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三十章    :運轉的世界III(The World:part 3)
第三十一章:運轉的世界IV(The World:part 4)


30
-- 運轉的世界IIIThe Worldpart 3--
 
 
要對一個人產生好感很容易,要確定自己將會對他鍾愛一生就難了。我在短時間內喜歡上了司,卻不知道自己能否一輩子如此。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那麼容易戀愛,而邁可的欺騙更是在我心上開了一個大口。就算是在我接受了司的第一個吻的時候,我也感覺到傷口隱隱作痛。那種痛苦殺不死人,可是會蔓延開來,像毒藥一樣麻痺你的知覺,你僅有的一點熱情。
我沒有告訴司:那個傷口還在,還沒痊癒。他也不提,只在眼底寫了模糊的諒解。那種諒解又是另外一種毒。
 
使我憂愁的還不只這些。剛開始的時候,我不願相信司是真正愛我的。就和我自己不能確定愛他一樣,也許他也只是被那不可言喻的熟悉感誘導才接近我,或者也許他只是像迷戀一件精緻的雕塑一樣迷戀我。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我都會因此痛苦。
 
但我緊咬著牙關不說出「你愛我嗎」這種話。我不願問,因為無論他的回答為何,我自己對這個問題都依舊無解。我怎能要求一個人去回答一個自己都解不出的題目?於是愛與不愛成了一道關卡。通過它,我就可以對他說: 我愛你,或者,我不愛你 - 而你愛不愛我?還沒通過它之前,我對自己、對他,都無技可施。
 
我困在這迷惑的牢籠裡,呼吸漸難。
 
 
如從前的早晨,從游泳池起身後漫步到飄著油脂香味的料理部。愿戟在那兒,同樣一張椅子上,一成不變的坐姿。她招呼我一起到廚房外的樹下吃早餐。一開始我們沒有說什麼要緊話,她也仍然用那種冷硬迅速的問話方式交談。她吃完一整條黑麥麵包,啜飲一口冰水,就這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得不問,「怎麼了?」
她看著遠方,半晌吐出一句話,「他對妳很好。」
「誰?」
「司令。」
我感覺心臟狠狠地抽了一下,「我不懂。」
「他對其他人不是這樣。不是這種的『好』。」
我啞了。
「就連我也奇怪,妳到底哪裡有價值了。」
我頓時拉下臉來,冷冷地說,「妳這是什麼意思?」
她轉過來,全身上下打量我一遍,眼中並沒有鄙視的意思 - 如果有我還會自在些。她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想用她那雙鷹眼把妳看透,把妳的相貌記起,把妳的人格剖析一番,「妳知道我跟司令曾經有過什麼關係嗎?」
我回答,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她聽見這回答,表情非常詭異。瞇起眼睛瞅著我,好像確認了什麼假設一樣微微點頭。
我感到強烈受辱,「有什麼話就直說! 不要拐彎抹角!」
 
愿戟站起來,在離去之前,斜眼瞪著我,嘴角浮起一個冷笑,「我連他早上起來睜的是那隻眼睛都知道。」
 
聽見這話後,我覺得地突然傾斜了好幾十度。我迷茫地走著,就走到了司那兒。我掀起他的被蓋,瞪著床上那睡眼惺忪的人。霎時間有種幻覺,在那張大床上,出現了許多赤裸白玉般的肉體,交錯著,蠕動著,像低等生物的爬行……每張半露的臉都隱晦不清,但我絕對看見了她們撇上的嘴角。衝動使我想要拿把刀來將那些生物刺死、切割,再焚燒。我想像看見他們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不復存在。然後……然後怎麼樣呢?
 
