我以為是經理,我跟他說過不要打擾我。咳,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用裝了啦…」麗玟小小聲的說,「我被抓包了。」

莫若薇嘴張得大大的,完全陷入啞巴狀態。早知道就連丈夫一起帶過來,眼前這情況超乎她想像,是要怎麼應對啊!

她的腦筋仍然一片打結,吶吶的說,「玟玟,妳是說這個人…還是這個人的…姪子之類的?」

景嵐尷尬的笑了笑,「莫伯母,我還未婚,我弟也還是單身。」雖然如果哪天他那風流成性的弟弟突然冒出個幾年前留下的「意外」,他也不會吃驚。

莫若薇這才想起來,她丈夫的確提過季景嵐還未過三十。可是再怎麼年輕,也還是不可能是麗玟的什麼「學長」吧!?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愣愣的問。

一句話問得兩個人都低下頭,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莫若薇臉色頓時刷白:所以她的女兒果然還是援交嗎?天哪,那在這個男人之前,麗玟還跟多少男人…怪不得她從不抱怨零用錢不夠!

她勉強壓下胃中一陣翻騰,「玟玟,都是媽咪的錯。」是她給女兒的關心和教育不夠,才會讓麗玟墮落至此!可憐的麗玟連真正的情愛都還未嚐過,就先要經歷這些風塵!她要肩負起一部份的責任。

 

一念及此,抬起頭來,定定望著眼前的年輕男人,嚴厲的說,「季先生,我無權過問你的生活,但可知道你這種行為,根本就是犯罪了!我女兒才十八歲啊! 走上這條路雖然我也有責任,可是社會就是有你們這種人,才會這樣亂!」

景嵐大吃一驚。他是想過麗玟的父母可能會因為他們的年齡距離而頗有微詞,但是犯罪!?

 

他家世清白,做事坦蕩,不嫖不賭禁煙少酒,和麗玟是你情我願(除了那個讓他難以啟齒的第一次),怎麼被說得像是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的壞人?

「那個…莫伯母…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麗玟是怎麼跟她母親說的,讓她這樣氣沖沖?

「你還敢問?」莫若薇抓住完全嚇呆的麗玟,「你沒有跟我的女兒發生關係嗎?」

景嵐沉默了。果然她父母很保守,說不定是連婚前性行為都不能接受的。在這點上面,他確實得怪罪自己,「我很抱歉,伯母…」

「你叫我什麼?!」莫若薇倒抽一口涼氣,「對不起,我不配你那樣叫!請你以後不要再接近我女兒,也不要再和我們往來了!我們裕香園雖然只是個賣酒的,少了你們這筆生意,還不至於餓死!」

「媽咪!」麗玟總算回過神來,「妳為什麼要這樣說!?景嵐他對我很好啊! 他還每天來學校接我…」

「那是當然的。」莫若薇淒道。她可憐的女兒,被包養了還以為是被愛!「玟玟,跟我回去,我不要妳再見到這個人。」

麗玟驚呆了,「我不要!」

「莫太太…」景嵐現在恨透了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他那一晚會把持不住!

但是若那一晚,什麼也沒發生,他和她是否就不會再有交集?若他不曾逾越,而她試圖抗拒,現在他是否也不會知道,擁抱她原來可以帶給他那麼大的幸福?


愛情,一定要有個清白正確的開始,才算合法嗎?


木頭人般站立著,看著莫若薇吃力拉著開始哭泣的麗玟離去。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許久,他才轉過身來,拾起桌上幾乎已空了的酒瓶。本想用力摔向牆邊,最終還是覺得今晚已經失態夠多而放棄念頭。將瓶口湊近,飲盡最後一滴液體,抹了抹嘴唇,他似乎嘗到一種冷冽的清醒。

自暴自棄又能如何?他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暴戾少年了,更不是滿懷浪漫的維特。雙方父母都反對的戀情,就像一個穩賠的基金,投資再多也不會收盈。他會在商場成功,不是因為他每戰必勝,而是因為他不求死盡慘絕才換來的悲哀勝利。

 

他不想為了愛情而和父母鬧翻,也不要麗玟為了自己而和含辛茹苦拉拔她長成的父母關係破裂。


憤怒過後,他反而自嘲的大笑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為一株花愛得死去活來,最後依舊一場空?他有點了解景茗的處世理念了。該是他的就會是他的,不該歸他的,擁得再緊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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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和景嵐交往的第一週平靜的過去了。總算是從硬撐著眼皮打報告的折磨中學到了教訓,麗玟打死也不敢再在非假日時間晚歸。一直到週五,她都堅守著九點半回家的原則。

 

另一方面,景嵐也因為景茗不負責任的不告而別而工作量倍增,所以晚上送完麗玟自己回家,常常還得抱著第二天會議的資料看到睡著。

 

兩人都在和意志力奮戰 不見面時必需想盡辦法去除雜念,專心讀書/工作,見面時必需想辦法見好就收,否則他們往往是不吻則已,一吻則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麗玟自從看了車床族被偷拍的新聞,就丟光了在車內恩愛的念頭,但碰到慾火熊熊燃燒時,雙方都是苦不堪言。


「你…你不要摸那裡啦!」麗玟邊喘著換氣邊試著他把黏在自己胸脯上的手拉開。

「那當然是可以,」景嵐無奈地收回手,「如果妳可以把妳的腿移開的話…」

各自回座整好衣衫後,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

「明天一整天我都…」景嵐不自然的咳了一聲,「有事。不過,禮拜天有空,妳呢?」

「我禮拜天…」麗玟臉垮了下來,「不行,因為我舅舅一家要上台北來,我跟我爸媽得招待。」

「這不太妙,」景嵐苦笑一聲,「我下禮拜一是一早的飛機。」

「而且一去就要一個禮拜?」

看麗玟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景嵐這才體會到什麼叫做「離情依依」。身處在兩人正式交往才剛開始的熱戀期間,他天殺的實在不想走啊!想到今晚一別,就有一個多星期不能相見,又將她抱個滿懷。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麗玟被母親的聲音驚了一跳,「玟玟回來啦?」

麗玟的母親莫若薇走過來,仔細端詳她一會兒,然後邊替她整著皺亂的衣領,順著她蓬亂的髮絲邊說,「談戀愛是很好,妳也到這個年紀了,但是不要忘了功課啊?」

 

