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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訣別(Farewell)
第十八章:在另一個世界裡(Dans Un Autre Monde)
第十九章:擁抱憂傷(Embrace the sorrow)
17
-- 訣別(Farewell) --
爸的身體起了變化。穩定的心跳血壓開始反覆無常,像芭蕾舞者般忽上忽下,直叫人膽顫心驚。齊祈博士看著爸皺起了眉頭。我知道那時刻將要到了。
騭風知道後,自動給我放了假,讓我整天陪在爸身邊。
這次我沒有沉淪在幻覺中,但還是一樣失去生活的動力。我總是帶點厭倦地接受邁可打來的通話,帶著更厭倦的表情拒絕他的邀約。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告訴他。
事實是,若非邁可正全神貫注在八月的星際賽車巡迴賽事準備上,我對他的耐心不會那麼少。到了這種時候,我才發現邁可的向陽不是全方位的。他只追求眼前的萬丈光芒,而那道光芒現在是四輪的;對於女友正因隨時可能喪失親人而茶飯不思這點光芒外的陰暗枝節,他在乎得有限。
我試圖讓他分擔一點我的惶恐,而他試圖說服我答應和他一起參加巡迴賽事。隱隱約約間,我體悟到我們兩人誰也不覺得對方的事比自己的更為重要。
所以我下了裁決。
「巡迴賽的事,之後再談。現在,不要再打來。」我掛上通話器,把通訊卡中他的號碼設回絕。
然後爸聽不見我說的話了。
我試了無數次。他的手毫無反應,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動靜,對我的呼喊罔若未聞。他的手越來越冰冷,體溫慢慢下降,呼吸次數低得不能再低。我知道,他就要離開我,到我無法觸碰的世界去了。
我整天在床邊陪他。即使他的手沒有反應,我還是把所有的話都告訴他。氣話、好話、心裡話、怨話、承諾我不會自暴自棄的話,我拼命地說,冀望他的靈魂能夠聽見。
騭風和司每天下班後都會來探望我,而米蘭妲和林嵐等少數其他知道爸在基地裡等待死亡的人,也都會抽空前來。
騭風每天會帶來新的軼聞八卦,「老媽說他們在賽西星上發現了新的元素。」
米蘭妲會和我評論料理部每週更換的菜單,「聽說下週的主題是四川小菜。查克用料向來很無情,一定會有人被辣到噴火。」
齊祁博士會定時和醫護taya一同來視察,「腦細胞死亡速度比昨天緩慢,看來投下去的藥物有一定的效果。」
林嵐話很少,「稻葉星農監案結束了,我正在集結克難型醫護士小組人手,隨時都可以開始。」
司通常除了問候外,什麼話也不說。若我有話要說,他就會聽,聽完了,就走。
他們都知道我之前墮落於毒品之事。而這一次,他們害怕我再度失足於精神的黑暗深淵之中。
7/12
思想總是不停泊在同一處。我找不到回憶的駐足點,只感覺它向江水般滾滾流去,而我隨著它,漂浮,漂浮。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是血塊、是分子、是機械、還是器皿。誰殘酷地給事物下了定義? 只有流動的血液、跳動的心能悲傷 - 不,機械也會流淚,所有的存在物都會感傷。
為什麼?為什麼?人總是盲目,在自己受傷時就不知道別人的傷口,在自己憤怒就不懂別人的悲傷。看見夕陽,不能知道生命的終點;聽見責備,不能摸索其中安慰…謊言生存,真實毀滅,願望與命運矇眼背馳,駛離了平衡的終點。星座在南方的天空,升起等邊的矛盾。年輕與蒼老共存,視覺與感官脫離,獨自進行著邁向重生的破壞階段。等待指令、等待死亡、等待希望,我想從其中搜尋一點滿足,如果黑與白之間不有惡作劇的灰…人類、機械、器皿…