司的話把我叫回現實。一眨眼,那些肉體消失了,只賸下司冷漠的眼神。冷漠或許不恰當,倒不如說是一種警戒、職業性冷酷的眼神。
 
「你剛的樣子像是想要殺人。」司說。
「啊!」我低呼一聲。
司又說,「現在就不會了。」他的表情柔和許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回事,對剛剛那些可怖的幻想冷汗直流。幻想中暴露的赤裸暴力慾望錯亂了我。司試著問出原因,我只得說出愿戟的一番話。說的同時我非常害怕,懷疑自己是否該據實以告。我害怕答案。
但司並沒有如我想像中的予以回答,只是兩手交叉,喃喃道「愿戟嗎?」
我頓時紅了眼,「你不打算解釋什麼嗎?」
司神情自若。他自然的態度簡直像把抹了劇毒的刀,只是他把那刀握在手裡,以為是無害的湯匙,「以前跟她出過幾次任務。」短短幾個字,他就認為他已說明一切我想要聽到的。
 
我有種想要退後三步然後縱聲大笑的衝動。我心底想著:還不懂嗎?這個人 - 這個人就是這樣的人。他永遠不給你解答,因為連問題都沒聽仔細。
但實際上,我沒有笑,也沒有哭。
「我果然不懂你。」我苦澀地說。不懂,也不懂為什麼愛。
 
 
31
-- 運轉的世界IVThe Worldpart 4--
 
 
我開始從基地外的生活中尋求逃避。
 
我和雪倫一起幫忙皮耶的女友芭芭拉娜搬家。雪倫一直以室內設計師自居。她指揮我將寢室漆上水藍色彩,鋪上藍色花紋織格子布的床單,在透著淡淡暈光的燈罩上彩繪風景。一間小小的公寓,給她整頓得氣宇不凡。
 
奔波繁忙過一整天後,滿頭大汗的我們被芭芭拉娜趕去沖澡。穿上浴袍,在美侖美奐的起居廳裡談天飲茶。當我無意間提起那件三百萬的『道』時,雪倫眼睛睜得比碗公還要大。我知道她對所有高價位的事物有著不能阻擋的狂熱。
 
相較之下,我發現芭芭拉娜和我的喜好更為相近。她是一位兼具智慧和容貌的女性,和我一樣喜歡古文。雪倫就不怎麼能夠欣賞文學的力量。或許對雪倫來說,實質的雄偉 - 像是金字塔或是神殿 - 要比想像還要來得有衝擊。但是,文字的想像是沒有止盡的 – 再高、再古遠的人事物,再縹緲的意念,總可以找到或是發明一些文句來形容,來作個概念。我彷彿又回到爸還在的時代,找到了一個可以爭辯自由定義的對象。
 
重新發現了基地外生活的喜悅的我,漸漸被吸引過去。
 
 
我還是每天固定到基地工作,只是一下班,我從不逗留,一溜煙就消失。基地裡,基地外,兩者像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基地裡會覺得時間是靜止的,無關緊要的,會很容易就專注在一樣事情上忘卻雜外。而基地外,四處都有干擾: 廣告、電影、音樂會、攔街騷擾的推銷員、選舉告示、新出道歌手的宣傳活動……這樣的生活使我忙得不知所措,使我暫時拋棄寧靜。只有在拖著鉛塊般的身軀回到DESTINY時,才會因為看到已經在床上睡死的司感到罪惡。然後我便無法制止自己沉浸在回憶裡:與騭風永恆的早餐戰爭,與研究員們一同到娛樂中心比賽游泳和射箭比到全身無力。我懷念那樣的日子,卻沒有勇氣去再面對他們。心底的那個疙瘩一直都在,使我只能像對待工作夥伴一樣對待他們,再也沒別的感情。
 
這種尷尬的工作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地,我連基地裡的空氣都不敢呼吸。我不想呼吸一個充滿刺客和陰謀者的地方的氣息。
 
騭風對我工作績效大幅滑落感到不解,「妳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他把我叫去辦公室,對我這麼說。
我反問他,「何來此說?」
騭風有些難堪,「唔,以前妳都下午三四點就結束工作,到閣樓或是這裡閒晃。我覺得那時妳做得很好。但現在妳準時待到五點整下班,反而沒那麼有效率。」
「其他人告訴你我心不在焉?」
「不,他們說妳心情不好。」
我乾笑一聲,「正確解答,可惜沒有獎品。」
騭風仔細盯著我,「跟司有關係嗎?」
我撒謊道,「沒有。」
 
