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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破裂(Breakage)
第二十五章:雨中(In the rain)

 

24
-- 破裂(Breakage)--
 
 
貝爾格萊德宮之夜後的隔天,我體悟到一個事實:如果我真的愛邁可的話,我不可能會對司抱有情感。雖然我還弄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更不知道司的想法,但光是動了心,就足以確立結論 - 我必須和邁可攤牌。
 
那個命運的早晨,我才剛抱定這個決心,邁可就主動打過來。
我從邁可的表情上讀不到任何情緒,「妳上禮拜不是說,有話跟我說?」
「對,」我深吸了一口氣,「你什麼時候有空?」
「現在就有。我在賽車場。」
我點點頭,「讓我吃個早餐,我很快就過去。」我需要能量應付接下來的對質,也需要早餐的時間來思索該怎麼和他溝通分手的事。
「我等妳。」
 
關上通話器,我有如釋重負的感覺。走到料理部去搜刮食物,查克早習慣我的突襲,往我手中塞了一大盤食物。放鬆了心情的我胃口大開,風捲雷殘的掃過炒蛋、牛奶、土司、和水果後,才發現今天的食客就只我一人,「愿戟不在?」
「不知道,」查克聳聳肩,「大概是在加班。」
「加班?愿戟的工作是什麼?」我一直以為她正值休假,才能常駐在廚房。
「不知道,」查克還是聳聳肩,「看來昨天是加班了。」
 
回到DESTINY,看窗外的天空捲起了陰雲,心想著晚上大約會下雷雨了。正準備要啟程往賽車場時,米蘭妲突然從核心打來,「司要你去見他。」
我吃了一驚,「他有說是什麼事嗎?」
「沒有。」
 
我的心狂跳起來。窗外,豆大的雨點紛紛落下。
倉促的套了衣服,正要出發時,隨身通話器響了。
 
那是玩具兵車手芮妮,沒有影像,只有聲音,「希莉亞!快來!邁可出事了!」
我的手腳頓時發冷,「發生了什麼事?」
芮妮帶著哭音喊道,「他過彎的時候沒有減速,頭撞上護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沒有換雨胎……」
 
我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隱隱約約的,我感覺到邁可的意外必定和我有關。
 
我想像他撞擊瞬間的痛苦、那一地的血、那股溶在雨中的黑暗。全都是因為我。
 
「你們在哪裡?我現在就過去!」
「西南醫院急診室。」芮妮啜泣道,「快點!我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
 
我摔下隨身通話器,衝出大門,在滂沱大雨中跑向停車場。
 
各種念頭在混亂的腦海裡交纏。邁可,那個從前臉上總是掛著陽光般的笑容,開口閉口都是賽車,被人作弄後也只是故作瀟灑撥撥前額說句「由他去!」就忘得一乾二淨的大男孩,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寡言,變得陰沉,變得不快樂?是因為他發現車賽並沒有帶給他預期中的滿足嗎?是因為我沒有和他共享那份光榮?還是因為他心灰意冷於我離去的意圖?
 
如果我曾經多關心他一點,他會不會不那麼失望?
如果我完全不曾踏入他的生命,他是不是就不會絕望?
 
給他一個虛幻的美夢然後狠狠戳破的我,是不是有罪?
 
抱著這些自責的想法,我將磁浮器扳到底,即使進了南京市區也沒有減速。
 
奔進西南醫院的急診處,衝著值班護士說,「邁可在哪裡?」
護士一臉不解。
我急急說道,「從南京市賽車場送來的!頭部撞上護牆的!」
護士點點頭,「請隨我來。」
 
穿過飄著血和藥水的味道,充斥著哎叫聲與咒罵聲的急救病床,護士帶我來到太平間前。
 
我覺得我腳底下的地面崩裂開來。
 
護士打開門,示意我進入後,靜靜關上門。
 
昏暗的房間裡,一張鋼床上,躺著一個穿著沾滿血污的賽車服的身軀。護士掀開白布,露出因劇烈撞擊而面目全非的臉部。
 
我向後倒退三步,「這是誰?」
就算面孔血肉模糊,整日在實驗室研究人體結構的我,早把邁可的身體細節記清楚到連掌寬都說得出來。就算身體大半都包裹在賽車服中,光從身形和露出的手腳,我也知道那個屍體不是邁可。
「邁可.捷立奧。」護士的聲音很平板,「或說,即將成為他的死人。」
 