所有漂亮的話都是假的。
所有哭泣的臉都是假的。
我的思想不停泊,是一只航行於冰冷的小船。
「我不會再墮落,」我緊抓著爸只剩皮與骨的手指,喃喃自語道,「我會活下去。」
即使那意味著我將孤單存在於這世界。
18
-- Dans Un Autre Monde (在另一個世界裡))--
我知道將死之人,可能出現迴光反照。爸便是如此。
7月16日早上,我一踏進病房就看見他拔掉氧氣罩跟點滴,衝著我說「早安」。他的身體依舊鬆垮無力,一對眸子卻炯炯有神。
「好久沒跟妳說話了,bu mo。」他的第二句話是這樣的。
我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話哽在喉嚨裡吐出不來嚥不下去。他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坐在床沿上,讓他摸我的頭髮。
就像從前一樣。
他輕輕問,「在這裡過的快樂嗎?學校呢?」
「我畢業了。」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我的女兒是個天才。」
我窩入他懷中,「爸,今天一整天陪我。」
「好的。」
我們坐在一起。我窩在他懷裡,把所有之前忘了對他說及想再說一遍的話全部說了一遍,話多到他每十分鐘才有機會回答一次。吃午餐時,我故意在爸面前細嚼慢嚥,邊吃邊聊,吃了兩個多小時。絕對是我有史以來最長的午餐。
司無聲無息的出現。簡短的自我介紹後,表示會晚點再來便離開。爸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
「他很眼熟。」爸說。
「我也這麼認為,但我們以前應該沒見過他,不是嗎?」
吃完午餐,爸提議要出去走走。我帶爸到基地裡的小花園去。我們兜了一圈,在噴水池沿坐下。
我說,「我知道這裡少了什麼,少了一種花,還缺少那個味道!」
「讓我想想看,」爸沉吟了一會兒,「我知道了!水仙!水仙是吧?」
「過幾天我去弄些水仙來種,」我指著一塊小水窪,「種在那裡,天天來照顧。」
「還有一樣,希莉亞,妳一定不能忘記種,」爸微笑著說,「我死了以後,在這裡種維蘭憑弔我…只要維蘭就夠了。」
我頓了一下。
「噢,該死,爸,」我壓抑著心情說,「你就非得要 -」
爸舉起一隻手,無奈地揮了揮,「我還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 快了,就快了!」
我緊咬著嘴唇,咬到我可以嘗到舌上的甜腥味。爸偏頭直瞅著我,像在看我會做出什麼反應。
我吞了吞卡在喉間的那一大塊哀傷,「我…才不會為你哭呢!」
我為自己的話嚇了一跳,爸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為什麼?」
我再吞下一大塊痛苦,「因為這次哭了也沒人讓我靠。」
「妳不是說妳有個邁可?」
我遲疑了,「我不知道。」
「我還記得妳當初開始交往時,每天都跟我說他如何如何的,現在怎麼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原來爸臥病在床時,真的聽得見我說的話。
「爸,」我乾澀的問,「你知道我吸毒的事?」
「多多少少。」
「邁可知道。他的朋友看見了。」我閉上眼,「可是即使知道了,他還是願意愛我。我以為這表示他能和我共享快樂和悲傷,但或許我錯了。」
「可能他只是不知道妳有多需要他的聆聽。」