我極力向司隱藏我的陰霾,但其實多此一舉。東德科洛切西亞的大案子過後,他只不過喘息了一下子,就再度被各種事務淹沒。其中最大一宗就是十一月中將在近宇宙中召開,為期一週的裘拉亞聯合國年度大會。僅管並不被定義為國家,帝蒙條約給予了ARTIV和SPECKER以特殊團體身份參與聯合國事務的權力。雖不能提案或投票,ARTIV和SPECKER卻能在大會上發言。而帝蒙條約諸項福利的條件就是要在年度大會裡特地為此兩處闢設的質詢會議上回答問題。這是帝蒙條約的底限。如果有國家對ARTIV或SPECKER不滿,也可在此時提案要求廢止或修訂帝蒙,但據米蘭妲的說法是「極為困難,因為任何一條法案都需要半數會員國投票通過;而基地這些年接這些國家性委託不是沒有理由的」。為了預備參加大會,政治部的人全體加班,每天工作到深夜(騭風倒是很不以為然的說:那是因為他們一年裡頭就只有這一個月在工作!)。
 
整個基地除了研究部外,都在為聯合國大會勞碌奔波。而在基地外的世界裡,雪倫.密契爾正準備經歷人生的重大轉折點。小林一在我們集會中出現的頻率日益攀升。兩人常常竊竊私語,並發出讓旁觀者雞皮疙瘩掉滿地的笑聲。毫無疑問的,好事將近。
 
等到小林有一天訂了號稱星團餐飲極品的「紅門」,並邀了我們這些雪倫的好友共襄盛舉時,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紅門坐落於南京市中心,是間離地五十層樓高的獨棟餐廳。我不禁懷疑他們兩人有嗜高症。
彷彿要強調此地的重要性,當我們一群人還站在地面上等候浮梯時,小林便解說道:「紅門共有六層,越上層的擺設服務就越豪華,也越昂貴。通常前兩層是供那種偶爾想花點大錢來吃點有品牌的小市民用餐,而接下來的四層則皆為預約式的VIP席。許多高級官員的交易都是在此進行。最頂樓則是只有一個預訂席,意即,一次只能有一個團體在此用餐。我也只有上到頂樓兩次。而今天我訂的是四樓的蘭字閣。」
 
於是我們就來個一生一世的小奢侈。我們當然知道小林不會平白帶我們來此地享受,當然是要幹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才需要這麼豪華的排場。雪倫心裡有數,穿得有如女王一般,身上的金鍊銀鍊多得讓我眼花撩亂。
 
紅門的東西確實美味。礙於面子,我不能將桌上的食物全數收為己有,否則還真想將盤子通通堆在自己面前。等候主菜的期間,我打開門準備要出去透透氣,逛逛中庭的空中花園,卻在遠遠看見走廊另一端的人時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雪倫在我身後問「怎麼了?」。我趕緊想把門關上,但為時已晚。司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有些氣憤地說,「我不能在這裡嗎?」
司又重複一次,「妳為什麼在這裡?」
我嘆了口氣,「朋友請客。」
 
司越過我的頭頂,淡淡掃了一眼室內的人。小林的臉上浮起奇怪的表情。其他人也有種難以言喻,令我感到渾身不對勁的表情。我覺得這整副場景變得極不搭調,急忙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吃飯。」
這不是廢話嗎! 我氣道,「跟誰?」
司沉默半晌,「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跟誰吃飯?」
「我忘記了……」司懶懶地說道。
我恍然大悟,「你還沒睡醒!」
果不其然,司勉強偽裝出來的清醒臉孔完全崩塌,「我根本不想來,是被曜拖過來的。」他的模樣只差一點就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糟糕,意識完完全全還在太虛幻境裡遊蕩。我不得不可憐他起來。
「你真的不記得和你吃飯的是誰?」我不希望他的用餐對象受到如此殘忍的羞辱,想要努力喚醒他。
司顯然有努力想起,但宣告失敗,「我只記得我們吃飯的地方就是一整層樓,我就跟其他人吃著東西,談了一些話。後來我說想要看風景,服務生就帶我來四樓,在花園裡待了一會兒。現在我應該要回去了,可是我忘記方才在哪裡吃的。」
「那是六樓,你應該要回六樓去。」
司迷迷糊蝴地說聲「原來如此」就轉身要走,我忍不住又說道,「你確定你這樣子回去見他們,行嗎?」
「可是他們似乎在等著我回去談事情。」司的眼神相當空洞迷離,「啊,不然妳來幫我說吧。這樣我就能去睡覺了。」
「可是我、我還在跟他們吃飯呢!」我差點嚇掉了魂。呈半昏迷狀態的司,和一個懵懂無知的我…我寧可讓前者去談事情。
但司心意已決,「妳吃完再上來,我們會在這裡待到很晚的樣子。」說著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
 