有人從身後抓住我的兩隻手臂。護士走過來,從口袋裡取出針筒,拔開筒蓋,一隻手猛地將我下巴向上一扳,熟練地將針插進我的頸動脈。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25
-- 雨中(In the rain)--
 
 
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雙手被反銬著。觀望四周,這房間沒有一絲熟悉之處。
 
漆黑的窗外傳來轟隆雷聲,雨聲更大了。
 
有好一陣子,我就這樣被銬在床上,聽著雨點瘋狂撒落在外頭的地面上。
 
 
漸漸的,那雨聲中混入了人聲,卻是從門外傳來的。
「勒茲,放過我們,我就保證希莉亞會沒事。」
一開始我還有些疑惑:那個聲音為什麼聽起來很熟悉?直到聲音的主人推開門走進來,我才確認自己沒有幻聽。眼前這個穿著黑色大衣,全身完好如初沒有一絲傷痕,正用冰冷的語氣說著話的人,是邁可。
 
「睡美人醒了,」邁可扯起一個微笑,將螢幕一片黑暗的隨身通話器遞到我面前,「說句話吧?」
我的腦子仍是一片糾結,「邁可?這裡是哪裡?」
從通話器中傳出司的聲音,「希莉亞,妳還好嗎?」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疑惑的問。
邁可抽回通話器,溫和的說,「現在你相信我了嗎? Golgotha[註1] 。我等你的回應。」
 
聽見他說出我告訴他的司的基地代號,恐懼從心底漾開。
「你是誰?」我吐出這句話。
邁可走過來,撫摸我的臉頰,「妳果然想不起來。」
「不要碰我。」我警戒起來。
邁可輕笑,「即使被囚禁,也還是氣勢凌人。」
「告訴我你是誰!」
 
腳步聲在門口響起,在酒吧裡因嘲諷我而被我踢了椅腳的韋恩走進來,「兇婆娘醒啦?」邁可示意他解開我的手銬,押著我站起來。
邁可領頭,韋恩在後用鎗抵著,我走出房間,發現走廊上充斥著玩具兵的成員。他們或坐或站,有的正望向狂風驟雨的窗外,有的正把玩手中的鎗械。他們沒有一個在看見我的時候,不是面無表情的,好像我是完全的陌生人般。
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盡頭,邁可打開門,示意我進入。
 
那房間裡散落著幾乎不能說是人的人。空氣中瀰漫著體臭和污水的味道,地板上佈滿針筒。在房間中央的桌几上,有一大罐我再熟悉不過、就算下了地獄也不願再見到的液體。而許多男女就圍著那茶几坐著,手臂上插了一根細管連到那滿滿一罐 sanctuary。他們的眼神是沉醉但空洞的,他們的身軀瘦骨如柴,而當他們看見滿臉恐懼的我,就露出貪婪的笑容,掙扎著往我這裡爬來。驚恐到了極點的我,連逃走的力氣都失去了。
 
若不是邁可將我往後拉開,我的腿上就不會只留下幾道血痕而已。
 
邁可兩手捏著我的手臂,在我耳邊輕聲說,「是不是很眼熟呢?」
 
失去的記憶片刻從腦中閃過。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憤怒過,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顫抖,「是你!是你讓我染上毒癮的!為什麼!?」
邁可殘忍的笑了,「是妳自己找上門來的,妳是我們光榮的二號實驗品。多虧了妳,現在我們sanctuary的劑量都調得剛剛好,能讓人飄飄欲仙,又不會立即升天。這樣才能財源滾滾,持續進帳啊!」
 
他將我押回原先的小房間,將我粗魯的扔在床上。
芮妮走了進來,先是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才附在邁可耳邊說話。
 
我渾身汗毛倒豎,一股恨意直衝上來。我恨透了自己的愚蠢!為什麼沒有覺得不對勁?明明是在南京市區另一端的賽車場發生車禍,卻要送到最混亂、一般市民根本不隨意踏入、幫派混雜的西城區中最惡名昭彰的西南醫院。
 
