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隔天清晨,惜音發現自己坐在七星潭的堤防階梯上,等著日出。

為了跟好友敘舊,特地拋棄老公跟她擠一個房間的曉柔本來要跟來的,但她前一晚跟惜音一聊就聊到半夜三點,撐到不行了,就昏倒在床上。

惜音五點半爬起來,試著搖醒曉柔,只聽她呻吟了幾聲,跟惜音說了車鑰匙的所在地後,說「妳幫我去跟太陽公公打招呼就好…」就再度不省人事。


她不是唯一一個在堤防上吹著冷風聽浪潮聲的人。階梯上三三兩兩坐著人,還有一些甚至拿手電筒對著海面亂照。

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有種奇異的魅惑。「啪啦」 - 那是捲起的浪花落下的聲音,「沙沙沙」 - 那是退縮的海水吸捲沙礫的聲音。

她像被催眠一樣,移不開眼神,看著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下一個浪花會有先前的一個高嗎?且看遠方有幾波鋸齒狀的浪濤,似乎會帶來更激烈的拍擊聲。

有時候,浪花會如她預期的,兇猛的侵襲、落下;有時候,她會失望。光看浪濤捲起的波度是不足以預測準確的。有太多因素影響了:月球的引力、前一個浪潮的間距、海岸被侵蝕的程度。

她的人生,就好像浪花一樣,無法預測下一波會是激烈還是溫柔的。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走下階梯,經過她身邊,下到海灘。天色黑暗依舊,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沙沙沙」 - 這次卻不是海潮,而是又一輛載著來迎接日出的人的車輛行駛進停車場,車輪碾過沙礫的聲音。

車燈照亮了那人的背影。那人本能的轉過身來,瞇起眼睛看著車燈。


他這次沒有帶著金邊眼鏡,但還是一樣穿著白色T-shirt和牛仔褲。

她呼吸瞬間停止,心跳卻劇烈起來。


男人皺了皺眉頭,好像在看她。但完全背光的她,在他眼中只是一個漆黑的剪影。

車燈熄滅,男人也轉過身去,面對太平洋。


海風吹過她身上滲出的冷汗,冰涼無比。

她該出聲嗎?

萬一他不記得她是誰怎麼辦?

但如果她不出聲,待會兒天亮,他一定會看到她。說不定也會認出那剪影是她。到時他一定會奇怪,她為什麼不出聲。

她忍不住了。

「Ken…Ken!」


男人果然轉過身來,向她走來的腳步帶著一點不確定。等終於靠得夠近,看得清她的臉了,方歡欣的叫道,「果然是妳!我剛還在想我是不是看錯了,想說要是認錯了還滿尷尬的,所以就沒叫妳!真是太巧了,妳也來看日出?」

男人的聲音是如此開朗、真誠,讓她甚至懷疑太陽已經隨著他的出現升起了。不然,為什麼她突然覺得海風一點都不冷了?

「嗯。」

「妳一個人來?那個老闆娘咧?」

「她爬不起來。」

「哈哈,我也差點把手機的鬧鐘按掉說!」男人笑道,「妳好像就沒問題?不愧是在當小學老師的。」

「在美國學校教書就不用早起嗎?」

「要啊,」男人有些難堪的笑道,「所以我老是遲到。幸好排課的人還對我滿體諒的,最早只給我排十點。」


前一天的十分鐘內,男人告訴她自己叫Ken,在天母的美國學校教英文。

「我是有中文名字啦,」他說,「可是我是在美國學校,所以學生都只會叫Ken啊!久而久之,別人叫我的中文名字時,我還會常常忘記那是我…」

因為放暑假了,他決定來個環島旅行。他沒有特定的計畫,只是從台北開始,坐南下列車先去了宜蘭後,再到了花蓮。他在宜蘭有認識的朋友可以借他暫宿,但在花蓮就沒有,所以就去住美崙市的一間民宿。

「等我到台東,就會跟在那邊的一個朋友跑完南部跟西部。」他說。


Ken是中美混血,所以他的膚色才會是那樣特殊的亞麻色,眼睛的顏色也才會是那樣澄澈的淡褐色。他繼承了父親的深刻輪廓,和母親的細膩神貌。

惜音以前聽過身邊有認識混血兒的朋友說「混血兒就算父母都不好看,生出來也都很帥!」現在她親眼見到,終於相信了。因為Ken還給她看自己皮夾裡的家庭照(這年頭會在皮夾裡放家人的照片,真是很稀奇):