好吧,奇怪人物的出現只是一場小小的打擾。我們繼續吃飯。小林仍保持他那古怪的臉色,「你認識他?」
雪倫在他耳邊嬌笑,「哎呀,親愛的,我還沒有跟你說過咱們希莉亞的新男友是誰吧?司.勒茲,就是他!大老闆和小職員之戀,很、浪、漫吧?」
我白了雪倫一眼,「一點也不!」
「哎呀,今天終於親眼目睹其人,才終於知道為什麼妳會從邁可的不告而別中那麼快恢復,」雪倫柔柔地說,「是個好男人呢!不過當然還是比不上親愛的阿一你囉!」
小林一咳了一聲,好像要把臉上古怪的表情一起咳掉,「主菜怎麼還不來?」他敦促著服務生說。
 
吃完主菜,甜點端上來時,重頭戲登場了。小林象徵性地清清喉嚨,站起身來對著所有人發表了一場感謝與感性的言詞。我們也象徵性的聆聽。
最後,小林走到向來不可一世的雪倫面前,單膝跪下,拿出一只香檳顏色的鵝絨盒,說了那句千古不變的求偶詞。
一剎那間,我們都摒息以待,看看雪倫要怎麼回答。只見雪倫臉上染起一陣少有的紅暈,然後她終於微微點頭。接下來就是數不清的祝賀、玩笑、和擁抱。
 
晚宴總算結束。眾人紛紛散去。趁著雪倫去洗手間時,小林一接近等待上樓的磁浮梯的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起初我還以為他只是好事成,心情正快活,想要和身為雪倫好友的我搭建友情的橋樑。但等到他開始探問我基地的委託案,又提起泰坦星美山殖民區最近鬧得不可開交的獨立運動,我的臉就失了血色。
「你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是ARTIV藏匿泰坦星獨立運動領袖,」我冷道,「就算有,也和我無關!」
但小林一不會輕易放棄,「瑪麗.西蒙滿嘴謊言!她也不想想,是誰投資那塊土地的?現在靠著美山政府出資的農耕taya賺飽了錢,就忘恩負義的慫恿農民脫離美山!她殺死美山派去的官員,還唆使農民改造那些農耕taya,把他們變成殺人機器!ARTIV是在藏匿一個殺人犯!」
「沒有證據,就少說點狠話。」我冷道,「還有,不要以為我整天關在基地裡就不看地方新聞。瑪麗.西蒙沒有殺死那些官員;她只是把他們趕上一艘自動返航裘拉亞的運輸艦。還有,梅洛因出產的農耕taya的基因有破壞性防改寫,就連他們自己的研究員都不能破解,我不知道一群農民如何能做到。」
 
小林的嘴張得大大的。走廊盡頭出現醉得雙頰駝紅的雪倫。她蓮步搖搖走過來,將一雙雪白的臂膀掛在小林一身上,「親、愛、的,你們在聊什麼?」
「沒什麼。」小林一胡亂的敷衍幾句,將雪倫帶走。
 
我心情低落的來到頂樓。門口的taya侍者向我微微躬身,有禮地問,「請問是哪位?」
「希莉亞.蘭絲。」
侍者又彎身道,「是來找勒茲先生的嗎?請隨我來。」
 
我以為頂樓會和四樓一樣,在此時已是冷冷清清,卻在走進大廳後大為吃驚。廳中至少有百來人正在喧嘩交談。和其他樓層相比,頂樓華麗百倍不止:
感應金屬塊拼湊的地板隨著每一個踏出的腳步變幻色彩,在板塊間流竄著液態水晶,一路連到大廳中央的水池。噴出帶著誘人香氣的水霧的水池頂端,一個雕刻成貝殼狀的象牙座上,一名僅以薄紗覆體的窈窕女子正在撥弄懷裡的七弦琴。水池旁,在離地三尺的空中飄浮的反重力圓形沙發上,幾名打扮華貴的男女正在談笑,偶爾仰頭欣賞投影在天花板上的外宇宙景觀。高挑俊美的侍者taya在人群間穿梭,分發香檳和時下正流行的稻葉咖啡巧克力塔。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扮,慶幸今晚在雪倫的堅持下穿了禮服來。
 