母親的眼睛是雪亮的。麗玟不明說,她也看得出徵兆。女兒還不想說,她也尊重,並相信自己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做出讓她擔心的舉動。

像是被猛潑了一杯冰水,麗玟顫道,「我知道。」

莫若薇淺淺的笑了,又輕輕的說,「妳畢業想出國不是嗎?那樣的話,功課要顧好啊…有好成績,才能申請上好學校。」

麗玟僵硬地回答,「我知道,媽咪,我知道。」

別過母親,慣例地去父親書房道過晚安,走回自己房裡。站在門口,燈一打開,立身鏡裡映出自己雪白的臉孔上,經歷過激吻的唇那可怕的豔紅。看著即使經過母親整理依舊凌亂的衣著,一股莫名的羞辱襲來,讓她倚著門口軟軟坐倒。

鏡子裡的她是陌生的,帶著一種複雜的、混合著渴望與悔恨的表情。她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了。少女與成人時期的分界點,並不是在初夜、初吻、或第一次心動的時刻,而是在她憑著一絲的理智要避免自己溺於愛戀的海洋之中,卻又不想再回到乾燥但清醒的陸地上之時。

讓她更害怕的是情慾力量之大。有那麼幾次,她會想著:景嵐喜歡她,究竟是因為肉體上的吸引力 她很清楚自己就算不是傾城傾國,好歹也有中上之姿 - 還是真的是喜歡「她」。

 

但這個「她」又是什麼呢?靈魂嗎?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靈魂是什麼玩意兒,又是誰曾諷刺的唱道「誰說愛人就該愛他的靈魂,否則聽起來讓人覺得不誠懇」?

而她自己呢?她敢說她喜歡景嵐的理由就有多冠冕堂皇嗎?她起初被吸引,難道不是因為鼓起勇氣初嘗禁果後,忘不了那銷魂體驗,又難道不是因為景嵐已經出了社會,有大學生所沒有的洗鍊和穩重? 

 

若說是晚個五年相見,她畢業入社會,他在她眼中還會是如此刻這般璀璨如星,她在他眼中又還會是如此刻這般潔白如玉嗎?


愛要多正直,才算得上貨真價實?


而愛呀,愛又那麼濃烈,使生活的其他都顯得無味。若不是母親提醒,她幾乎忘了自己從國中時就開始有的夢想:要到國外去見見世面,讀書深造,成為一等一的心理學專家。

 

現在這個夢想聽起來如此遙遠,又如此不著邊際。她記不得幻想著自己在未知的異國學院裡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討論學問時的興奮,也記不得小時候苦背英文單字時的毅力。

 

和情人的觸碰太過真實,麻木了對其他事物的知覺。


而在麗玟為情所擾的同時,另一廂,婉琳也因為整理衣櫃時不經意看見景茗送她的馬鞍包,而若有所思。

瞪著包包看了十分鐘,想起了許多和景茗渡過的時光。越想越煩,最後她拿出手機拍下包包,決定上網拍把它賣掉。本來是想要諷刺的弄個一元起標,最後還是忍不下心,設原價的一半為底價。


門口傳來喧鬧聲,讓她原先平復些的心情又惡劣起來。這一星期來,母親除了白天仍是乖乖去上班,一整天都和那個十年不見的父親膩在一起。

 

她去問母親父親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麼,母親都搖頭擺手說「哎,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何必問呢?」

 

她想要親自去跟父親談,母親隨時守在他身邊,一看她來就叫她去倒茶弄食,唯恐她話說得尖銳了,父親又甩手就走人。


「琳琳?琳琳?」母親在門口高喊著。

婉琳沒有回聲。她房間向來是反鎖的,燈也沒開著。

 

母親在門口敲了幾聲,見沒回應,便和丈夫說,「不知道去哪裡玩了,還沒回來。我去煮晚餐吧,煮了她還沒回來也不用等,反正她自己會解決。」


客廳傳來電視打開的聲音。廚房裡,抽油煙機的聲音隆隆作響。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母親匆匆走進客廳說,「哎呦!我忘了醬油沒了!現在去買,你幫我顧一下火,五分鐘後我還沒回來就去幫我轉小好不?」

父親胡亂應了一聲,母親便出門去了。聽見樓下傳出母親發動小五十的聲音,等聲音去遠了,她才走進客廳。

「咦,妳在啊?剛妳媽敲門怎沒聽見?」父親有些詫異。

「我剛在睡。」婉琳拿起桌上的搖控器,把電視聲音轉小些,「我有事要問你。」

父親點點頭,「也該談。回來後都妳媽在跟我講。」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回來?」

父親嘆口氣,「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啦,但…就是,都十年過去了,就…想要看妳們好不好,這樣…其實我也沒想到妳們還住在這裡,反正想就是要回來看看,誰想到真的就看到妳們…」

「哦,」婉琳冷冷應了一聲,「所以你本來沒想到會還有家可回囉?」

「話不是這樣講啦,」父親搔搔頭,「但我當年走得不光采,現在回來也不是兩手捧著金銀財寶給妳們兩個過好日子。」

「我才正想問你這些年是靠什麼過活的,哪來的錢?」

「嗯,」父親有些不自然的頓了一下,「做過很多事啦,但後來是在新竹那邊跟一個朋友投資餐廳,本來是說會賺夠錢,還可以開連鎖這樣,結果誰想到後來開不到兩三個月就倒了。」

「所以你現在身無分文?」婉琳冷笑一聲,「該不會還負債累累吧?」

「債是沒有…沒多少啦,」父親忙答道,「那個很快就搞定的,只要我現在找到一個好工作的話。」

「哦?那工作有在找嗎?」

「有啦,台北這邊幾個認識的朋友我有在聯絡,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父親這時才發覺自己竟被女兒壓倒,清了清喉,試著擺出一點架勢來,「妳也別為我操心啦,妳現在當學生專心念書就好。我聽妳媽講才知道,哎呦喂,妳比我們兩個都會讀書咧!想妳媽高職畢業,當年妳出生,我還想說妳也去念個高職,了不起出來嫁個公務員就好…」