「可能,但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他溝通。語言…有時很強大,有時又很有限。他不像你那麼懂我。沒有人像你這麼懂我。」
我偎在爸懷裡。透過爸的胸膛傳來的心跳聲是如此緩慢,有如即將步入最後一個音節的夜曲。
「就算沒有這病,我也不會永遠在妳身邊,」爸輕輕說道,「我總是要離開的。我不離開的話,bu mo要如何學會長大呢?」
「可是,你離開之後,我要怎麼辦呢?」一時間,所有過去的回憶都湧上來了,「你離開之後,還有誰知道我喜歡吃什麼?討厭什麼?還有誰知道我想睡覺時臭著一張臉不發一語?還有誰知道我想哭的時候會躲起來避不見人?還有誰可以和我一起實現吃完全星團美食的夢想?還有誰能接『遠路不須愁日暮』的下一句?還有誰知道『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湮滅』說的是誰?這些事,不是不能一人完成,也不是找不到夥伴…可是…可是…如果你不在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眼淚從眼眶溢了出來,「你是我唯一的至親,我最好的朋友,我崇敬的導師啊!不要在我還未能償還你為我付出的一切之前就離開。我還沒有學會孤獨!」
「bu mo,我可憐的bu mo,」爸擁緊我,「對不起,我這麼快就要走。但我知道,將來一定會有這麼一個人,讓妳不再孤獨。他會陪妳走過每一條險路,涉過每一道惡水,原諒妳每一次的任性,品嘗每一道妳喜愛的佳餚。他會愛妳同我愛妳一般: 愛妳的容貌、妳的機靈、妳的頑固、妳的喜悅和悲傷,生死不渝。」
「那便是我從此以後的希望嗎?」我泣道。
爸抹去我臉上的淚痕,「不是希望,是承諾。」
我們在水池邊,坐到光星隱沒,夜幕籠罩,直到齊祁博士派人來尋我們為止。
從那之後,爸的意識又開始不清醒了。呼吸心跳又墮入之前的處境,而且更為緩慢。
人要死是多麼的容易。要與死人訣別卻那麼難放手。
7月19日,爸開始斷斷續續的呢喃。我一會兒聽見他喊「蒂兒! 蒂兒!」一會兒又聽他說「這是詛咒,我不能讓你害到我的孩子…」聲音之遽驟淒厲,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愛莫能助,只聽爸的聲音一會兒高又一會兒低,一下像是在發怒一下又像是在苦苦哀求。
最後他掙扎著扯斷身上的管線,猛然坐直身子,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我狂笑,「哈哈!我懂了,我全部懂了!是妳!全都是因為妳!」
「爸!」我叫了一聲。
爸瞪視著我,一成串的咒罵爆發出來,「妳!妳!最後妳還是走了,妳竟然走了 - 妳這叫我心碎又捨不得的賤人!」
我嚇呆了。我從來不曾聽過爸罵出這樣鄙俗的句子。
「賤人!賤人!」他繼續罵道,「生來誘惑我又讓我摸不著的,該死的上天!該死的妳!妳、妳、當初就該殺了妳 -」說完他就從床上一躍而起,像隻巨人降落在我面前,兩隻肉掌貼在我的太陽穴上尖叫,「捏碎妳那詛咒的臉!妳禍害了一切跟妳有關的人,包括妳的孩子們!綠髮妖魔!」
然後爸的兩隻手就真的使勁壓緊我的腦殼,直到我抓住他的手用力將他鬆開。我的眼前天旋地轉,「爸,我是希莉亞!你在幹什麼呀!?」
爸眨了眨眼,突然恢復意識。他哀傷地看了看我,有氣無力地走回床邊倒下。
「蒂兒是誰?」我按著疼痛的頭側,問道。
「那是妳母親的小名,我總是…」爸眼神飄向窗外,「這麼稱呼她。」
聽見母親兩字,我的心臟麻了一下,「那為什麼…」用如此惡毒的言語?