和芮妮交談的邁可像是突然被激怒似的,開始口中唸唸有詞的罵著。我聽見他說「飛鼠那個渾蛋,就只會撿便宜,真正要他時躲得跟一隻臭老鼠一樣!」之類難聽的字眼。
 
罵完之後,他瞪著我,「妳比我想像得還要重要。換在其他時候,我一定會抓妳來勒索贖金。可惜現在我急需自由,而不是錢。」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邁可乾笑一聲,「原本我以為妳只是個ARTIV的研究員,還有些擔心他們不會在乎妳的死活。要是那樣可就麻煩了。結果比我猜測得還要好!妳不但是研究部的重要人物,也是ARTIV總司令的愛人。如何?有沒有發現自己突然價值連城呢?」
我立刻反駁,「我不是。」
「不是?不是什麼?」邁可冷笑,「不是勒茲的愛人?」
「我不像你這麼無恥,以偽裝和欺騙為樂,」我冷道,「我如果想要親吻另一個人,我會先分手。」
 
他走到我面前,輕柔的聲音令我汗毛倒豎,「如果我只是邁可.捷立奧,我一定會傷心欲絕。但因為我不只是邁可,我要感謝妳,竟然可以讓司.勒茲如此迷戀妳。」
我顫聲道,「你是因為知道我在ARTIV才接近我的。你利用我!」
「彼此彼此,」邁可湊近我的臉,那張熟悉的臉孔此刻陌生的邪惡,「就像妳利用邁可來忘掉失去的父親一樣。」
「你這個人渣。」我從齒縫間擠出這幾個字。
原先站在門口的芮妮面孔扭曲了。她衝過來,手裡握著的短刀深深插進腿上原先被抓開的傷口裡。錐心刺骨的疼痛傳進大腦,心裡雖已有預備,我還是痛到叫出聲來。
「妳也差不多!」芮妮眼中盈滿憎恨和厭惡。
「芮妮,住手,」邁可警告道,「我們還要留著她當籌碼。」
芮妮冷哼一聲,猛力抽出刺進腿骨的刀子,轉身走出房間。
 
邁可的隨身通話器響了。那是司的聲音,「在梅洛因國境交還希莉亞,我們就確保不阻礙到山多的通道。」
「不,讓我們一路無阻的進山多,到琴海畔上船前,才把希莉亞交還。」
通話器一陣沉默,然後司說,「讓我見到影像。」
邁可遲疑了一下,將影像幕正對著我,才打開傳輸,「看吧!」
 
我看見司。他的神情只有一點陌生,仍是我所熟知的臉。我試圖解讀他的表情,才發現他也在解讀我。
「我很好。」我堅定的回答遙遠彼端的人。
我知道邁可也正看著我和司的表情。我用眼神讓他和司知道,我的意志不會瓦解,我能活到最後一刻。不然,就算死,我也不會讓邁可離開南京市。
司的目光落在我血跡斑斑的腿上,緩緩說道,「我答應你的條件,不過,她身上再多一道傷痕,你就會再損失一個隊員。」
邁可冷笑,「別擔心,我無意傷害她,畢竟我跟你美麗的情人關係匪淺…」
司打斷他,「琴海港放人。」
「三號碼頭。」邁可回答後,關上通話。
 
邁可打開房門,「車子呢?」
「韋恩去弄了,」芮妮回答,「應該很快就會來。」
「很好。」邁可說完,就掏出手鎗往芮妮的胸口扣下扳機。血花濺上門板,芮妮的身軀頹然倒地。邁可將頭探出房門,往走廊說道,「順便清理一下房間裡那群吧?」
有什麼人應聲。腳步聲喀拉喀啦在走廊上迴響。雨聲中混雜了高頻的鎗聲和玻璃碎裂聲,終又歸於寂靜。
我尖叫,「你竟然殺了他們!」不顧腿上的傷,我撲向他,「你竟然殺了他們!」
邁可抓住我,「他們早就和死了沒兩樣,不是嗎?」
「我要殺了你!」我咬牙切齒道。
邁可挑了挑眉,「哦?就像妳當初想殺了妳父親一樣嗎?」
我全身僵直。
 
