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Sunset Boulevard,在靠近落地窗旁邊的那個座位坐下。就和往常一樣。黃昏時刻,落日在對街樓頂搖晃,緩緩燃燒著她,她的座位和桌上那一只透明的玻璃杯。玻璃杯注滿了琥珀色的液體,她也不在乎那是什麼,舉杯啜飲著杯中物。

喝了幾口,她依然無法分辨那是什麼。她早已失去味覺。如果有味道,也只有
苦味。嗆鼻的,像那種年輕上班族為殲滅粉刺而捏鼻吞嚥的中藥苦汁。

好一會兒,她只是凝視著窗外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牽著兒女的嘮叨父母,佇杖緩行的佝僂老者;即將變身的上班族,眼裡藏著夜行性動物的光芒,戰場即將由索然枯燥的辦公室轉移到昏黯又迷人的酒吧,對手從早年禿頭的上司變成靠眼神說話的男人。這些她都太熟悉,熟悉到一閉眼就能嗅到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香水氣味。那些眼睛長在腳底的臭女人還堅持是原場貨。

不知不覺,耳畔就響起來音樂。她有點詫異的轉身,發現他雖然雙手流利地在
琴鍵上滑行,眼睛卻骨祿祿地盯著她。

她給他一個無奈又淒涼的笑容。Blue moon,正是那天晚上的曲子。「鋼琴真是完美的情人,怎樣也不懂得背叛。」這句話到底是他說的還是...




那次,這餐廳裡除了他倆之外沒有別人。琴蓋上放著一杯半滿的「天使的面孔」。她看著杯中的倒影,卻沒有見到天使。她再看看黑色的琴蓋 - 倒影裡也不是個天使,只是個女人。一個她非常了解的女人: 一個會為了名牌特價徹夜不睡,為了錯誤的唇色懊惱,為了平方百里內的煙味失色的女人。平凡的女人,為了織毛衣而蓄養貓熊眼的女人,為了一份浪慢燭光晚餐感動到流淚的女人,為了心愛的男人可以甘冒魚尾紋的危險拼命大笑的女人。一個失去所愛的玻璃女人。

他沒有說話,卻在鋼琴前坐下來開始彈If I could turn back time。

「停...」她咬著唇,努力喊出這個字。

他還繼續彈,而且彈得更大聲,儘管面上毫無表情。

「停...停下來...」她摀住耳朵,「不要彈了!」她伏在琴蓋上啜泣。

琴聲漸緩漸弱,卻換了曲調。Blue moon。他開口輕輕哼唱 --

And I still remember, yeah,
all the nights we spent under the blue blue moon.

Tell me,
Oh please tell me, girl,
Where can I fetch another moon, blue like the ocean below.


她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見他的手指在琴鍵上飛舞。黑與白
的影像晦澀地閃爍著。月亮,走出室內看見月亮,高高掛在天邊,伸出手來碰也
碰不著 - 遙遠冰冷的藍色月亮,卻獨獨使他臉上的神色光采起來,那樣憂鬱,
那樣使人著迷,那樣叫人深陷無法自拔。

「我要走了。」她吶吶地說,用手背拭掉臉上兩道淚痕,戴上墨鏡,吸了吸鼻子。

「現在是晚上。」他說。

「沒關係,我做盲人。」她淡淡地說,「總比被看見這雙可怕的眼睛好...我擋月光。」

他想笑,卻沒笑出來,「過幾天再來。」他說。

「嗯。」她應一聲,走了。




過了五天,她才在這個平靜的黃昏,再度進入Sunset Boulevard。一進來,就聽見他彈這首Blue Moon。她其實想笑,像往常那樣譏弄他,但是等到她嘴角上揚,才發現已經忘了要如何正確的微笑。成了苦笑,悽涼的笑意。

服務生走了過來,遞上Menu,「還是要喝調酒嗎,小姐。」服務生竟然認得她了,也難怪,從前她跟他天天來的。且餐廳的琴師又是朋友。

「想喝點新鮮的...」她心裡懷疑這服務生會不會看出她正處於失意中,「有什麼建議嗎? 甜一點,不要太辛辣。」

「法奇.涅布怎麼樣?」服務生說,「新推出的,我們最近換了個新調酒師,他特別喜歡這酒,滋味極好。」

她看看Menu,「桃子利口酒加橙汁?」

「還可以加伏特加,如果你需要的話。」

她搖搖頭,「不用,這樣就好。」服務生點頭去了。



沒想到服務生才去了不久,就有個男人匆匆忙忙地跑到她面前。

「對不起對不起~!!」她聽見對方一疊聲道著歉。因為奔跑的關係,男人額前的黑髮四處披散,幾乎遮住他的眼睛。「對不起,請問桃子利口酒是妳點的嗎?」

「是,怎麼了?」她抬頭望著對方。男人撥開額前的散髮,和她正好四目交接。

「...是妳!」男人驚叫著後退一步。

她滿臉疑惑地看著他,「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男人垂首,帶點歉意地說,「我認錯人了 - 」然後又猛地抬頭,「啊不不不,其實我是這個...這間...店的調酒師 - 是這樣...的,那個,嗯,因為桃子利口酒沒有了,所以很抱歉...」

她點點頭,表示她了解。「那我另點一樣吧,請給我Menu...」

男人拼命搖頭,「啊不不不,那個,我是想請妳...可不可以...」

「什麼?」

「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馬上出去買。」男人終於把他要說的話說完,顯得如釋重負。


她這時才仔細地打量起眼前這位調酒師。他看上去絕不過二十五的年齡,臉蛋清秀卻透露著慌張。特別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對淡褐色的眼珠,像是半透明的寶石一般美麗奪目。在她眼中,這男人還是個「男孩」。但他卻有種特殊的氣質,讓她聯想起那個她始終無法忘懷的人。


她開口問道,「為什麼你要去買利口酒來調? 我並沒有一定要喝法布.涅奇。」

「男孩」有些驚慌地說道,「呃,因為我很喜歡它,所以希望點它的人都能喝到...」

「真的這麼好喝?」她揚了揚眉毛。

「男孩」點頭如搗蒜,甚至露出了笑容。像這即將入夜的城市最後一抹的餘暉。



她起身。

「啊?!」男孩不解的大叫。

「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吧?」她是對著他說,眼神卻游向凝結在琴鍵上的那一雙手。在那一瞬間,她發誓,如果雙手可以發笑,如果琴鍵有雙唇,如果世界是張臉孔,那麼他們都在微笑。

她和他推開酒店大門的那一刻,店內又響起Blue Moon的柔和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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