快要來到大廳另一端時,一名衣著筆挺、相貌不俗的中年男子攔下領頭帶路的侍者taya,「這位小姐是?」
侍者taya必恭必敬地答道,「這位是希莉亞.蘭絲小姐,受司.勒茲先生邀請前來。」
「那麼我就不先打擾了,」男子笑道,「請好好享受此宴,蘭絲小姐。」
 
侍者taya帶我來到司所在之處。我一眼就可看出司的偽裝幾乎到了極限。他像抓住汪洋中的一塊漂木那樣衝過來抓住我,對身邊的巴曜說,「這裡就拜託你了。」
巴曜眨了眨眼,「請安心去吧。」
 
侍者taya帶領我們來到大廳盡頭的走廊,打開一間房間的門,「請。」
 
那房間雖小,卻五臟俱全。牆壁貼上雲紋圖騰的壁紙,給燈光照得昏黃。地毯很柔軟,所以忍受了一個晚上超高跟涼鞋的我索性丟了鞋子,赤腳踩在上面。桌子、櫃子甚至鏡邊的是黑檀木做的,使得房間看起來既冷淡又高貴。除了燈光黯淡了些,這不失為一個享受的空間。
 
司一碰到沙發就攤平了。
「這次多久沒睡了?」前兩天因為下班後陪雪倫去挑今晚穿的衣服和配件,我直接睡在雪倫家,沒有回DESTINY,自然也沒見到司。
「不記得了,」他把頭枕在我大腿上,模模糊糊地說,「十五分鐘後叫我。」
我撥弄他散亂的金髮,「十五分鐘深層睡眠夠嗎?要不要我幫你打一管卡巴膽鹼?」我相信這種高級的地方一定很快可以弄到藥物。
「不用,我的腦細胞已經大半在休眠了。」說完,他就睡著了。
 
十五分鐘過去,司沉睡依舊。我不忍心叫醒他,便繼續等候。
二十分鐘過去,司還是沒醒來。
三十分鐘過去,我不敢叫醒他,又擔心巴曜會需要他。
 
我輕手輕腳地將他的頭移回沙發上,走出房間。僅管時近深夜,大廳中的人不減反增。巴曜早不在原來的地方。我左右張望,沒見到半個可供詢問的侍者taya,只好走入人群。好不容易擠到吧臺前,正打算請酒保幫我找人時,身後傳來一聲叫喚。我轉身,見是先前那位男士。
「請問你有見到巴曜嗎?我正在找他。」
「你不是跟勒茲先生在一起嗎?」
「可是他睡著了……」我指了指大廳彼端的走廊,「我不想吵醒他,又怕巴曜需要見他……所以……」
「原來如此,我可以幫妳找人,不過前提是妳願意讓我請妳一杯酒。」
我找不到理由拒絕,接過香檳啜飲一口,「我還不知道您貴姓大名?」
「肯.山米克。」
我張大嘴巴,「你是星際航線聯盟安全會主席!?」
「能讓這麼美麗的女士聽聞過我的名字,是在下的榮幸。」
「我當然知道你!我是你的仰慕者!」我激動得幾乎跳起來,「你是星際探險的最大投資者!沒有你,許多星際開發案根本不會實行,稻葉星大概也還是荒蕪一片。我也知道你正為推動打擊星際海盜的行動而不遺餘力……」
「真是見識廣博,」山米克眼中閃爍著光采,「怪不得勒茲先生會賞識妳。」
我臉紅道,「我只是剛好是個星際迷,而您是所有星際迷的偶像。」
 
我完全忘了要找巴曜這回事,只是不斷向肯.山米克詢問星際探險之事。我必定是興奮得不能自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而他邊有禮的回答我,邊饒富趣味的盯著我瞧。五分鐘後,我終於想起來我原來的目的,「啊,我真的該去找巴曜了!」
山米克把玩著手上的杯子,好像在思索什麼,緩緩說道,「一般來說,我是不願和人共享一杯美酒的。但妳是難得一見的珍寶,迫使我不得不破例了。」
「啊?」我愣愣望著他,「您的意思是?」
山米克無比誠懇地拿起我一隻手,「請告知我妳經紀人的通訊方式。」
我猶愣在當地。
山米克見我不說話,又說,「不管勒茲先生開的報酬有多優渥,在下都有自信能提供一些他所不能給的……像是到外宇宙共賞星際風光,就我和妳……」他的最後一個語音成為落在我手背上的吻。
 