倉促的腳步聲響起,全身濕淋的韋恩衝進房裡大喊,「車子來了!快走!」
 
玩具兵的人再度把我銬起來,一路往外推著走。大樓外停著三輛廂型車。我們坐上了其中一部,駕駛就是韋恩。
 
車子駛了一陣子,我終於開口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邁可冷冷看著我,「做什麼?綁架妳嗎?」
「販毒。」
邁可哈哈大笑,「那妳為什麼要在那個殺人基地裡工作呢?」
我愣了愣,「什麼殺人基地?」
邁可嫌惡地看著我,「這個時候裝純潔對妳沒有好處,我親愛的希莉亞。妳不會要跟我說,ARTIV只會生產一堆會預測年雨量和明天天氣的園丁,然後『使節團』只是保鑣出租團吧?」
當時,我想不出任何其他話,只能說,「至少ARTIV沒有販毒!」
邁可冷笑,「原來販毒是罪啊,真新鮮,頭一次聽到。」之後,他就不再和我說話。
 
我們向北駛,越過國界,進入山多。大雨始終沒停,反而隨著接近琴海而更加劇烈。車隊在能見度近於零的暴風雨中磁浮,完全依賴著導航系統前進。
 
我們駛進碼頭。邁可將我拉下車。隱隱約約的,在雨中,我看見一艘船,而船前站了一群人。
 
一開始我以為我眼花了。不,應該說是,繼邁可撕去他的面具之後,我也看見了ARTIV撕去了面具的一面。在這之前,我很少接觸軍事部,所以從來不知道,原來基地也養著一批看起來像是殺人機器的軍隊。我看見一排士兵手持著高速步鎗站在那兒,胸前的防護背心還是騭風曾經給我看過草圖的那個款式。他們身旁站了一些我曾經親手從人工羊水裡孵育出來的taya,手裡同樣持著武器。
然後我看見一張熟悉的臉,那是司.勒茲。他手無寸鐵的站在所有人之前。
 
「呦,地下界的大魔頭親自出馬!」邁可一手揪著我,一手將鎗抵在我腦後,「我真的是走運了,可以一挖就挖到你的弱點!」
司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他直視著邁可,「放開她。」
邁可看了一眼擋在登船口的戰鬥型taya,「先讓我們上船。」
基地的人讓出一條路。車隊的人魚貫登船,有些甚至還從車上卸下貨物運進船艙。邁可等到所有其他車的人都上船了,才和先前駕駛車子的韋恩押著我慢慢倒退向登船橋。已經上了船的隊員從各個船口探出頭,鎗口對準我的背心和後腦。
兩隻腳踏上了船橋的邁可,湊近我的耳邊,說,「走,走回妳的殺人基地去吧。」他鬆開手,輕輕推了我背後一把。
我沒有移動。
原先站在邁可身後的韋恩繞過他,來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不耐煩的說,「走吧!」
我低頭,看見那只乾瘦得像是營養不良的手臂,再抬頭對上那一雙眸子。
「邁可,你註定要失敗了。」說完這句話,我偏開身子,讓韋恩腕上的麻醉鏢射進邁可的胸膛。雖然已經中鏢,邁可還是試圖抓住我,但我撞開他伸出的手,縱身跳進海裡。
 
鹽份滲入傷口的刺骨疼痛遠勝過海水的冰冷。手仍被銬著的我在翻騰的海水中向下沉沒。我卻沒有驚慌,反而覺得很平靜。
 
我向下墜落,直到被那只乾瘦手臂的主人抱住。我們被繩索拉回岸上。面孔有些模糊的韋恩抹了抹眼角,異色的瞳孔一隻是灰色的,一隻完全透明,「妳觀察力不錯。」
 
我掙扎著四處張望,正好看見昏迷的邁可被抬著送入一輛車內。船沒有離開。車隊隊員被銬了起來,帶進另一輛車裡。他們見到我被救起,自己受縛,表情冷漠依舊。好像這一切都不關他們的事般。
 
愿戟送我上車。車裡坐著司。頭暈目眩的我,無法在昏暗的車中分辨他的表情。我全身濕淋淋的,更因為泡過海水,味道難聞得連我自己都不能忍受。司卻湊近身來,低低問了一句,「妳有被下藥嗎?」
我微微點頭。司沒有作聲。
 