「…」婉琳沒有理會他半自言自語的話,「當年那個女的呢?」

「就跑啦,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

「在一起多久? 你們兩個一起『跑』了之後,在一起多久?」

「一年,不,沒那麼久,六、七個月。」父親皺起臉,「拜託別在妳媽面前提啦,齁,一講我耳朵就被轟炸好久。妳爸我一輩子就做過這麼一件天大的蠢事,越想越汗顏。」

「汗顏?」婉琳的聲音有如冰塊,「你一句話沒說,把家裡錢拿了大半就走,要不是舅媽說在車站看到你跟一個女的上車,媽還以為你出車禍,警察局消防隊醫院她電話都打遍了。最後才知道你是捲款逃跑!然後她知道你跟人跑了以後,你知道她說什麼嗎?你知道嗎?!」

她最後一個重音凝結在兩人之間的半空中。父親看她怒視著自己,緩緩說,「我不知…」

「她說我是『孽種』,不該生下來的!!」婉琳哭罵道,「如果沒有我,她就不必十八歲就當媽媽,朋友還在玩的時候,她就得上菜市場買菜!又如果不是我三天兩頭進醫院,那個女人就不會勾搭上你,把你拐跑!」

她指著他,「為什麼你的錯要我來承擔?!是誰讓她懷孕的?是誰在她快要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跟另一個女人上床的?是你啊!是你造成這一切!那你跑了倒乾淨,留下她哭我、罵我、打我,那我又能跑去哪裡?

你知道你走了之後,媽過得多辛苦嗎?你知道她丟了多少工作,都是因為每次學校又打給她,說我又送急診,她就必須走開去醫院接我嗎?你知道她帶我看了多少醫生,中醫西醫都看,吃了多少藥,才讓我活到今天嗎?

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還有臉回來?!你以為你可以就這樣走進來,坐下來,然後我就要喊你一聲爸,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跟我說你很『汗顏』就可以帶過?對不起,我的心胸還沒有那麼寬大。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她衝出家門,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梯,在公寓門口正好碰上了回來的母親。母親見她含淚啣恨的從自己身旁奔過,心知不妙,叫道,「琳琳!琳琳!沈婉琳,妳給我回來!」

但婉琳自然不會聽話。她跑著,跑著,不理會路人拋來的眼光(但他們在看見她因哭泣而扭曲的臉後又很快轉頭,裝作沒看見),也不理會身後的斷斷續續的不明叫喊,直到有人猛力扳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因為無法動彈而止步。

「妳在幹什麼啊?」手緊緊栓住她的肩頭的人問道。

 

「放手啦!」婉琳尖叫道。

維翰穩穩抓著她,「妳先說妳為什麼在大馬路上狂奔,我再放。」

「要你管!」

維翰上下打量她凌亂的模樣,有些難以啟齒,「妳…該不會是被色狼騷擾了吧? 我可以陪妳去報警哦。」

婉琳看維翰一臉關切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態度軟化下來,淡答道,「沒有啦,我跟家裡吵翻了,就跑出來。」說話仍帶著哭音。

「哦。」聞言,維翰鬆開手,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見婉琳也沒作聲,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妳現在怎麼辦?」

「我哪知道!」婉琳怒喊道。

又是一陣沉默。最後,婉琳似乎聽見維翰輕輕嘆了一口氣,「妳可以在我家待一晚。」

「…」婉琳不太有把握的看著他,「你爸媽不會說嗎?」

「他們不在。我的床讓妳睡,我睡客廳沙發。」

「為什麼我要睡你的床?」婉琳直覺的反問。

「喂,我的床很乾淨的! 只是我爸媽不喜歡外人進他們的房間。」維翰沒好氣的,「不然你要睡客廳沙發還是要睡地板,都隨便妳啦!」

跟著維翰進入他家中,瞥見客廳電視螢幕上被暫停的生死格鬥3,心情再不好,她還是不改愛吐曹他的性格,譏道,「交了女朋友還有時間打電動啊?蜜月期過了?」

豈料維翰竟悶悶地答道,「分啦。」

「啥?這麼快?你們交往才多久?」

維翰沒有立刻作答,卻是走進自己房間,把床頭櫃上歪斜排列的漫畫擺整齊,抖了抖被子,收拾好書桌上夾雜著塗鴉和微積分算式的計算紙和參考書。

 

環顧房內四周,思索半晌,似乎確定了房內沒有任何不妥,方轉過頭來對站在門口的婉琳說,「這樣妳滿意嗎,大小姐?」

這下反而讓婉琳難堪起來,「你讓我感覺像澳客。」

「澳客、大小姐 - 都一樣啦!」維翰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說,「那現在妳想做什麼?妳要談家裡的事的話,我可以聽,或者妳也可以跟我一起打生死格鬥。」

「其實…」婉琳吞了吞口水,「我肚子餓了。」

她默默地看維翰把冰箱裡的剩菜拿出來微波。說是剩菜,卻一點也不馬虎,有涼拌蘆筍、排骨湯、三杯雞、和清蒸鱈魚。

 

他甚至還堅持要把剩飯拿來作蛋炒飯,「冰過的飯微波了也不好吃啊!」邊這麼說著,邊在鍋裡倒油和蛋。

食物的香氣在抽油煙機的轟隆聲籠罩的廚房裡漾開。她想起在門口撞見買醬油回來的母親,不由得擔心起來:

 

家裡現在不知道怎樣了?晚餐還是照常開伙嗎?他們是邊咀嚼著米飯邊大聲斥責她的衝動,還是空著肚子對坐,啃噬對過去的罪惡?

而眼前的維翰,正專心一致的翻炒鍋內的飯粒。他是如此的專注,以致於婉琳不忍心去指出他鍋鏟用得太猛,飯粒都撒出鍋了。但僅管粗手粗腳,等她嚐了一口炒飯,還是不禁讚嘆,「還炒得不錯嘛。」

「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不會做的話,我早就餓死了。」維翰很不以為然的說。

婉琳淡淡的笑了一聲,「告訴我,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居家好男人會分手?」

「因為種種跡象顯示,她還有跟其他男的搞曖昧。」維翰無奈地嘆了口氣,「我雖然很高興脫團,但我還沒沒種到甘當備胎。」

「哦…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

「你是那種細心到會發現女生腳踏多條船的人,」婉琳誠實以告,「我一直以為你要是哪天交了女友,一定是那種被劈到昏天暗地都還矇在鼓裡的人。」

「粗神經的人是妳吧…」維翰小小聲的說。

「什麼?」

「沒有。換妳啦,妳又是怎樣? 離家出走哦?」

「就一時衝動跑出來啊,因為跟我爸吵起來。」

「妳爸?」維翰一臉疑惑,「妳什麼時候有爸爸了?」

「是啊,」婉琳冷笑,「就是沒有,現在卻有了,才會待不下去。」

維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然後驚叫,「靠!不會吧?都多久啦?十年有了吧? 現在才突然冒出來哦?」