嗯,雖然他父母看起來人非常友善,但他的母親在東方的審美觀裡,絕對不是美女;他父親也不是西方的布萊德彼特。但他和他妹妹簡直是…該怎麼說呢 - 閃亮生物一族。

聽到她稱讚自己妹妹漂亮,Ken說「我妹在東吳念書,偶爾也會兼職當模特兒啦。可是她常被迫穿很古怪的衣服,就會被我一直笑。」


而Ken知道關於她的事,就只有她名字叫作惜音,在大安區某間小學教音樂,而且外婆家在花蓮。僅此而已。


「要一起看日出嗎?」Ken提議道。

她頓了頓,淡笑道,「如果我說不的話,還有另一個太陽嗎?」

「哈,我不是這個意思啦,」Ken笑道,「我是說我可不可以坐妳旁邊。因為我知道我有時候還滿煩人的,所以如果會打擾到妳的話,我就走開。」

「你一點都不煩人啊。」

Ken在她身邊的臺階上坐下,「我也不覺得我煩啊,可是我前女友就常抱怨我講話顛三倒四的…」

她的心跳了一下,故作玩笑的問道,「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分手的?」

Ken搖搖頭,「不是 - 呃,希望不是 - 是因為她出國去念書了。」

她有些詫異,「那樣就要分手?」

Ken聳聳肩,「我們兩個都不想遠距啊,而且她畢業後可能就直接在那邊工作了。我沒有打算離開台灣,所以~就分了。」

惜音愣了愣。混了一半西方血統的人的思考模式果然跟她有些不同。


Ken指著海平線,「太陽要出來了。」

一抹金瑩從海面浮起。兩人目不轉睛的看著那一點光亮,漸漸、緩緩的,明亮了天空和海洋。

起初,太陽升起的速度很緩慢。但等他們已經能夠看見半個光輪後,太陽就突然好像失了耐心一樣,迅速拔高,一下就升上了半空。

本來還能直視的金色光輪,現在已經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了。


「嗯,太陽出來了!」Ken站起來,轉了轉脖子,動了動筋骨,「我要下去踩水,妳要來嗎?」

「當然,」惜音很喜歡海浪拍打著赤足的感覺,「但是你穿牛仔褲,沒關係嗎?」

Ken懊惱的看著自己的下半身,「呃,我竟然忘記要穿短褲了!」說完就努力把褲管捲到膝蓋下方。

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正視著海面,說了一聲「好~衝了!」之後,就向著海水與陸地的交接處衝去。

這還不算什麼,但他快跑到海水前時,竟然身子一矮,做了一個前車輪後,向後一仰,後空翻,輕鬆落地。


惜音目瞪口呆的趕上他,「你是體操選手嗎?」

「不是,」Ken似乎很滿意自己剛才表演的特技,「我玩的是卡波耶拉。」

「那是什麼?」

「Capoeira是一種結合了舞蹈動作的巴西武術,」Ken笑道,「在台北有教室,我每個禮拜都會去。妳應該要來看看,真的很好玩!」

惜音驚愕的喃喃道,「你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

Ken露出有些歉疚的表情,「我就跟妳說過我是個有點瘋瘋巔巔的人了。可是說真的,沙灘是最適合練習後空翻的地方了!失敗的話,也不容易受傷。我一踩到沙子,就突然很想要翻…所以…」

她冷汗涔涔,「你是過動兒嗎?」

「也許吧,」Ken笑道,「我這人是真的超~不能不動的。」


惜音看著眼前這個身高一米七五,身材結實,從外表看來不管哪裡都的確有他所說的二十五歲的男人,嚴重懷疑他的智商只有十五歲。


而這個智商跟不上年齡的好動兒,又繼續在沙灘上玩起倒立和車輪,完全無視沙灘上其他人關注的目光。

「我突然想到了,」Ken玩夠了之後,說,「我接下來每到一個海邊,都要做一次後空翻!台東、屏東、高雄 - 至少還有三個地方可以給我翻。」

說完,他又咧嘴笑道,「聽起來不錯,這樣旅行又有新的目標了!」


惜音突然有些了解Ken的個性了。

他是那種永遠閒不下來、喜歡去發掘新事物的大男孩。

跟沉穩、養成固定習慣後就不喜歡變動的立荃正好相反。


Ken深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氣,心滿意足的嘆了一聲後,對她說,「我要去吃早餐,妳有興趣跟我一起吃嗎?」

他說得那樣自在、沒有心機,惜音卻聽得見自己心臟狂跳的聲音。

再一次的,她的嘴動得比她的思緒快,「你是怎麼來的?」

「騎車。妳咧?」

「我開我朋友的車。」她結結巴巴的說道,「你、你有知道你要去哪吃嗎?」

「沒有,所以我才問妳。妳不是地頭蛇嗎?」

她思緒飛快的轉動,「我知道在市區有一間早餐店,他們的蛋餅跟肉餅都很好吃,要去嗎?」

「當然好!」Ken手貼著腹部,「我超餓的了,可能要吃兩份才夠。」


他們回到停車場。Ken到自己的125旁,戴上安全帽,跨上車子,對她比了比手勢,要她帶路。

惜音坐進車子,將排檔拉到R,倒退出來,換D檔,緩緩轉動方向盤。踩著油門的右腳一使勁,車子流暢的駛出停車場,跑上柏油路。

右手邊是高牆和鐵絲網隔起的軍事基地,左手邊是波光粼粼的湛藍太平洋。前方是蜿蜒的無人路面,後方是帶著全罩安全帽、騎在銀色GTR上的、才剛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混血美男子(但真實身份是有點呆的好動兒)。

她暈眩起來,有種置身夢境的錯覺。

--------------
服用音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isk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