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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月戰爭(The Februrary Wars)
第二章:邂逅(Déjà visit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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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戰爭(The Februrary Wars) --
 
對巴國的應屆學院畢業生來說,二月是開始找工作的時候。只有笨蛋才會等到六月的畢業典禮後才開始求職。
巴國是全裘拉亞擁有最多基因工程學院的國家,在當時就多達十所。也因此,對我們這些從13歲起就一路啃鹼基排列組合走來的人而言,二月幾乎是決定你會帶著笑臉還是哭喪臉畢業的關鍵期。
 
基於以上因素,同窗了六、七年的同學們,到了每年此刻,就不得不狠下心來彼此殘殺。好的基因工程學院很多,好的工作機會卻很少。其原因在於能夠讓我們一展長才的地方大多是國家生物科技研究中心,而這個星團又能有幾個國家?一般企業養不起高投資低報酬率的基因科技研究,而國家研究中心每年招攬的名額又寥寥無幾,造成的結果就是如果不踩過他人的屍體成為國家研究員,就得去製藥公司或醫院蹲一輩子。當然,後者的酬勞可能高過前者,但剛從學院畢業,自恃學富五車技藝精湛的我們,怎麼可能為了金錢放棄充滿挑戰、挫折、和成功的狂喜的研究生涯?
 
那幾年正好是開發人工生命體的巔峰期。距離能將從胚胎到成人的生長期由十六年縮短為兩個月的生長激素的成功合成,以及史上第一名人工生命體的出現還不到十五年。整顆星球都在為了這嶄新的生物技術發燒。從185年起,世界急遽起了變化。
人工生命體迅速取代了稻葉星上的技工,從不喊累的生產品質精良的糧食。他們成為盡忠職守的警衛,從不背叛他們保護的東西,即使那是一個國家、一個人、甚至只是一本價值連城的。對某些負擔得起的人來說,他們還可以是司機、管家,或保姆。
 
在我還是學院生的時候,曾經聽說某國富翁巨額投資研發出一名專職澆花灌木的園丁型人工生命體。一個專門替你整理花園的人工生命體!光是這個想法就令人雀躍不已。這絕非易事:一個好的園丁必須能預見氣候的變化,掌握該年的雨水量及溫度變化,好在適當的時機種籽灌溉。要是遇上不適應該地氣溫濕度的植物,那麼需要具備的應變知識就更多了,而一個園丁型人工生命體和一般人類園丁不同之處就在於- 人工生命體不需要學習來吸收經驗,他們生來就要懂得完美的栽種方法;且他們不會忘記某一年梅雨季的平均雨量和氣溫是多少、又有幾株花草因為沒有移植而溺死。
 
一個惹花弄草的人工生命體尚且如此複雜,一個醫護專用人工生命體就困難有如上青天了。光是具備專業醫學知識是不足夠的。即使掌握了病患的硬性病理資料(如基因序列和家族病史),也不能就此判定病患為什麼上吐下瀉:是細菌感染還是病毒感染?病患有無立即生命危險,能否等候抽血檢驗確認病原?又,如果是在設備不齊全的環境下,例如宇宙中或外星墾荒區內,要如何有效利用週邊器材治療可能連身份都暫時無法判定的緊急病患?而在此類艱困環境下,人工生命體本身也得經過強化,否則別說是治療,大約人工生命體自己也會面臨缺氧缺壓等種種危機,自身難保。
 
學院時代,我一次又一次聽見教授們在這個課題前退縮,告訴我們醫護用人工生命體涉及層面何等何等廣大,使用的技術又何等何等精細,以致於全星團專精此道的研究所只有三處:梅洛因國立人工生命體研究中心、ARTIV、SPECKER。
從此之後,我就沒有把我的心思擺在他處。我早就暗自下定決心,畢業後一定要進這三所其中的一個工作。
 