「是啊,他還以為當年這樣一聲不說就走,現在說句『對不起』就了事了。」

「嗯?」維翰頓了一下,「所以他有懺悔,很好啊。」

婉琳薄怒,「你幹嘛幫他說話?!你明知道我 -」

「我知道他讓妳和妳媽痛苦,可是,」維翰打斷她,「現在至少你們一家又團圓了啊。」

「我跟他團圓什麼?!」婉琳倏地站起來,拍桌厲聲道,「我…我恨死他了!」一想到過去,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她就這樣,無處可去的,站在擺滿了飯菜的桌旁抽噎著,視線因為淚水而模糊一片,直到隱隱約約的,她聽見椅子被推開的聲音。維翰走了過來,伸出雙臂,將她輕輕抱住。她苦撐許久的防衛至此終於完全崩潰,依在他的懷裡,她放肆地大哭起來。

那絕不是個感人的景象,因為她的哭嚎聲是那樣淒厲、那樣慘絕,彷彿要一次釋放所有的哀傷。

 

她哭沒有人懂她對父親的不諒解,哭沒有人記得她曾經未此挨過多少疼、多少罵;

 

她哭沒有人知道她對Ricky越壓抑越躁動的情感,哭自己愛上不能愛的人。


她哭了多久,維翰就輕拍著她的背,擁了她多久。終於,她哭到麻木,淚腺也疲乏了。哀啼漸漸轉為斷續的哽咽,最後歸於寂靜。


她低垂著頭,站得僵直,慢慢意識到方才的失態和現下的尷尬。但維翰似乎沒有打破沉默的意圖,只不過停止了拍撫她的背的動作。

過了很久很久,兩人依舊維持同樣的姿勢。婉琳終於忍不住,嘗試破除窘境,「還有…我跟Ricky也吹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維翰笑了起來。她惱了,抗議道,「喂!我不覺得這好笑!」

但維翰卻收緊雙臂,將她抱了個緊實。這樣親暱的舉動嚇了她一大跳,不知道該推開他還是回應他(!?)才好。

她聽見維翰猶帶笑意的說,「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

她先是石化了十秒才聽懂他說了什麼,但接下來就全身冒出冷汗。

現、現在什麼情況啊 - ?!

而在她發愣之際,維翰竟然開始摸她的頭髮。

「你…你在幹嘛?」她只能吐出這句話。

「幫妳整理頭髮啊。」他一副理所當然。

「那…你剛才說了什麼?」

「嗯?」維翰心情看起來很好,「告白啊,聽不出來嗎?」

「你你你…你為什麼要告白?」

「難不成我要在妳平常氣勢凌人,一副惹我找死的時候告白嗎?」維翰說道,「老實說,說出來我心情好多了。」

婉琳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佯裝生氣道,「你以為現在講我就不會生氣嗎?! 你現在這樣講…是要我怎麼辦啦!」

維翰鬆開懷抱,退後一步,正視她哭花了的臉說,「我只是要告訴妳,還是會有人在乎妳的。至少我就是。」

婉琳覺得她又要哭了,「你這樣是趁人之危你知道嗎…」

她知道她現在是脆弱的,她也知道,瀕臨溺水的她現在會禁不住想要抓住任何一塊飄來的浮木。

她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勇氣去愛。

但是維翰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妳要把我當救生圈也無所謂哦,反正,我也是剛分手的失意人。」

他再度趨近,「我們都沒有什麼好輸的,不是嗎?」然後俯身吻上她的唇。

婉琳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事實上,她接受了維翰的論點:她的確沒有什麼好輸的。

他們相擁相吻,直到婉琳說,「還是把飯吃完吧。」

他們重新坐下,吃完晚餐,收拾了碗盤。然後維翰先讓婉琳去洗澡,讓她換上他努力挖出來的,多年前就離家自己獨居的姐姐的衣服。等他自己也洗過,兩人便坐在客廳沙發上,斷斷續續地聊了許多事。

婉琳這才發現,維翰並非如她想像中幼稚,只不過從前她跟他拌嘴慣了,看見他總要挑起戰火,所以他要正經也無從正經起。

聊到過了半夜,維翰趕她去房間睡覺,她卻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他,「我不想一個人睡。」

這下換維翰面紅耳赤,「這樣不好吧?」

「我什麼都不會做啦,拜託!」

維翰有點哭笑不得:這句話不是應該他來說才對嗎?

他看見婉琳鑽進他的被窩,心怦怦跳了起來。但是婉琳卻只是抓住他的手,說了聲「謝謝」,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她享受到許久未有的安眠,而維翰則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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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認為「做愛」這個詞欠缺妥當。性事於她,不是make love,充其量來說,只能說是「做愛做的事」。

她對愛沒有幻覺,更清楚發生性關係,並不會建立起愛。性交過後的告白,跟老煙槍說「這是我最後一根煙」一樣可信。男人可以愛,但不能沒有性。因為他們的大腦無法像女人一樣因為一句甜言蜜語而高潮,所以他們用射精來體驗。性之於他們有偉大的意涵,但挶限於腰部以下的範疇。


她曾經相信過性是愛的表現,沒有愛,就沒有性。即使有著父親的例子,她還是曾經傻傻的相信過。

 

所以她真誠的愛,真誠的付出,並在最真誠的時刻獻出她的第一次。交合的第一次是痛苦但感人的,第二次是害羞但美好的,但過了第三次、第四次…當她還體會著每一次與對方纏綿的溫暖時,肉慾似乎淹沒了男人的理智,所以他雖然時時與她共度春宵,卻也和其他女人品嘗了同樣的美好。

 

她發現時是不可置信的,他也是不可置信的,囁嚅許久,似乎是想要告訴她:「跟妳做很爽,可是跟其他人做也有不同的爽啊!」

她大哭一場,哭完才醒悟自己的傻。如果男人都是這般想,那麼她若仍抱著愛了才給的心態,就永遠會吃虧。

 

所以她也不再追究。她不再刻意去尋找愛情,也不刻意尋找一夜情。當她在酒醉神迷之間與一個人起了化學作用,她會放膽地去做,但隔日醒來,她不會咬著被角有所期待。事實上,他們每一個都很快的離去。下一次的造訪時,也不過另一次的短暫化學作用。