回到基地後,我立刻被帶到治癒室包紮抽血。素有鐵面組長之稱的林嵐,一改往日的冷酷,關心我到讓我差點掉淚的程度。他細細詢問我事情的前後經過,並要我推測大概昏迷的時間。但當他說要我去做全身檢查時,我直覺地反問,「你們到底在懷疑什麼?」
林嵐那冷峻的臉有少見的難堪,「希莉亞,如果妳被下的藥是RX75的話……」
我狠狠打斷他,「什麼是RX75?」
「這是它的正式編碼,俗名叫Rohyphie,或Roofie。」林嵐回答,「這是一種強效昏迷藥,常被用在強暴案件上。」
「我沒有被強暴。」我斬釘截鐵的告訴他。
「妳還是應該做些檢查。」
「不是現在,我要走了。」我預備往外走。
「妳要去哪裡?」身為組長,林嵐竟然得屈服於自己的組員。但也僅止於這一天。
「回DESTINY。」
「勒茲先生說要你檢查結束後去核心找他。」
我沒有回頭,冷冷的說,「檢查還沒有結束,我也不必去了。」
 
回到DESTINY,我徹徹底底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乾淨。然後我將自己浸在浴缸裡,讓眼淚一滴一滴慢慢掉入熱水。大腿的繃帶滲出血絲,我索性就把它又拆了。
 
等我從浴室裡出來,便看見司坐在我房間裡的天鵝絨沙發床上。
「妳為什麼沒有讓林嵐幫妳做檢查?」
「我已經慷慨的捐出25毫升的血,我想我不需要貢獻更多。」
「驗血結果出來了,那的確是Rohyphie。」
「所以呢?」我瞟了他一眼,自顧自打開烘罩,開始吹頭髮,「你應該高興,抓到了壞蛋,不知道又可以從哪個委託人那裡收到一大筆尾款了吧?其實你若早就懷疑玩具兵是販毒集團,何不跟我說一聲呢?還是你不好意思直說『妳的男友是毒梟』這樣的話?那未免太見外了。不過不管怎樣,現在人也抓了,錢也收了,皆大歡喜。好了,你如果沒有什麼事的話,就請先別來煩我。」
 
司大步走過來,移開烘罩,「我要知道他有沒有強暴妳。」
我瞪著他,「他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如果他有,那他會在到諾威前就先人頭落地!」司厲道。
 
我平靜的說,「他沒有。」
司還是有些懷疑,「妳確定?」
「我的身體我很清楚,他沒有。」
司花了一段時間才終於相信。他嘆了口氣,「很好,那我也不必違約了。」低頭一見到我腿上縱橫交錯的烏黑血痕,又說,「唔,還是殺了他好了。」
「已經有人為此付出代價了。」我答道。
 
司打開醫藥櫃,重新包紮了傷口。我靜靜的任由他擺布。
 
米蘭妲的聲音響起,「司,你在DESTINY嗎?愿戟回來了。」
「叫她來這裡。」
 
不久,門外傳來一陣聲響,「司令,你在嗎?」
我以為我又眼花了。那個走進來,一頭削肩黑亮短髮、濃妝豔抹、身穿銀黑色緊身短衣以及古銅色褲襪的人是愿戟嗎?她的聲音又變了一個樣,成了介於男聲跟女聲之間的嗓音。
司對她說,「辛苦了。」
愿戟微一點頭,開始說,「比萊和其他成員目前被拘禁在梅洛因哈芬鎮的一間看守所裡。漢施德似乎並不特別急著趕過來,預計明天傍晚抵達。我還不知道飛鼠的下落。」
司點點頭,「先這樣,有什麼情況再跟我說。」
 
愿戟離去後,我問司,「比萊是誰?」
「迪科魯瓦.比萊。」司打開顯示幕。
我看著照片裡的人,「對我而言,那是邁可。費爾城的邁可.捷立奧。」
「這個才是真正的邁可.捷立奧,」司叫出另一份檔案。螢幕上出現另一個貌似邁可但更年輕的面孔,「他在187年的時候就死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惶恐的看著司。
「他是什麼時候進到南京學院的?」司問。
「去年開學的時候才轉來的 -」我一陣暈眩,「等等,我搞不懂,他為什麼要來做學生?他真的是毒販?告訴我事實!」
 
司重新切回迪科魯瓦.比萊的檔案,「他的本名是迪科魯瓦.比萊,出生日是C.A.167年3月15日。他所領導的販毒集團在巴林窟被毀掉之後,順理成章的接管了東德科洛切西亞的毒品事業,並開始向諾威推進發展勢力。他本人應該是不吸毒的。原本這個組織是他一個人高高在上帶頭的,但在三年前不知道為什麼冒出了一個叫飛鼠的傢伙,跟他並排在一起當老大。根據情報顯示,他倆水火不容,時常明爭暗鬥。我的猜測是飛鼠根本是古本商隊派來作暗樁的。商隊大概是相當不滿他來搶諾威市場的大餅。去年一月他離開諾威,以南京市為據點,建立起自己的另一個組織網,主要幹部應該就是玩具兵的那些人。記得我跟妳說過,波羅瑪等國最近政局不太安定,導致北方的各種地下集團有機可乘嗎?比萊大概是想藉此滲入,占領一個至今仍未被征服的大市場。至於他為什麼要多此一舉捏造身分當學生,到現在還沒有確切的原因。」
 