開始研究這三所之間的差別後,SPECKER很快就被排除在外。招攬條件中那段寫著「必須住宿」的文字是首要的原因。我可不要離開爸。況且學院裡長期流傳SPECKER會在研究員們脫離企業後消除他們的工作記憶的謠言。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爸從以前就因為某個我不知道的理由而討厭SPECKER。他從不解釋為什麼,只在新聞每次提及SPECKER時就迅速轉台,也不喜歡聽見人家說起。
梅洛因就在巴國隔壁,離當時我和爸在南京市的住所只有30分鐘的車程距離;ARTIV則要1小時。因此從地理便利上來說,梅洛因是最佳選擇。南京學院裡許多前輩們都進了梅洛因,但並不是因為ARTIV不好,而是他們進不去。梅洛因是梅洛因國家設立的研究所,招員的管道公開而淺顯易懂:將你的豐功偉業合教授的好言好語一倂送去,他們過目後便會搖頭或頷首。而如果你夠本事,他們便會自己找上門來。
偏偏ARTIV就是沒有這樣的東西。
192年時的ARTIV和SPECKER都帶有若干的神祕色彩。明明不是國家而只是企業,卻因為和聯合國在185年訂立的「帝蒙條約」,而各自擁有一片廣大且不附屬於任何國家、只受聯合國管轄的土地。
191年巴國一篇八卦雜誌的報導寫道:「ARTIV和SPECKER,因為不受星團法及帝蒙條約以外的任何法令限制,能夠在人工生命體的研究開發進行更大膽的嘗試。這使得他們製造出來的人工生命體,在品質和突破性上,往往要遠勝國家級院所開發出來的對手。」
但誰也不知道ARTIV和SPECKER是怎麼招攬那些研究員,也不知道是以什麼條件為考量的。往往聽說某某學院的某某人被招進了ARTIV,跑去一問是怎麼辦到的,對方也是直聳肩說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我之前,南京學院裡沒有一個人在畢業後進入ARTIV。
 
由於我一開始就決定要從ARTIV或梅洛因中兩者擇一,而既然進入ARTIV的方法尚未明朗化,我便和梅洛因的前輩們聯繫,約好在2月15日那天前往梅洛因參觀。
大概是因為我的畢業論文正好和梅洛因正在研究的主題息息相關,前輩告訴我「妳如果申請的話,被接納的機會很大。這裡有些主管已經打聽過妳的名字了。」
聽見這樣的話使我暗暗鬆一口氣,因為找工作的戰爭拖得越久,我的壓力就越大。
 
2月11日那天的白天很長,我記得,因為僅管我比以往要來得更晚下課,外頭卻還是亮著的。我走在冷清的校園裡,邊望著光星搖搖晃晃隱入西邊的山頭邊思考晚餐的內容。
 
校園門口是不能停車的,此時卻明明白白擺著一輛寶藍色的Tulipe,敞開的車門旁站著一名戴墨鏡的男人。[註1] 
換作是其他時候,我一定加快腳步通過這可疑的陌生人,但他老遠就一直往我這方向看。看見我猶豫的回望他,他向我招招手,走了過來。
「蘭絲小姐,妳好,」取下墨鏡後,他有一張好看而親和的臉 -也許是因為他的黑髮黑眼黃皮膚讓我想像他可能也有西藏血統,「我是武騭風,在ARTIV研究部工作。」
在聽見ARTIV的瞬間,我的血液沸騰了起來。
他繼續說,「我們在想,也許妳會有興趣了解我們的研究部是在做些什麼。因此,假如妳希望進一步了解ARTIV,歡迎妳聯絡我。我將很樂意帶妳參觀基地。」說完他掏出一張通訊名片。
在極度的驚訝和狂喜下,我竟然只能怔怔站在原地,連手也忘了伸出去。
我想我的表情應該挺可笑的,因為武騭風又向前走了一步,將他的臉湊近我,「蘭絲小姐,如果妳不願意那也是沒關係的。」
我立刻跳起來,像在搶奪寶物一樣從他手中搶過名片,掃入通訊卡內,「不!我要!」
武騭風微微一笑,「隨時等候您的吩咐。」然後重新戴上他的墨鏡,駕車離去。
 
那晚,我在日記裡只寫了這麼一行字 -
    好耶!
 