「我不該想起她的!」爸的聲音痛苦起來,「那是罪惡!是我一生抹不掉的罪!」
「為什麼?」我質問,「這就是你從來不提我母親的理由嗎?告訴我!」
爸沉默許久,長嘆一聲道,「我本來是想把這同我一起帶進墳墓的…罷了,這也是命運…聽我說,bu mo…妳的母親,在懷了妳的時候,是別人的妻子。」
我驚呆了。
許久之後,我才能吐出一口氣,「天哪。」
爸痛苦的說,「對不起,bu mo,要在這最後的時刻讓妳知道,妳的父親並沒有什麼高尚的品格,而是個屈服於慾火的卑劣人物!」
「不是這樣說的!」我叫道,「你們是相愛的吧?」
「我愛她!我這一生只愛過她!可是她卻不止愛我一人!」爸抱住頭,蜷曲的身軀劇烈顫抖,「這是詛咒,這是我轉入輪迴也永遠洗不掉的詛咒[註1] …」
我飛奔過去抱住他,「不要再想了。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任何人的錯。」
「我的bu mo,我太對不起妳了。這些年來我一直都隱瞞妳那麼多事,現在我終於要受到懲罰。」爸緩緩說道,「聽我說吧,關於妳母親的事…
我和妳的母親翠玦蒂.沙拉漢是在南京市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同一間托兒所,同一間初等學院,也同樣是南京市高等學院的現代文學系。畢業之後,我應聘到畢伯留當研究員,她則留在南京市文化局工作。兩年後,我回到南京市,發現她已離開。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也沒有人聯絡得上她。就在我以為我倆或許此生就此斷絕緣份時,她回來了,且帶著身孕。那時候我就覺得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甚至像是造成那身孕的婚姻是被逼迫似的。她只停留了一個月,就又離開了。經過這次短暫的重逢,我才發現我是愛她的…多可笑,我根本無法愛上其他女人! 我試著忘記她。每當我以為我成功時,對她的思念就又在夜裡的夢境重新來過。那些美好又折磨人心的夢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我應該離開南京市的,可是我沒有。我留下了,並總在心裡抱著一絲希望。然後她又出現了,看起來更脆弱,更憂鬱。她說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也越來越憎恨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懷了妳。發現懷孕後,她變得很不安。我試著說服她和她那從來隻字不提的丈夫離婚,但徒勞無功。她編盡藉口留在南京市,等到生下妳,就說她不能再見我,必須離開了。從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過於衝擊的事實,使我半天不能言語。
唯一說得出口的是,「你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不,」爸眼神暗了下來,「我知道她已不在這世上。」
「為什麼?」
「她在星際人口庫的資料雖然婚姻欄和子女欄都是空白的,但是有死亡證明,說她已在185年時去世。」
突然間,我覺得爸很陌生,「你上人口資料庫?為什麼我從來不知道?」
爸苦笑一聲,「我怎麼可能讓妳發現。」
「那你…」我小心翼翼地選擇字句,「知道她的婚姻對象是誰嗎?」
爸頓了頓,「妳還記得我之前跟妳說,畢業後去哪裡都行,就是不要去SPECKER嗎?」
我跳起來,「你在開玩笑吧!」
「我沒有直接證據,但我一個作偵探的朋友說他曾在里雅各斯特的街上看見SPECKER的創辦人和妳母親在一起。我相信他的判斷。」
「不過一面之緣,不足以構成定論吧?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只是彼此認識,剛好一起逛街…」我呼吸困難起來,「你之前說子女欄是空白的?不可能,沒有配偶,就算嬰兒出生立即死亡也必須登記在案,否則違反星團法。沒有醫院敢隱瞞不報的!」