我腦子一片混亂,「那你們是怎麼發現,邁可.捷立奧就是這個比萊的?」
 
「就是昨天西甯市被逮補的那個藥頭。」司緩緩說道,「他供出sanctuary是在西甯市舉辦星際賽車巡迴賽時,透過賽車場的若干人員購得的。」
 
我渾身顫抖起來,「那比賽……我也在場!可是我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如果他們有那麼輕易就會露出馬腳的話,米勒就不會追這麼久才有收穫了。」司說道,「米勒一直到今早才跟我說,他懷疑販毒集團跟賽車場有關係。星際賽車協會去年初批准了一批可以用在賽車車體上的特殊合金,而因為這合金尚未普及,各國海關的檢測器還沒有對此作更新。米勒認為比萊很可能是把毒品藏在車體內,逃過海關的檢驗,而巡迴賽又剛好提供了銷售的契機和客源。我本來要警告妳暫時別去賽車場的,沒想到他們還是快了一步。他們大概看到西甯市地方報紙刊出那名藥頭被逮捕的事。米勒有告訴西甯市警察局局長 - 就是那個兩次打來妳都在的李 - 不要讓這藥頭持有sanctuary的事這麼快見報,但他實在不是個擅於應付記者的傢伙。」
 
司嘆口氣,「雖然我很不想要怪李,但如果不是他走漏消息,妳就不會平白遭受這一頓苦難了。」
我想到假扮成韋恩的愿戟,「你本來就打算在碼頭捉住他們嗎?」
「不,我本來打算在國境先救回妳,然後再追捕他們。」司說道,「不過,比萊當然不相信我真的會放他走。」
「所以你才叫愿戟混進車隊裡嗎?」
「妳認得愿戟?」司有些訝異。
「在廚房認識的。」
「原來如此,」司淡道,「和米勒一起負責比萊這個案子的另一個人就是愿戟。米勒負責分析情報,愿戟負責去執行情報收集的任務。」
「我以為愿戟是男人。」
「她乍看之下的確很像男人。」司說道,「我是跟愿戟說,潛進車隊,確保妳的安全,如此而已。我不知道妳本來就認得愿戟,這倒反而成了逮捕比萊的關鍵。」
 
「如果我沒有認出愿戟……」我頓了頓,「你真的會讓比萊上船逃走?」
 
司看著我,「在知道妳被綁架的時候,我就有付違約金的心理準備了。」
 
我的心跳瞬間停止。
我勉強開了口,乾澀的問道,「為什麼?」
 
司的眼神起了變化。他欲言又止、向來平淡到有些漠然的眼神裡,有某種情緒在躍動著。我感到那眼神並不陌生,仔細回想,發現其實我早就見過了。只不過都只是一瞬間:在冬麥的碧池前;在巴瓏的山巔上;在貝爾格萊德宮的舞池裡。我記得那個眼神,卻否認其意義。我拒絕相信自己選擇邁可是錯的。而司必然從我的倔強裡讀到了暗示,所以他什麼也沒說。
 
但這次,他給了解釋,「因為我很在乎妳。」
 
我全身被一種奇異的情緒佔據。
 
我微微顫抖,「我聽說的不是這樣。」
司愕然,「聽說?」
「邁可,不,比萊說的。」我說道,「他用的字是『迷戀』。」
 
司的眼神溫和起來。而在那溫和之中,有一小撮正在蔓延的野火。
「原來如此,」他的語氣變得輕快,「所以他才這麼不要命的想惹我。」
他來到我面前,伸手撫摸我的臉頰。
我閉上眼,輕聲嘆息。
重新睜眼時,他的臉近在咫尺。
「所以他說的是事實囉?」我問。
「說迷戀太低調了,」司的唇拂過我耳際,「是渴望。」說完,他吻住我。
 