第二天一到學院,我便迫不及待的將此事告訴雪倫。雪倫.密契爾自我進入學院後,就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知道我所有的祕密,我也知道她所有的祕密。雪倫是畢業生中不參與二月戰爭的少數人之一,一方面是因為她散漫的天性,一方面是她當時正和美山外交部的一個傢伙打得火熱,心思不在學業上。
 
雪倫對此事的反應是:「那位武先生長得如何呢?」
「噢,拜託,」我大笑,「他現在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和『地球流浪者』號的船長一樣!」
 
我決定先不告訴爸這個消息。爸一直都知道我想進ARTIV,也知道我曾絞盡腦汁鑽研管道卻一無所獲。我不想在工作未有著落前讓他空歡喜一場。
 
吃過午飯後,我選了通話室裡最偏僻的一間,戰戰兢兢的將通訊卡插入通話器中。
通話幕打開,武騭風微笑的臉簡直像會發光一樣。他手裡捧著一個瓷碗,左手拿著筷子。
「啊,蘭絲小姐,妳吃過飯了嗎?」
我恨不得立刻找個洞鑽進去。在他吃飯的時候打擾他!我不知道我能否做到更無禮的地步,「對不起,我打攪到你的用餐!我改時再打來!」
武騭風以一種可怕的反應速度大叫,「別關掉!」
我的手凝結在按鈕的正上方,「可是你正在吃飯。」
螢幕那一端的人緩緩放下碗和筷子,舉起雙手作出投降的姿勢,「我只是突然覺得又餓了。這是點心。」
我摀住嘴開始笑。武騭風也開始笑。我們對笑了莫約半分鐘後,他開口道,「妳想要什麼時候來參觀基地?」
「基地?」
「這裡的人都如此稱呼ARTIV。妳應該知道我現在所在地點的方圓五公里內都是屬於ARTIV的,不屬於任何國家。這裡除了有整天把人關起來做研究的研究部之外,還有專門餵肥你的料理部跟讓你消除罪惡感的健身中心。當然還有其他部門,諸如總是抱怨研究部做出來的東西中看不中用的軍事部、老是嫌我浪費公帑的財政部,還有其實最會花錢跟講廢話的政治部。這所有的東西加起來,就是我們的基地。」
在我的大腦能思考前,我已經脫口而出,「不是還有醫療中心、『使節團』、跟『核心』嗎?」
騭風的笑意更深,「看來我得小心不讓妳被其他部門挖角,妳收集情報的能力不容小覷。」
「這是畢業生找工作的基本功課。」我心虛地回答。
「確實,但ARTIV並不是像梅洛因那樣公開的地方。我們是私人企業,就算要找員工也不會貼在公告版上。南京學院歷屆畢業生裡無人進過ARTIV,妳是怎麼蒐集我們的資料的?」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在拷問我。」我吞了吞口水,「好吧,其實是去年我在一個小道新聞雜誌裡看到的。標題是『星團兩大私人組織秘辛』之類的。」
武騭風挑了挑眉毛,好像在質疑這件事的真實性,或是在搜尋相關的記憶似的。但在沉默一會兒後他又恢復最初親切的態度,和我約了隔天參觀ARTIV的時間。
 
2月13日的早晨,校門口再度停了那輛Tulipe。這次正好是學生湧入學院的巔峰時刻,校門口擠滿了人。而那輛Tulipe那樣大辣辣地停在人潮洶湧的校門口,顯得更為醒目。但武騭風似乎毫不在意。
等我們一離開市區,車子便改為磁浮狀態。Tulipe以令我羨慕不已的加速度向西南方衝去。武騭風見我一直盯著窗外,便和我聊起車子來。
「在市區不能用磁浮加速,車子開起來都差不多速度,但一到了郊區就很不一樣了。妳開的是什麼車?」他說。
「和你的車子一樣都是法蘭西製,不過我的是Galvaudeur,最大磁浮加速度只有1.5。」[註2] 
(編按:Galvauder為法蘭西最平價的車輛,一輛要價十二萬通用幣)
 
騭風呵呵一笑,將加速器排檔拉到底。我整個人順勢向後一倒,背緊緊黏上了椅背。車子時速從120一下暴增到250。但過了一會兒,騭風開始減速。
我向窗外看去,幾分鐘前腳下那些蒼翠蔥鬱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礫岩碎石遍布的臺地。
「但Vélite不是很難開嗎?」我有些驚訝地說,「因為太快了,要控制排檔跟方向都很困難。我還沒有碰過有人能開Vélite。」
「噢,」武騭風兩眼直盯著前方,「我是能開,但我比較喜歡Tulipe的外型…和名字。不過司就是開Vélite的,想試試的話不妨去跟他借來開開看。反正那台車他一年開不到兩次。」
「司?那是誰?」
這次換武騭風吃驚,「妳知道我們有核心,有使節團,卻不知道有個司.勒茲?」
 