她知道這樣,總有一天,寂寞會將她吞噬得一滴不剩。但她是如此害怕,來自複雜的家庭背景,看過母親、自己、和身邊一些朋友的例子後,她實在沒有辦法再相信愛情。或許學校裡還存在著單純的感情,可是經歷過這些不該有的滄桑的她,已經沒有辦法和那些天真的男同學們談情說愛了。


所以她不再思考,只想快樂地渡過每一個白天和夜晚。白天她專心上課,和同學聊天吃飯,晚上她也專心的放縱情慾。

只有在日與夜的交界時刻,她才會有一絲的惶恐。


那麼,她現在所身在的處境,究竟應該要怎麼稱呼呢?「約會」?翻開國語辭典,約會的意思是「定期的約會」或是「邀集、邀請」。太過廣泛了,她嘲諷地想著, 她需要的是一個用來形容「性事之前的預備工作」的詞。這樣想來,只有「前戲」堪用。

是的,她現在所享用的美味懷石料理,不過都只是即將上場的好戲的前奏。她很現實,所以她點了最貴的套餐,明知道自己腸胃根本不會吸收多少,還是全吞下了肚,並歡笑著與對坐的人閒話。


眼前的男子的打扮無可挑剔: 髮型俐落,穿著 D&G 的襯衫,身上散發淡淡古龍水的味道。他有型,但不做作。他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但他的勾引是開放而不蠻橫的:妳如果喜歡我,我也喜歡妳,那我們且就歡聚一場;不喜歡,那就各走各的路。

 

他高興時,會毫不遮掩的大笑。第一次笑時,引來鄰近座位的人的側目,但當那些年輕的女性發現在笑的是個帥哥,她們不但瞬間原諒了他的無禮,還頻頻對他投注目禮,也不時打量坐在他對面的婉琳。

婉琳漠然面對那些吃人的眼光,很想跟她們說:是的,是的,我知道妳們很想分一杯羹。別客氣,這人胃口大得很,會輪到妳們的。妳們會像我一樣,跟他在有著可以眺望台北市夜景的豪華旅館房間裡對飲美酒。

 

等到酒精攀上腦子,妳們會像我一樣赤身裸體在純白亮潔的床上,身下躺著他矯健結實的身軀,因狂野的吻而腫脹的唇吐著色情的字句,間或因為下身傳來的快感而喘息。

 

妳會不經意的瞥見映著夜色的落地窗反射自己肉體的曲線,長髮散亂,眼裡有妳從未見過的淫蕩。妳為這一刻深深著迷,妳愛上讓妳如此妖麗的男人,但不,愛這個字從來就和性沒有交集…

「喂,妳沒在聽我說話哦!」景茗發現她目光飄移,生氣地抗議道。

婉琳瞬間回神,露出絕美的必殺無知笑容,「我一個字都沒漏聽。」

「那,重複我剛才說了什麼。」景茗緊盯著她。


婉琳嘆口氣。這個男人小時候一定永不缺乏關注,才會到現在還是這樣,時時刻刻要確保對象心裡只想著他,「你剛才說『你覺得台灣的電影生態很糟,都只看票房,所以都不會引進真正好的作品,像是你在坎城看到的什麼我念不出來的鬼法國片。』」

景茗點點頭,「妳不同意嗎? 妳難道不覺得這是件很糟的事嗎?電影是種另類的教育!整天只放那些好萊塢片,根本是在大眾洗腦,還越洗越笨!」

她翻翻白眼,「你跟我說有什麼用?去跟那些管戲院的人講啊!」

景茗一副壯志凌雲的模樣,「我正有此意!」接下來五分鐘,滔滔不絕發表他對台灣未來電影發展的想法,說到激動處,還大拍桌子,嚇壞送菜的服務生,「先生,請問是有哪裡不滿意嗎?」

婉琳安慰服務生,「不,他只是太慷慨激昂了,食物很好吃,真的。」


送走了一臉害怕的服務生,她扁眼看著對桌的人,「你跟其他人約會也是這樣拍桌叫囂的嗎?」

景茗愣了愣,隨即明白,小聲的笑道,「不,我只會跟妳說,畢竟我想妳是念心理系的,應該比較能了解…」

是忍受度比較高吧,婉琳心中嘆息,臉上卻堆笑,「那照你這麼說,Ricky先生,我們吃完,你應該是不會想去只播好萊塢爛片的電影院看電影囉?」

 

其實她本來就有些疑惑。這是他第一次約這麼早。以往都是約半夜直接殺去 PUB 喝酒跳舞,跳完了還有「性」致,就去他下榻的飯店辦事。這次約個晚上六點半吃日本料理,她實在不知道他打著什麼主意。難不成這次他想要先上床後跳舞?

「當然不想,」景茗笑咪咪的,「我另有安排!」


等到計程車載他們到目的地,她有些傻眼,「錢櫃?」

景茗躍躍欲試,「我好久沒唱歌了!」

「我天天在唱的…」婉琳還是有些愕然。這…這怎樣都不算是「前戲」了,是貨真價實的「約會」!

景茗竟然露出一臉哀求貌,「妳就捨命陪君子吧,我雖然沒有費玉清的好嗓子,但至少沒五音不全。我真的很久、很久沒唱了,最近突然很想要唱『苦海女神龍』…」

「是、是,」婉琳嘆道,「我想馬賽大概沒有錢櫃,金髮美女們也不會唱八點檔吧…」竟然還用費玉清作例子,真的是很久沒進 KTV 了。

 

這時候才會覺得,他們之間還真的有年齡代溝,更別說這一對兄弟從國中以後就到國外求學,可說是「不食台灣煙火」。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景茗特別喜歡聽她談學校生活,連帶的像是打 b、聊 msn 這些他沒做過也不會有機會做的事,都讓他聽得津津有味。


看著景茗扯嗓唱「為誰人酒醉,為誰人迷茫,淪落在異鄉的苦海女神龍…」,婉琳想道:那麼,他們的交集在何處?

在同樣享受夜生活和性愛嗎?還是,還有更深層的契合處?