我終於了解他的弦外之音。霎時間,他眼神裡蘊含的曖昧讓我想要撕裂那張嘴臉。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抽回手,「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人,失陪了!」
 
我的意識被打亂了。我什麼也不記得,除了自己像逃亡的罪犯一般排開人群逃向大廳盡頭。呼吸變得困難,聞到的都是人的氣味 - 香水味、汗味、體味、新裁的禮服的氣味,和慾望的味道。
 
來到走廊的小房間前,正要進去的瞬間,隔壁的門滑開。這時我才注意到整條走廊上都是這樣暗嵌在牆裡,不起眼的房間入口。一名打扮豔麗的女子從門內款款走出,見我望著她,眨了眨紫蘿蘭色的眼睛,語音輕柔的笑道,「把鞋子忘在裡頭了?」
我低頭,見到自己光裸的雙足。
「有時候就是會有這種尷尬的事發生,」女子笑道,「但誰知道,也許他會想要再來一次呢?能賺點外快總是好的,是吧?」語畢,腰枝一扭,踩著十五公分的高跟鞋搖搖擺擺離去。
 
若非磁浮門適時滑開,我一定會狠狠踹下去。一進房間,坐在沙發上的司劈頭就問,「妳為什麼沒有叫醒我?」
「因為我怕人笑你不夠『久』,要給你做足面子!」我用力將地毯上遺留的高跟鞋踢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放心吧,從今以後他們都會知道你的厲害 - 厲害到我連鞋都忘了穿就跑出來!」
司終於摸清我憤怒的來源,嘆息道,「對不起,我忘了那些傢伙常拿這裡跟他們的情婦和妓女廝混。我只是很累又很想見到妳……」
「不是累到把我錯認成高級應召女郎?」我尖銳地問道。
司閉上眼,「不要把我跟他們混為一談。」
「哦,我是很想,」我走到角落拾起鞋子,用力套上,「但是就連被我視為偶像的星際航線安全會主席都想要『分一杯羹』,我不得不懷疑,這裡的人酒喝下了肚,談的都是什麼樣的『大事』!」
 
我走向門口,被司扳回來。他的眼裡有少見的憤怒,「到底我要怎麼做,妳才會相信我?去把肯.山米克抓來揍一頓,妳就會消氣?」
「也許。」
「妳很清楚妳不會,」他冷道,「如果他只是惹怒妳,妳大可把酒潑在他身上,責罵他的無禮。他只是為妳積蓄已久的怒氣生了一把火。妳的怒氣是針對我,為什麼?」
「因為你什麼都不解釋,實在很難讓人信服,」我怒道,「愿戟的事也是這樣!」
我知道司相當痛惡在爭論現況時牽連舊事。果不其然,他的口氣完全沒了溫度,「我說過,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但我沒跟她沒有關係。」
「那你為什麼不去逼問她?為什麼她不該因為侮辱我受到懲罰?!」
「這跟她的工作無關。就算她言行不怎麼光明,也依舊是個優秀的特務,我不會因此開除她。」
「好,反正都是基地至上,」我的心痛到顧不得說出的話會招來何種後果,「至少我該高興你付給我的薪水要遠高於一般的妓女!」
司終於被激怒了,「我要走了。妳還有興致回基地的話,請便!」
 
運轉的世界破裂成碎片。我望著腳下,感覺天旋地轉。意識被捲入一個巨大的漩渦,轉啊轉的掙扎著想要脫離,發出尖銳的叫聲。愿戟的話、小林一的話、和山米克的話被寫入一本破舊的書卷,在我面前攤了開來,然後撕破。紙張碎裂的聲音變得無法忍受,我摀住耳朵。腦海深處有什麼聲音正在說話,耳裡全是嗡嗡的迴音。
 
不行……不行!那個聲音在尖叫,不可以讓他走!
「閉嘴!」我想要這麼說,張開口卻沒發出聲音。視線一片黑暗,我倒了下去。
意識即將溺斃,深處那個聲音狂喜地叫喊:終於……終於!
 