這是我兩天之內第二度有挖洞的衝動,我摀住臉發出悔恨的聲音,「對不起,沒聽到全名一時想不起來…他是ARTIV的總負責人。」
「我們不說總負責人而叫總司令,不過看到他叫聲勒茲先生就可以了。」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武騭風略帶好奇地問,「妳看的那個小道新聞雜誌裡有寫些什麼關於司的事嗎?」
「只寫了他的名字,說他是ARTIV創辦人的兒子。連張照片都沒有。」
「那麼那間雜誌社還不夠本事。」武騭風中止了這方面的談話,開始他對ARTIV的介紹。
 
「從越過坎恩森林後的臺地開始,就算是基地的範圍。這片臺地在兩百年前是泰河支流的河床,113年大旱災過後就變成現在這副德性。從臺地到基地的第一個哨站中間大概有一公里的距離,從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開過來大概都會是差不多的荒涼,保證不會有半點人煙。過了哨站- 哦,說著就到了。」
所謂的哨站只是個小小的亭子,裡頭有兩名黑衣警衛。一名拿著鎗,在哨站門口站得筆直,另一名則背對著門口坐在椅子上。武騭風沒有減速,直接從哨站旁邊經過。
 
「請不用為了他們而停下車子,他們只有在要阻止你前進的時候才會移動。而如果你不需要被阻擋,就算停下來問路他們也不會理你,更不會親切地說歡迎光臨。在過了哨站之後,只需一路往前開,就會看到基地大門。中間大約還會經過兩到三個不等的哨站。」
 
我們很快經過第二和第三個哨站。不一會兒,我便看見由左右兩旁樹木空出的基地入口。眼前再度出現道路,武騭風關掉磁浮加速器,車子輕輕落回地面上。
我們緩緩駛入ARTIV。道路兩旁植滿濃密的樹木,就連前方也是一大片的樹林。路向左右兩邊分岔,從遠方樹林頂端露出一棟銀色建築物的上端。我問武騭風那是什麼。
「那就是核心,各部門首長辦公跟開會的地方。開車是沒法到的,只能走路。」
車子向右轉,開了一會兒,右手邊出現一棟長到讓我有點難以接受的建築物,雖然沒有很高,但卻沿著道路的曲度微微向內收縮,成一個小弧度的彎月形狀。隔著透明的落地玻璃,我看見一些人在大廳裡走動。
「這是軍事部,和研究部比較會扯上關係的地方就是開發戰鬥型taya的時候。」
taya是指人工生命體嗎?」
武騭風略帶歉意地點頭,「我們在基地都喜歡這麼稱呼,因為ARTIV研發出來的第一個人工生命體就叫這名字,算是為了紀念她吧!」
經過軍事部後,通過一小段樹林,我開始看見一棟棟看起來像住宅的房子。它們大多只有兩三層樓,風格都頗為相近:一片綠地,一個前廊,門的左右各開一扇方格窗,二樓也許也會有個陽臺,同樣有兩到三道方格窗。每棟房子的顏色都不相同,但色系接近:白色、鵝黃、暗紅,和深藍互相搭配,形成一幅多彩但和諧的社區圖。
武騭風向我解釋道,「這是訪客住宿的地方。」
「太豪華了!」我驚嘆道。
武騭風不以為然地笑笑,「但通常來住的人都嫌它簡樸。」這句話我到後來才深刻體會。
 