「該妳唱了!點歌點歌!」景茗翻著點歌本,「嗯,一堆沒看過的新歌手…」

婉琳無視於他,直直走到點歌螢幕前,熟練地敲打鍵盤,點了楊乃文「靜止」。歌來了,她拿起麥克風就唱,雖唱得不是頂尖,但唱了這千百遍,早已駕輕就熟,情感十足。

 

唱畢,身後傳來震耳的拍掌和喝采聲。轉頭看著景茗興高彩烈的模樣,她有些詫異,也有些害怕。


這個男人,是這麼輕易就可以讓人愛上的。若不是她已經學過教訓,現恐怕早已淪陷,夜夜思念著他,擔憂他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尋花問柳而暗自垂淚吧?

 

就因為他是那樣的坦白 他從不否認自己有其他玩伴 所以假如淪陷,假如又必須再面臨一次分手,她會更加心如刀割。

所以她必須保持距離,離得越遠越好。


但當她唱完張惠妹的「人質」,景茗從身後抱住她時,她還是全身僵直不能動彈。

景茗好聽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著,「Lita,妳不應該唱這種歌。」

她連發聲都感到困難,努力讓聲音顯得冷淡,「為什麼?」

「因為妳唱的時候,看起來悲傷。」


空氣是靜止的。沉默在斗大的房間裡迴響。

「為什麼…你要約我來唱歌?」婉琳的聲音顫抖著,「我們…不應該…」

「什麼?」景茗鬆開了懷抱,不解地問道。

「我們應該….只是…玩樂的夥伴…」

景茗警覺到不對勁,想要扳過婉琳的身子,但卻被她猛力推開。她低著頭,抓起桌上的包包和外套,站起身來,仍是背對著他說道,「可是你的『想做就做,想玩就玩』,我已經…沒有辦法…」

Lita,你聽我說…」

婉琳轉過來,兩頰縱橫的淚晶瑩閃爍著,「對不起,我破壞規則了…我沒有辦法再見你。再見。」


不讓他有反應的時間,她推開包廂的門,高跟短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急促的聲響。經過櫃台,服務生還高聲喊著「歡迎您再度光臨!」,她頭也不敢抬,飛奔下了樓梯。

 

直到出了錢櫃,過了轉角,確定景茗不會追來,她才真正再度呼吸。熟稔地走入SOGO的化妝室,抬頭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既想哭也想笑:原來凡爾塞睫毛膏真的是防水的,而 MAC 的眼線筆則不然。

 

努力用面紙拭去臉上兩道可怕的黑色河流,重新補了妝,出了百貨公司,搭上捷運。


她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看著窗子映照自己依舊腫脹的眼皮。

一切都結束了。

她以為她能夠心如止水,因欲而行不動情。她只是一直沒碰上能讓她動情的人罷了。且更糟的是,這個人還擺明了就是多情的。


這時,她想起了麗玟。麗玟呢?她看得出來Marc不像Ricky,是個可以專情的人。可是他們之間的交集,又比她自己和Ricky之間的交集差了多少?

一開始認識麗玟時,婉琳對她感到不以為然。她以為麗玟的天真無瑕若不是一種精美的偽裝,就是未經世事的白癡。但和她相處之後,才發現她雖然單純,卻不笨。

 

有些人是靠跌倒學乖,她是一開始就瞭解走路走穩的必要。她願意相信人,卻不會放任自己被騙。之所以一直沒交過男友,不過是因為同年齡的男孩總是比較幼嫩些,無法完全勾起她的情感。


但現在,她和經歷過風風雨雨的婉琳,不約而同地面對了相同的處境。她們的對手,都要比她們不單純太多了。而這一對兄弟所背負的,更是遠勝於大學生。

我贏不了這場戰爭,她想道,還是趁著還沒有全軍覆沒,心還沒碎盡之前,趕快退出吧…麗玟,妳最好也是。


拖著疲憊的心靈和身體,她走向家的大門,卻在相距十尺時因為看見站在門口的男人背影而站定。她全身的疲累瞬間雲消風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背脊竄起的冷汗。她向前走了幾步,靴子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使得男人轉過身來,肯定了她的猜測。


「爸,你在這裡做什麼。」

 

 

男人轉過頭來,卻是叫著,「秀惠…」

她轉頭,看見身後提著購物袋的母親。母親的臉色是雪白的,「文嘉…真的是你?」

男人竟然笑了,「嘿呀,金假洗襪啦。」


婉琳無法動彈。她在心裡大喊著:不要,媽,不要!


但是母親卻拉著那個名為她父親的人的手進入公寓。進了家門,還催促著她說,「琳琳啊,去泡茶來,還有切顆蘋果…」又一直拉著父親的手,不斷用台語碎碎念著,「啊你都不知道這些年我們是怎麼過的…你咧,你跟那個查某又是安怎…」

「早就分了!」父親擺擺手,「那種查某哦,待了沒多久就跑了。你也知道我當初把事情搞那麼大,實在沒臉回來…」

婉琳默默地泡了茶,削好父親以前最喜歡吃的蘋果,擺上盤,端到客廳。父親看見她,笑顏逐開,「呦,長那麼大,那ㄟ價泥水…」

婉琳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你回來做什麼?」

「琳琳!」母親叱道。

父親低了頭,嘆口氣說,「你怪我也是沒辦法,我也知道我這些年不在,沒有做到父親的責任…」

「琳琳,妳先回房間去。」母親命令道,「今晚,我跟你爸先談。」


婉琳將房門狠狠甩上。小小的房間裡,只有一張伴過她多年的床,一張書桌,和一個衣櫃。她還記得,父親離開的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是如何哭天搶地,指著她說:

 

「都是妳!若不是每天要到醫院照顧妳,妳爸怎麼會跟那個查某跑了?生妳這個女兒有啥用,一天到晚送急診,帳單淹腳目!」


母親愛她,卻也恨她。十年來,她是母親唯一的慰藉,卻也時時讓母親想起父親。有些夜晚,母親為瘋狂所驅使,會毆打她,然後又抱著她痛哭。

 

她漸漸學會了不流眼淚,也學會原諒母親。但她永遠不會原諒父親,也不相信他相隔了十年才回來真是有心要重新團聚。

不,她已經不再相信,男人口中的情愛。


她沉沉睡去,在夢中回憶了許多不願想起的過去,然後醒來,只覺得更加疲憊。悄悄推開房門,探出頭去張望。家裡一片靜悄,想必他們昨晚談到極晚,到現在還沒醒吧?