「除非是不受星團法制約的地方。」爸靜靜的說。
「確實,」我喃喃道,「在ARTIV跟SPECKER裡出生的人沒有國籍,當然在星際人口資料庫裡也不會有紀錄。可是如果我進SPECKER的話,以我的工作,很可能會接觸到SPECKER裡內部的人員基因資料。」
「所以我就說嘛,」爸不自然的移開目光,「我的女兒好好的文學不念,幹嘛去當基因工程師呢?萬一發現了SPECKER裡哪個傢伙跟她基因有一半一樣…」
「不會到一半的,」我扁眼道,「就算是同父同母同性別的同輩血親,染色體完全同源的機率在一億分之一以下。」
爸一臉不悅,「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
我瞪著爸,然後笑了出來,卻是笑中帶著眼淚,「哈哈,這還真像你以前給我看的古地球那叫什麼 - 花系列?到父母臨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國王的私生子之類的電視劇。而且更諷刺的是,我現在在的是和SPECKER打對台的ARTIV,哈哈哈…」
爸也笑了。
「答應我,bu mo,」他說,「不要恨妳的母親。」
我吸了吸鼻子,「不會。我自始至終都只有a pha你一個人,這樣就足夠。」
爸又笑了,卻是淒涼的笑,「那真好,我獨占了我漂亮的女兒。」
「永遠獨占。」我低語道。
三天後,爸已氣若游絲。
齊祁博士通知了騭風和司,三人一同出現在病房。
爸想要舉起手,卻失去了力氣。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希望他能夠感覺到我掌心的溫暖。
「就讓我這個一身罪惡的老人,帶著秘密和回憶 - 管它是痛苦的悲傷的還是幸福的回憶,將這些都歸於塵土吧!」爸嘆道,「妳不會孤獨的,bu mo,我可以化為風砂,化為細雨,但我絕不會再離開妳。我的一生能夠得到我最愛的兩個女人的愛,實在幸福至極。」
我知道這是訣別的時刻了。我感覺到了。我拿起他的手貼在臉上。
爸微弱的說,「我只要維蘭就好 - 再也不需要什麼來憑弔我了。」
「我承諾,只會有維蘭來憑弔你。」
爸又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我終於能去…見她了…」他的頭一點一點地往下掉,最後終於完全寂靜了。
我握著他的手,直到他的手完全冰冷。我站起身來走向門外,背對著司,「把他火化了吧,我也什麼都不要。」
我沒有抬頭,一直走回DESTINY才倒在床上。我沒有流淚,也沒有痛哭。我只是覺得我一半的心已經被掏空了,需要很久一段時間才能用別的替代品把它補起來。我又開始覺得討厭了,雖然我說不出我討厭什麼。
19
-- 擁抱憂傷(Embrace the sorrow)--
我將自己關在DESTINY,不願和朋友們聯絡。如果我打開通話幕,就一定得解釋我不對勁的原因,而他們也勢必得為我哀傷一番。我不要那樣的哀傷。
我的體內有什麼被抽離了。也許是我的胃,因為我感覺到空虛,可是再多的食物也不能飽足。也許是肺,因為呼吸變得艱難了。不然就是心臟- 我的心臟的跳動已歇止,像被寒霜襲擊的槭樹枝,霎時間失去了失命。
我躺在床上,不想吃飯,也不想去想事情。我的大腦只是純粹欣賞我眼中的事物:我的床是淡綠色和柔米色,會隨著室內光亮而改變它們呈現的模樣。我的肌膚顏色也跟著糢糊柔和了。我不想去分析它,只想欣賞我眼睛中反映的事物。
騭風來了。
「妳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要。」
「和我聊個天如何?」
「我現在不想說話。」
騭風的臉皺了起來,「這樣我很擔心妳。」
「可是我很好,我需要安靜。你不肯給我一點寧靜嗎?」
「我可以走,但妳隨時可以找我。」
我看著他認真的臉,柔柔地笑了起來,「你嚴肅的樣子,我很陌生。」
騭風的臉依舊緊繃,「因為我在等妳哭。」
「哭?」