「希莉亞!」
 
我大力呼出一口氣。終於又目能視物,耳能辨聽。六尺頂上,雲紋圖騰的天花板昏黃。
「我怎麼了?」我只能說出這句話。
司將頭埋在我胸口,重重吁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妳突然就倒下……」
 
司的隨身通話器響了。巴曜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司,我們該走了。」
「好。收穫如何?」
「大豐收。」巴曜的聲音隱含著得意,「已經知道質詢的一半內容了。」
「先回基地,明天再談。」
 
「我們該走了,」關上通話器,司溫和地說,「但在那之前,我要知道妳在想什麼。」
我望著自己毫無血色的雙手,「我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為什麼愛,又為什麼被愛。」我苦澀地說,「我要怎麼知道,我不是為了忘記什麼才愛你的。我又怎麼知道,你不是因為我們剛見面時那些奇怪的……感覺……才特別注意到我。如果沒有爸的事,如果沒有邁可的事,我們還會有交集嗎?我要怎樣才知道,這一次我的選擇是對的?我不想再欺騙人,也不想再被騙了!」
 
房間裡流轉著靜默。
然後頭頂上飄來司的聲音,「追根究柢,妳就是不相信我愛妳?」
「大概。」我囁嚅道。
 
「我非常愛妳,希莉亞。」司的聲音飄揚在空中。
「就算沒有發生那些事?」我還在鑽牛角尖。
司輕笑,「哪些事?你是說睡眠剋星的事嗎?沒有被吵醒那麼多次的話,說不定還會早點愛上妳。」
「不要開玩笑!」雖然嘴上這麼說,我還是臉紅了,「我是說那似曾相識感。」
司據實以答,「我幾乎沒怎麼想過這件事。我對隨性的腦細胞沒有研究的興致。」
我咬咬牙,「那毒癮的事呢?為什麼你會跟騭風一起來?」
「騭風沒說過嗎?他在停車場遇到我,跟我說他很擔心妳不回話。關心員工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那如果我不是因為爸的事而吸毒呢?如果邁可不是讓我染上毒癮的罪魁禍首,而是我自甘墮落呢?如果基地沒有接到諾威的委託案呢?如果上近宇宙那次,騭風沒有摔斷腿,跟我們一起去了呢?如果你沒有邀我去貝爾格萊德宮呢?如果邁可沒有綁架我呢?如果邁可不是比萊呢?」
司輕嘆,「妳是不是要我畫個流程圖,箭頭上還附標愛心加幾分?」
我點點頭,「我現在就要。」
「真是個笨蛋,」司擁緊我,「世事本來就是由一連串巧合湊成的,說什麼『如果』有什麼意義?妳現在叫我說清來龍去脈,我也記不得了。我只知道我愛妳快樂的模樣,而任何讓妳悲傷的事物,我都會很樂意將之驅逐到宇宙盡頭。現在妳相信我了嗎?」
「嗯,」我的視線模糊起來,「答應我一件事。」
「說說看。」
「我不會多問基地的事,但如果我問起的話,要鉅細靡遺地告訴我。」
「好。」
 
我頓了一下,「不過,還是先告訴我:瑪麗.西蒙在基地裡嗎?」
「泰坦星獨立運動領袖?沒有,我從未和她碰過面。」
 
我們在離開大廳的路上遇見巴曜和肯.山米克。後者顯然已經從巴曜口中得知我的真實身份,後悔之情溢於言表。巴曜和司很有技巧的讓自己被其他人的話引開,讓肯.山米克有機會和我單獨交談。他向我表達了最誠摯的歉意。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發現自己還能笑著回答,「你還是我的偶像,山米克先生。」
這回,山米克眼中閃爍的光芒沒有一絲曖昧。他對回到我身畔的司說,「方才蘭絲小姐提到掃蕩海盜之事,我才想起來我正為了招募兵力而頭痛。或許ARTIV會有興趣為暢通星際航路而盡一份力?」
「當然,若星航會有此意願,隨時等候大駕光臨。」司回答。
 
手挽著手走出紅門,我問,「這算是因禍得福嗎?」
「可以這麼說。他本來是要委託SPECKER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isk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