 

她躡手躡腳地進了浴室梳洗,回房間換好衣服,化好妝,拎了背包就去上學。


天空灰濛濛的,但在雲層後隱隱透出光暈。或許到下午就會放晴了。早晨的空氣是清醒的,使惡夢般的昨夜顯得隔外不真實。早晨的氣氛又是那樣平和、充滿希望的。

 

早餐店裡熱氣蒸騰,穿著制服的國高中學生們在櫃台前等著煎好的漢堡三明治和奶茶,眼神因為早起而迷濛;準備上班的白領族們嚼著蛋餅看早報。

 

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昨晚到過何處,做了什麼瘋狂的事。等他們刷過牙洗過臉,換上了另一套制服,生活又好像翻開了嶄新的一頁,誰也不管前一頁的污黃血漬。


她的生活,就好像一張海報。過去寫得清清楚楚,現在寫得淒淒楚楚,而下半格的未來,還是一片絕望的空白。


她在學校後門買了飯糰,走到共同教室,準備上讓人昏昏欲睡的國文課。麗玟已經坐在教室裡,桌上放著一袋早餐,看見她,笑著招手,「咦,妳今天滿早到的耶?」平常婉琳都是上課後五分鐘才打著呵欠走進教室。

「昨晚沒睡好,反而早起。」婉琳在麗玟身邊坐定,吃起飯糰,卻味如嚼蠟。

「怎麼了?」麗玟皺著眉,「妳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婉琳想了想,決定不要破壞麗玟上國文課的興致,便說,「吃午餐時跟你說。」


這時,門口傳來維翰高聲的笑鬧。兩人不自覺往門口看去,只見晨恩和維翰並肩走進來。晨恩目光一對上麗玟的,立刻把頭撇開,也不理維翰,逕自走到教室最前排坐下。

 

維翰拉不住他,一路和人插科打諢的,來到兩個女孩面前,「哦…今天早餐看起來很豐盛嘛。」放低了聲音,「哎,麗玟同學,說一下,為什麼我一跟晨恩提到你他就變成北極冰山啊?」

麗玟臉頓時刷白。婉琳無奈地瞪了維翰一眼,「你真的是少根筋。」

維翰抗議道,「這位同學,妳這樣說很傷人哦。」

「你就是這樣,才會一直把不到妹啦!」婉琳冷道。

沒想到維翰竟然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還「哼哼」的笑了兩聲,「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這個寒假,我有了極大的進展!我已經正式的脫、團、了!」

婉琳嘴張得大大的,「是哪個眼睛瞎了的女生肯跟你在一起?」

麗玟忙打圓場,笑問,「是在哪裡認識的啊?應該不是同學吧?」

「不是,是在 b 上認識的。」

婉琳沉下臉,「氧氣版?」

維翰哇哇大叫,「我還沒墮落到那種地步好不好!是我國中同學現在的大學同學啦! 因為我 po 了一篇文章提到我的國中同學,剛好她是我同學現在的同學,丟我水球,就這樣聊起來了。啊沒想到就越聊越順,我就約她出來,看了兩次電影後,我抱著被發卡的心理準備告白,沒想到就成了!」

婉琳手一伸,「沒圖沒真相,照片來」。維翰還真的掏出手機,給兩人看大頭貼。麗玟看了稱讚女方看起來是個「居家型的正妹」,婉琳則是嘲諷維翰在照片裡看起來很娘。沒多久,上課鐘響,維翰便春風滿面的回到前排去和晨恩坐。


上完國文課,再趕去上普化,等到中午鐘響,走出教室時,如婉琳所預想的,太陽探出頭來,使天氣略為暖和。為了避免被其他人拖去一起吃飯,她和麗玟沒有回系館,就直接出了前門。找了一家拉麵店坐下,麗玟便問,「現在妳可以跟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婉琳四處張望一會兒,確定附近沒有人在聽,才說,「我跟Ricky分手了。」

麗玟睜大眼睛,「為什麼?!」

「因為我輸了。」婉琳垂下眼,「我玩不起這個遊戲,太昂貴了。」

「我不懂…」麗玟問道,「是因為妳說的,他不肯作承諾嗎?」

「不只是這樣,他們真的跟我們是不一樣世界的人。」婉琳看著麗玟,「我勸妳也斷了,真的。我知道妳不會輕易被騙,可是這真的差太多了。」

麗玟沉默半晌,然後柔聲道,「我很難過妳和Ricky演變成這樣,但是,我已經下了決定我要放手去試。我已經跟景嵐…我是說,Marc在一起了。」

婉琳頓了一下,「妳是說…你們是男女朋友? 他說妳是他的女朋友?」

麗玟點頭。

這下換婉琳啞口無言,「麗玟!他大妳十歲!他還是宏景集團的總裁!妳 -」妳真的以為妳可以在他身上找到真愛?「光是想想,妳敢跟妳爸媽講嗎?搞不好他投資的餐廳還是用妳家的酒咧!」

「我會找時間跟他們講…」麗玟小小聲的說。

婉琳急了,「麗玟!麗玟!妳認真聽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妳一定要跟他分手!」

「我已經決定了。」麗玟小聲但堅決的說。

婉琳絕望了,「為什麼都沒有人聽我說…」她喃喃自語道,「妳也是,媽也是。一定都要等到粉身碎骨了,才會知悔嗎…」

「我很高興妳警告我,」麗玟拍拍她的手,「但我保證不會有事的。」


吃過午飯,回去上完下午的體育課和實驗課,麗玟坐在系學會的長椅上看書,卻始終心神不寧,頻頻望著放在桌上的手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終於響起,她以光速跳起來接聽,「喂?」

手機那一端傳來景嵐低沉溫暖的聲音,「下課了嗎?」

「嗯。」麗玟甜甜地應道,「你在哪裡?」

「剛出公司。要一起吃晚餐嗎?」

「要!」


十分鐘後,銀色房車再度出現在系館門口。踏著輕快的腳步,她連跑帶跳地竄進車裡,一關上車門就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撒嬌著,「我好想你!」

景嵐開心的笑了,在她的額上、頰上、和頸上落下細碎的吻,「妳抱起來真舒服,軟綿綿的。」

麗玟嘟起嘴,「你意思是說我肥嗎?」

「沒有這回事。」吻夠了,他鬆開懷抱,繫好安全帶,準備上路。

「對了,」麗玟突然想到,「Ricky…景茗,他最近好嗎?」

「你說我那天才老弟啊,今天早上不知道發什麼瘋,案子才談到一半哩,就跟我說他要回馬賽了。把工作都丟給我,嫌我不夠忙嗎?」說到此處,他又「啊」的一聲,「該死!我這才想起來,我下禮拜要去大陸,現在先跟妳說一聲。」