騭風沒有回答,我卻懂了他的意思。
「武騭風,你實在小看了我,」我淡然答道,「我是成年人了,不會為了被奪走的棒棒糖嚎啕大哭。」
「那並不是一隻棒棒糖,妳很清楚。」騭風說道。
「為什麼我有種感覺,你在向我施捨同情?」
「我的同情心早就用盡了。」
我凝視對方,「不要過於關心我,騭風。我需要長大。」
騭風走了。
我不知道我一個人在 DESTINY 度過了多久的時間。我只記得我睡下去時是日落,醒來也依舊是日落。光星好像永遠都不會升起。我渴望擁抱什麼,卻只能抱著沒有溫度的抱枕坐在陽台上看夜幕一點一滴覆蓋這個世界。
從陽台望向西方,越過黝綠的樹林,越過白玉般的道路和房屋,遠處有一列巍峨的山脈。山被黃昏鑲了邊,一抹金色曲線走得忽高忽低。晦星從另一端露了臉,隨著夜愈深,臉色就愈蒼白。
我想要聽見人聲,卻不想被迫交談。打開廣播,電台裡有人正在重唱古老地球上的歌。
司無聲的走進來。因為光線的關係,表情看起來柔和慵懶。我很也慵懶,不去理會他,自顧自的欣賞我的視野。
他把大衣放在椅背上,走過來坐在床沿。我沒有抬頭。
司平靜的聲音從頭頂飄來,「你父親的死亡證明,齊博士已經向巴國人口局提出了。」
「謝謝。」我的聲音沒有情感。
「林嵐和騭風都同意讓妳無限期延假。妳隨時都可以回去上班,」聲音空白了幾秒,「也可以一直待在這裡自怨自艾。」
我抬起頭。
晦星的紅光從窗台射進,暈染了司的眸子。
「我是被母親丟下的小孩。」我說。
司沒有作聲。
「我的母親是有夫之婦,她誘惑爸,生下我,然後拋棄我們兩人。」
「你父親告訴妳母親的事,不是要讓妳這樣想的。」
「對,我知道,所以我說謊說不恨她,因為我要爸走得安詳。可是我要如何不恨?」我激動起來,「撕毀了婚姻的忠誠,又棄自己所愛的人和孩子不顧,這樣的人 - 這樣的人就是我的母親嗎!?在我體內,有著背德的基因嗎?」
「道德是不會遺傳的。妳比我清楚這一點。」
「我知道,」我淒笑道,「可是我本能的…會害怕。」
時間在飄浮。
司溫暖的大手貼上我的臉頰。跟爸最後那冰冷的手不一樣,他的手是溫熱的,有血液仍在流動的。我多希望在碰一次爸的臉,希望自己能再親一次爸溫暖的手。
「我們都會在妳身邊的。」司說。
我苦笑一聲,「只要我尚在基地的一日?」
我以為這會引起他的不快,但他卻回答,「只要基地還存在的一日。」
我有些訝異,「為什麼?」
司沒有回答。他拿起我的手,吻了手背,然後離開。
我像小貓一樣的睡著了。睡前,床是冷的,但等我醒來時,我已經用自己的呼吸溫暖了我的床。心底有個聲音說:再見,爸。
我回到工作崗位上,也回到有邁可的世界。後者一開始很生氣我關掉了通話器,在得知原因後又頻頻致歉。
「和我一起去巡迴賽吧,」他勸道,「我保證會讓妳高興起來的。」
「高興…可是我傷心的時候,你在哪裡?」
「妳知道理由!」
「我知道巡迴賽是你跨入賽車界重要的第一步,也知道你說你在車場一天待二十個小時的意思。可我要求的也不多,我只是要一點關心。你卻連那一點關心也不肯給。」
「是妳拒絕通話的!」邁可反駁道。
「如果我叫你到基地來看我和爸,你會嗎?」
「當然!」
我搖頭,「我比你還了解你。你會說好,然後又在最後一刻說你被困在跑道上。沒有人能迫使你,你所做的從來都只有你想要做的。如果你沒有主動提要來見我,那就算我千求萬求,你也不會來。」
邁可露出受傷的表情。
我終究不忍心見到更多的悲傷,「我會跟你去巡迴賽的。」
「太好了!」邁可如釋重負,「相信我,妳會快樂起來的!」
我覺得我已經痊癒,至少我外表的傷口都已癒合。只是爸死後的一整個月內,我每天都要聽著那首歌才能起床,才能入睡。
那首歌叫什麼名字?那首歌在唱些什麼?啊,我記得是在說古地球上卡薩布蘭卡的兩男一女的故事:曲名是 As time goes by。
[註1]希莉亞的父親會提到輪迴,是在裘拉亞極罕見的。大概跟他是星團前史迷又以西藏後裔自居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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