離開住宿區後,我們終於來到研究部。研究部和方才的軍事部一樣,都是一棟彎月形、長得不像話的大樓。這棟大樓也是以歐康金屬玻璃為外表的大樓,遠遠看去覺得像是由一片片長方形的水藍色金屬玻璃建構起來的水晶體一樣。在光星的照射下,歐康金屬玻璃反射出一股淡淡的藍色暈光,讓我有種置身水中的錯覺。
我不認為大樓門口是可以停車的,但和在學院校門口一樣,武騭風滿不在乎的停下車子,並示意我下車。
我在研究部裡看到一切我渴望的東西:人工生命體的精密開發技術。武騭風向我說明他們如何將覆皮和皮膚分開,以不同的成分調整覆皮的適應性來符合工作需求,使它能具有驚人的抗衝擊性。而不像梅洛因用類人類血液為體液,ARTIV taya的循環系統近似將淋巴和血液管合一,以最小熱能需求量,排除人類多餘的能量消耗。taya的肝就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大小,重約五百克,卻能在十分鐘內解毒一千毫升的酒精或毒素。平均週睡眠需求是三十六小時,累計一百二十分鐘就足夠代謝掉體內所有廢物。可見頻率是所有可見光及少量紅外線- 這只是最基本的範圍,聽覺極限可到15000赫茲…諸如此類,再再顯示人造生命的優越性。然而,最讓我移不開目光的是腦部設計。
「你們用高速Ψ粒子鎗直接將改寫的基因打進細胞核內!?」我驚道,「Ψ粒子不是很容易造成嘌呤類結構不穩定嗎?
「唔,詳細的解決方法妳要等進研究部後去問實驗室的人了,」騭風抓了抓頭,「我只知道我們每一千個培養出的taya裡只有一個會無法順利生長,存活率比起大部份研究中心要高多了。」
他甚至還讓我描了一眼那著名的「園丁型taya」的基因設計。那令我感動得無法言語。
我不知道我在研究部裡究竟待了多久,只覺得我似乎可以一輩子都留在裡頭,即使待到死也甘心。武騭風絕對是我遇過最慷慨親切的人,只不過當我滿懷期待地要求參觀真正成長後的taya時,他有禮的拒絕了我,「等妳真正在這裡工作,就會整天盯著好幾張相似的臉盯到厭煩了。」
 
接下來,他將我交給一個叫林嵐的人。林嵐是那種乍見會讓人覺得太過嚴苛、難以相處的人。剛開始習慣武騭風的插科打諢的我,突然間被迫和不茍言笑的林嵐一對一,連說話都有些膽怯。而林嵐並不是會因為你畏縮就心生憐憫的人。
他直截了當的問,「妳對什麼有興趣?」
「呃,我現在做的是跟太空病毒有關的…」我結結巴巴道。
他打斷我,「我知道妳的論文題目。我問的是妳如果進基地,會想做什麼樣的研究?」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怎麼知道ARTIV除了生產園丁和農技人工生命體外,還會研究什麼?!如果知道的話,我又何必來?但是在林嵐的緊盯下,我感覺到我不能不回答。
反問他並非明智之舉,於是我硬著頭皮說,「我想要設計可以在克難環境下進行醫療的人工生命體。」
「為什麼?」
我的頭皮隱隱發麻,「因為、像在殖民星上拓荒的時候,要是發生意外,沒辦法立刻送設備完善的醫院,我、我覺得這會很有用…」
他再度打斷我,「妳懂醫療?」
「是沒有那麼多,」我咬了咬下唇,「可是只要跟醫師合作,邊做邊學,應該就-」
他還是不讓我把話說完,「學院修課有解析醫療用taya嗎?」
「沒有。」
「那為什麼會想到要做克難型醫療用taya?」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這次加快說話的速度,好在林嵐又切斷我之前把句子說完,「因為去年二月的稻葉航道太空船意外事件:如果當時船上有可以在高濃度氮氣環境下進行醫療的人工生命體的話,船員就不會全體喪命了。還有在泰坦星的化學工廠的意外:如果當時廠內有配置耐高熱的醫療士的話,就可以急救那些因灼傷而休克的工人了。」
我喘了口氣。林嵐望著我,沉默幾秒,然後說,「妳可以走了。」
 
武騭風再度出現,把還反應不過來的我領走。
「剛剛那算是面試嗎?」我愣愣的問。
「面試?」武騭風一臉疑惑,「林嵐是妳預定要進的分組組長 - 當然前提是妳進基地的話。剛剛你們不是在討論可能的研究方向嗎?」
「那我需要去見那位,呃,司.勒茲先生嗎?」我還是一頭霧水。
「為什麼要見他?」武騭風還是一臉疑惑,「妳跟他提研究,他鐵定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腦筋打結了,「那我到底要跟誰面試?」
「面試?哦,妳是不是習慣了像梅洛因那種到一處處去『謁見』諸位人士,他們還得靠多數投票來決定要收留誰的?」見我微微點頭,他豁然開朗的笑道,「這裡沒那麼麻煩,我說好就好。」
「你有那麼大的權力?」我咋舌。
武騭風滿面春風,「是啊,雖然我只是個研究部副司令,但我說要雇用誰,是不會有人反對的。附帶一提,本部沒有實質的正司令,所以我最大。」
 