麗玟只能愣愣應一聲,問,「要去多久?」

「得跑很多地方,大概一個禮拜吧。」其中一個不得不去的地方是李安瑟說服他投資的美容俱樂部。他總得親自去看一下,確定他們不是把那筆錢拿了就跑,「妳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沒有。」麗玟悶悶地答道。

「真的沒有?」景嵐沒有察覺,兀自說道,「上海有不少好骨董、字畫之類的(雖然店家都很會騙錢),妳不是說妳家有在收藏?或者是茶,有一等的龍井茶跟鐵觀音,我是沒什麼研究,但老是看到朋友買來送人。」

麗玟沒有答話。

景嵐見她沒有反應,想了一下,突然體悟到什麼似的說,「還是…妳要包包?」大學時代交往,他的女友們會在生日時跟他要項鍊、耳環加浪漫燭光晚餐,但照景茗這個隨時代推進的情場老手的說法,現在女人們要的都是包包。

 

景茗說的那個叫什麼?柏金包?凱莉包?反正跟鱷魚脫不了關係。他只看過麗玟帶那一千零一款的Jansport背包,但說不定她其實也有收藏包包的喜好?

麗玟咬緊下唇,「我真的不想要什麼。」偏頭看著窗外,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我只想要你。」


他們去吃了港式飲茶,吃完,麗玟主動提出要去看電影,所以他們就去鄰近的電影院隨便挑了一部剛上檔的動作片看。一如往昔的送她回巷口時,他有些疑惑地問,「我記得妳以前有五點的門禁,現在沒有了嗎?」

「這…」她不想說是自從父母看見晨恩載她回來後,為感謝上天他們家女兒終於「開竅了」,自動將她門禁延到十一點,「我媽是說,有先打電話報備就可以。」

景嵐這才想到,總有一天他也得跟莫氏夫婦面對面的。想到上回千鈞一髮的會面,他還心有餘悸。不,現在還太早了,不管是讓他去面對莫家,還是讓麗玟面對他家。一想到自己的母親,頭又痛起來了。

他將她擁在懷中,頭埋在她細柔的長髮間,嗅著淡淡的洗髮精香。麗玟的手在他的胳臂上游移,最後攀上他的臉,摩挲著帶著短短鬍渣的下巴。兩人無語的對看,夜色勉強透過貼著隔熱紙的玻璃窗,讓他們的面孔都顯得模糊不清,只有兩對眸子熠熠生輝。他們的側影漸漸靠近,最後合而為一。

親吮著她的嘴唇,他說,「我想跟妳睡覺。」

麗玟紅了臉,「你知道我得回家。」

「是,我知道,」他嘆息道,「但我意思不是…我是想要真的跟你一起躺在床上,一覺睡到天亮,醒來,然後去吃早餐。我們還沒一起吃過早餐。」

 

兩次共枕而眠, 第一次在他家(也就是一切開始的那一晚),隔天她就十萬火急的趕回家,第二次在飯店,雖然拿了婉琳當藉口,她怕被拆穿,不敢久留,沒有留下來吃早餐。

「我不知道,」麗玟覺得她已經快要把理由用光了。再一直把婉琳當擋箭牌,父母會把她列為拒絕往來戶的,「我會試試看,但我不能保證。」

兩人一再又一再的吻別,直到時間已經直逼十點五十九分,麗玟才依依不捨的離開。一回到家中,關上房門,夜的冷冽讓她瞬間清醒,並萬分後悔。為什麼明天明明英文課要上台報告,她卻沒有乖乖待在家準備,反而是在外逗留到現在? 打開筆電,想要打報告的稿子,腦筋卻一片空白。

這時,有人在她自動登入的 msn 上敲她。是婉琳。

[妳剛到家?手機都打不通。] 婉琳說。

她急忙掏出手機,才發現是因為看電影前關掉了,一直沒再開機。

[對不起,手機沒電了 >///< 怎樣?] 她回答道。

婉琳的手指凝結在鍵盤上方。她知道麗玟說謊,因為她吃午餐的時候看過她的手機,知道還是滿格,不可能那麼快就沒電。毫無疑問的,她是一整晚都和Marc在一起。

[沒,只是想問你明天的英文報告打好沒? 想借來參考一下 QQ] 

 

婉琳其他科目都還好,就是外文奇差,不像麗玟因為家裡環境,不但英文呱呱叫,因為常跟父母去南美洲洽商,連西班牙文也通。她本來是想要找麗玟罩,沒想到麗玟現在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我完了啦  我還沒開始打  冏rz ] 麗玟想到明天的英文課,也是急得一身冷汗。

婉琳嘆口氣,[就跟妳說要小心  妳還是跟他待到這麼晚 =_=

麗玟此刻只覺得像個作壞事被發現的小學生,[我知道錯了啦 >_< 我打完如果你還在線上就傳給你]

[好 加油吧] 關掉對話視窗,婉琳想了一下,決定另外去找救兵。麗玟或許半小時內可以寫完,可是她自己程度差,就算有麗玟的版本可以參考,也還得慢慢爬很久。

 

看了看聯絡人清單,維翰雖然呈上線狀態,但看他暱稱甜蜜到一種噁心的地步,此刻八成正在情話綿綿,實在沒有興致纏他。再看看其他同學,不是不太熟,就是修德文或日文。正徬徨之際,「叮」的一聲,上線的是加入聯絡人後從來沒有敲過的晨恩。

抱著不會有回應的心態,她敲了晨恩 [hi 在嗎?]

等了一分鐘,沒有回應。她關掉視窗,打開word,準備孤軍奮戰時,一個新視窗彈出來,是晨恩:[ ? ]

她苦笑了一下。從沒敲過,一敲就是要對方罩功課,聽起來實在很厚顏無恥。但成績當前,面子算什麼呢?[ 你明天英文報告準備好了嗎 ]

[ 嗯 ]

不愧是晨恩,連msn都用字這麼簡潔。

 

[我快掛了 可以借我看一下你的嗎? QQ ]

又等了三十秒。這個人是用一根手指打字嗎? [ 不行 ]

婉琳有些詫異。她跟晨恩雖然不是麻吉,但好歹平時見面會聊幾句,有一次他上國文課忘了帶書還是跟她一起看的咧,這麼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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