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那邊有人在說,流淚是女性的特權和幸福。確實如此: 哭泣使身體分泌荷爾蒙,使累積在心中的"物氣"一股作氣宣洩,使悲傷和不安在一瞬間漲高,然後迅速跌落消失。
哭泣是種運動,是種行為。除了基本的淚腺分泌活動,往往還伴隨著語言。人類的語言能力在此時會急速提高或滑落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理性與邏輯思考能力也有同樣的情形。哭泣包括許多肢體上的行為,例如丟擲依莉莎白雅頓的紅門香水、搥打自己或他人、翻滾、匍匐、仰臥;伸手接過面紙(或是拉住某人的衣角)、擤鼻涕、再抽一張(或是換一個衣角)。經由重複這些動作,我們得到一種紓發;因為我們在平時沒有藉口可以翻滾、砸東西,和狂流鼻水。
哭泣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哭得死去活來,哭到昏天暗地 - 天地為之變色,草木為之動容,走獸為之哀鳴,鬼神為之掉淚,詩人為之譜詞,學者為之記文,長城為之倒下,朝代為之遞嬗;可以一哭而為天下知,一泣而千古不朽。但這樣偉大的哭極少。大部份時候頂多哭到淚流滿面不能自己;此哭於女性謂之梨花帶雨,於男性謂之男人哭吧不是罪。
哭泣可以具有妝飾效果,常用於加強所受到的感動。在聽見羅城之門樓上傳來的琵琶聲,源博雅流下感動的眼淚,稱之為曠世名曲。一舟子前往京都的旅人聽了在原業平的和歌,稀哩花拉地哭成一團。度布村的婦女跪在奈波爾的腳邊依照習俗嚎啕大哭,直到另一家人也依例前來責備她不該如此應對客人。
有的哭泣帶有強烈的暗示性: 一個畫面: 女性的側顏近照: 一滴晶螢剔透的淚珠從眼角出發,以優美的速度循憂傷之弧度滑下。然後一滴、兩滴,一串,好幾串。鏡頭拉遠 - 同時拍出男女主角。誰都知道那樣的哭法,誰都不能抗拒那樣哭法帶來的感動。就像真愛一世情裡,布萊得彼特用美麗的淚流征服了女主角和其他。
有時候哭泣很短暫,短到讓人不捨。在眼角濕潤的那一刻,快速地撇過頭甩掉它(或用指尖撥去或擤擤鼻子或假裝眼睛迷了沙子)。下一滴眼淚變成了酸苦的微笑。那樣的哭泣有著邪惡的傳染性,像一顆裝了悲傷的散彈。
最殘忍的哭泣不流任何眼淚。乾嚎。仰天閉目,表情痛苦無限。扭曲的痙攣的意志和發白的指關節形成可怕的景象。哭泣變成一把刀,狠狠在心臟上劃下一道長長的、長長的傷口。要知道,那是永遠不會痊癒的傷,和穿壞了的耳洞一樣,隔了許多年還是會復發化膿。
哭泣會帶來許多改變。生理上的改變帶來水分的補充需求及潛藏危機的高漲食慾。心理上大部份人都認為是好的改變: 哭泣讓人坦然釋懷,讓人接受現實。或者至少讓你暫時把心志從悲傷上轉移到覓食上。沒有人會因為你哭泣而和你結下樑子,所以它是道德又無害的行為。
那麼為什麼不無時無刻都致力於哭泣呢? 如果不曾用盡吃奶力氣大哭,就不會懂得微笑的美麗。
事實是,哭泣不是完美的藥。哭泣可以解一時的惡,舒緩哀傷,卻搖不動現實的柱子。哭到眼睛流出鮮血,死去的人也不會回來;獎賞只有一闕 "君妃二魄芳千古,山竹諸斑淚一人",和一種新品種的竹子。哭一個朝代的隕落,哭得再冠冕堂皇,也只一句"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卓否?"就讓孟德壓倒了王允。唯一給哭出好運來的,只有那從客棧一號房哭起,哭完一號再哭二號、三號...終於給他哭到御史的周進。
所以哭泣是條件行為,在大腦裡經過彎彎曲曲的線路,經過理性及非理性的計算後產生的動作。哭泣是高難度的珍貴的舉止。誰也拿捏不定何時該哭,或是想哭的時候怎麼哭 (哭泣如果是那樣的容易,就不會有人出一百萬尋三秒掉淚之人,也不會有一群人傻呼呼地看那節目)。這種想哭但哭不出來的狀態連帶地也變得可貴了 - 因為要做到這種地步,還得同時滿足想哭泣的念頭跟生理上哭不出來的窘境。
偶爾,那些缺乏對現實的觀察力卻很會幻想的漫畫家會畫出一個會眼角有一滴淚珠的狗。偶爾,他們也畫臉上掛著兩行潤滑液的機器人。偶爾,哭泣被濫用在玫瑰滿天飛的鄉土劇和橘子紅了的故事裡,稍稍減低了哭泣的神祕美。偶爾,主婦被洋蔥感動而對著砧板上的雞胸淚流不止,使哭泣變得很詼諧。偶爾,哭泣是因為隱形眼鏡沒洗乾淨。
哭泣,是一門學問。
/日記, 寫於 10/20/2002
- Aug 15 Mon 2005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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