僅管我正竭力嘗試用筆墨來形容那吻的滋味,卻發現自己找不到正確的形容詞。好吧,像是猛灌一杯伏特加 - 沒有突如其來的頭痛火辣,只有通體舒暢的熱血脈絡。溫溫的、暖烘烘的,有種牛奶糖的淡淡香氣,又像是杏花的馥郁清香,緩緩慢慢地,占據感官知覺。雖然閉著眼睛,卻像是有火在燒似的豔紅一片,不知道在燃燒的是理性還是感性。
 
比萊說錯了。司或許渴望我,但我也該死的渴望他。
 
僅管全身痠痛,傷口也一致發疼,我還是找到力氣和他在床上交纏。短暫的摸索熟悉後,我們的身體契合到讓我想詛咒上天,為什麼要在我傷痕累累的時候才讓我體會這種致命的愉悅。他的每一個觸碰都能讓我屏息,每一次進入都引起顫慄的快感。連續的高潮帶來極大的滿足,也麻庳了肉體的苦痛。
 
再度醒來時,又是另一個深夜。雨還是沒有停,但終究沒有前夜的威力。DESTINY內一片靜悄。司在我身邊,呼吸平緩,沉穩的睡著。
 
觸碰他的瞬間,久違的熟悉感再度襲來,但這次卻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好像遺忘了什麼,而遺忘將帶來不幸。
 
「怎麼了?」司睜開眼。
「你還記得我們剛見面時……」我睜大眼睛望著黑暗,「那種奇怪的感覺嗎?現在你還會這樣覺得嗎?」
司眨了眨睏乏的眼,「剛開始會,後來就沒有了。」
「也許那是因為我們真正認識了對方,就分不清楚了。」
「大概吧,」司撐起身子打量我,「妳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的說,「我不知道。」
司擁住我,「不要想了,睡吧。」他很快的又屈服於睡意,但我卻無法闔眼,直到雨勢漸止,天色微明,才終因精疲力盡而矇矓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模模糊糊聽見愿戟的聲音,「漢施德似乎還是在諾威……不知道為什麼……耽擱……比萊……大概要等到晚上才會……」
 
我從床上跳起來,衝進客廳。愿戟和司同時望著我。
我喊道,「能讓我再和邁可見一次面嗎?」
「妳還想見他?」司詫異道。
我咬了咬下唇,「有些事我非得問他不可。」
 
我聽見司問,「有辦法安排讓希莉亞跟他見面嗎?」 
我的呼吸沉重起來。我看見愿戟靜止了半秒才說,「好的。」
愿戟離開後,司說,「有愿戟在,比萊不能動妳半根汗毛,但妳還是要小心點。」看了看時間後,親吻我的額頭說,「我得先走了,晚點見。」
 
DESTINY的大門關上了,我還怔怔地呆在原處。過了許久,我才夢遊般的起身,去穿衣打扮。
等我從穿衣間出來,餐桌上已經擺了一人份的早餐。那大概是米蘭妲吩咐料理部送來的。我舀起一匙肉鬆稀飯,送入口中,吞嚥,等待兩秒,然後重複動作。我一點也感覺不到食物的味道。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什麼都沒做,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回憶像一幕幕電影情景從腦海中閃過,有令人發噱的、有感傷的、有彩色的、有黑白的……五味陳雜的情緒被攪和在一塊兒,黏稠稠地在腸胃裡滑動。
 
我坐在那裡,嘗試原諒邁可。我思索任何他曾經帶給我的美好,我反芻對他曾懷抱過的歉疚,我回憶他曾施予我的溫暖。所有的美景都會在想像的最後化為一片黑暗。他的話語如毒藥,使我的腦子忽視他身上任何一絲善良的本性。
 
愿戟來接我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到時候我該怎麼稱呼邁可? 邁可。還是,比萊?


 [註1]德文Calvary」,但亦可指耶路撒冷外傳說耶穌被釘上十字架處。在拉丁文、希臘文和亞美尼亞文中,Golgotha皆意指「頭顱(所在)之處」。
 
ARTIV裡的員工都有一個用古德文取的代號。司是Golgotha,希莉亞是Sherpa(雪巴,古代藏族),米蘭妲是Aufsecher(守護者),騭風是Dummkopf(愚者)。對一般研究員來說這個代號不太有使用的機會,但對基地特務來說,有時是很方便的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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