如果我面前是萬丈深淵,我一定會毫不遲疑地跳下去,好逃避接連再三的難堪,「對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的職稱,通訊卡上也沒有寫…」該死的小道雜誌竟然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不要緊,」武騭風還是笑笑的,「我招攬過的所有研究員裡,妳還算是叫得出最多部門名字的人了。」
 
等我離開研究部時,外頭的天早已黑了。武騭風的Tulipe靜靜地在路旁等候。但他並沒有立刻招呼我進車,卻一隻手放在車頂上,說,「ARTIV的研究員不是任何人想加入就可以加入的,我想這妳十分明白。我不想向妳贅述我們找上妳的來龍去脈,但身為研究部主管,我是非常希望得到妳的幫助。成為基地的一員有它的好處,自然也有代價。妳應該知道ARTIV和SPECKER一樣,進入之後都會消除國籍直到離開為止吧?」
「我知道,寫在帝蒙條約裡的。」我回答。
武騭風點點頭,「基地裡有妳身為人類所需要的一切:工作、飲食、休閒娛樂,雖然研究部不強制住在基地裡,但其實大部份人到最後還是會選擇住宿。在這裡工作個幾個月,妳會很快覺得這裡和外面是完全不一樣的。我不說那是好還是壞,只能說妳在這世界上找不到另一個和這裡一樣的地方。」
 
「你覺得是好還是壞?」這是我第五次想挖洞。可恨我腳下踩的是堅硬無比的大理石板。
但武騭風的臉上卻出現極溫和的笑容,而且是至今露出的微笑中我認為最誠懇的一個,「妳願意加入ARTIV嗎?蘭絲小姐。」
「我願意。」就算不給錢都願意。
 
然後武騭風就請我上車,開到基地料理部的餐聽。他現在已經是無時無刻都在談笑了,而他的解釋是:「既然身為主管的工作已經結束,我終於可以談些好玩的事情了!」
「好玩的事情?」我對他的轉變感到不可思議。他的笑容當然還是一樣和靄可親,但改變的是他的談話內容。
他說他並不是刻意要咬文嚼字,但自從政治部若干人士批評他即使在正式場合言詞也總是有失嚴謹後,他就只好在處理公事時擺出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孔。
taya侍者端來兩杯餐前酒。武騭風示意請我先嚐一口,然後說,「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不是我從前天一直到現在對妳說過的話都是在敷衍,而是我會選擇比較…呃,具有正面意義的字眼。譬如說,我會說『如果你有興趣,請聯絡我』而不是『二十四小時內不打給我,你就永遠不必來了』- 雖然我以前是這麼說的。有一次一個傢伙就因為我的這句話被嚇跑到北半球的SPECKER去,而我也因此被狠狠刮了一頓。」
 
接下來的一頓飯讓我完全忘了眼前這個人和我只不過見了兩次面,且即將是我未來的上司。武騭風總能問出他欲知的事:我對登山的興趣、喜歡的歌、偏好的顏色、有個歷史迷父親、最親密的朋友名叫雪倫、最厭惡的人是家裡樓下的鄰居。
 
一直到我把底都洩光了,我才驀地發覺自己不知不覺說了這般多。武騭風像能從我睜得銅鈴大的眼裡讀出我的悔恨,說道,「禮尚往來,妳很快也會了解到我也不善於隱藏祕密。」
僅管他這麼說,我卻不自覺有了一種想法:或許他連說漏嘴的祕密也是蓄意的。這麼說並不是我對他有反感,相反的,我從見到武騭風的第一眼起就對他有極大的好感。
我和他商定好,在我畢業前的這幾個月,每隔兩天上一次班。
 
我到家時已近深夜,爸仍坐在客廳裡看書。我大聲地向他宣告「女兒終於可以安心畢業了!」然後把加入ARTIV的事告訴了他。爸微笑著恭喜我,然後敦促我去睡覺。
我注意到爸在上樓時咳了幾聲,便問,「病毒感染嗎?還是過敏?現在是二月!」
「不知道,」爸也顯得困惑,一隻手下意識撫摸喉頭,「多睡點也許就好。」
「會頭痛嗎?關節呢?」
爸責怪的看我一眼,「想什麼!我那麼老了嗎?睡覺去!」
我乖乖上床,卻發現那變成有生以來最難眠的一晚。
 
 
2
-- 邂逅(Déjà visité[註4] ) --
 
 
我開始一半學院一半ARTIV的生活。進入研究部的初期,我做的還只是助手和紀錄的工作,目的是要使我熟悉基地的研究程序。
 
我在林嵐主管的研究部第二區的第一份工作內容就是:為編改後的基因群組進行比較和除錯。
為了將編譯後生產出來的taya死亡率降到最低,必須進行無數的模擬,預測taya從出生那一刻到預定棄用的十年間的生理狀態。
聽起來似乎不難,但「存活性」的定義是很模糊的。究竟細胞每小時500 nmol ATP的能量供給足不足夠?若 taya 的工作只是站在大門口迎客,那或許足夠,但如果是要當一國總統的護衛呢?而如果是在氧氣量極低的泰坦星上,要如何減少或順利排掉無氧作用產生的廢物?
我們就這樣不斷模擬、分析、爭辯,修改基因,再模擬、分析、爭辯…有幾次我已累得不想睜開眼睛,就索性倒在實驗室的地上呼呼大睡到隔晨。
 
騭風在那段適應期裡幫了我許多。我忘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不再以姓氏和敬語相稱。他直呼我希莉亞,我直呼他騭風。我想我們一拍即合的理由是:騭風本質上是個散漫不羈的人,除了正式場合外,說話幾乎沒有什麼邏輯道理可言 - 而我從爸那裡繼承了愛匡亂扶正的個性,總忍不住要說教幾句。被我念了之後,騭風會不干示弱的反擊,而我亦不畏戰。於是,幾次愉快的閒聊- 或說鬥嘴後,我們成了朋友。
 
騭風和我都一樣喜歡遊山玩水,但他遊歷之廣是我望塵莫及的。透過他,我認識了哲古林。哲古林是聞名星團的古林集團的創辦人。在當時,八成禾邑琴海濱的島嶼就已歸他所有,但大多都讓他租給了有錢有閒的富豪和遊樂企業。哲古林和騭風一樣,都是極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永遠是一身曬得古銅發亮的肌肉,長滿繭的大手裡捧的若不是清涼的啤酒就是極品的香檳。他在他的愛船『五穀女神號』上養了一隊廚師和樂手,專門供給他古義大利的料理和音樂。我吃過印象最深刻的一道前菜是鮮鮭魚子醬洋竽煎餅,那真是美味到我連騭風的那一份都搶走了一半。
 
 
 二月即將到了尾聲時,我也逐漸習慣了ARTIV裡的生活。和研究部裡的人幾乎都打過照面,交了幾個朋友,卻仍未走出研究部以外的地方。騭風只帶我繞過西半部的基地,對另外一半我是一無所知。幾次想要開車在基地裡逛逛,都因為工作帶來的疲憊而作罷。
一直到二月的最後一天,我在研究部的工作提早結束,才得以一償宿願。
 
那是個萬里無雲的午后,光星刺眼,但至少還吹著一陣陣涼風。我走出研究部的大門,望著道路另一端的樹林,興起徒步探險的念頭。核心大樓的銀色圓頂從樹林頂端突出,當風一吹,樹梢晃動,那圓頂好像也會左右搖擺似的。我決定穿越樹林,去拜訪那棟大樓。
 
等到離開道路,踏上溼冷的土地,我才發覺那比我想像得還要困難。在樹林裡沒法看到那銀色的圓頂,觸目所及只有一棵棵隨風婆娑的的槭樹。風聲變得好大,吹亂了頭髮也吹亂了方向感。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腳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樣,堅定的向某個方向走去。我想,這基地了不起也只有幾公里寬,憑著本能走,總會看到什麼的。
 
走了好久,遠遠望見前方像是出現了一片空地。我以為我到了核心,但等我真正走到了空地上,才發現那不是核心大樓,而是一棟住宅。這住宅和訪客住宿區的房子一樣,有前廊和二樓的陽臺,卻在屋前多了一座開著幾株早春的琉璃水仙的小花園。紫色的花朵襯著淺褐色的房子,顯得相當雅致。
房屋裡沒有半點光亮,一片靜悄。僅管如此,為了避免迷路到天黑的悲劇發生,我還是走到了門前。門邊沒有門鈴,也沒有任何看起來可以讓我用來發出聲音的東西。我用手敲了敲金屬電磁門,只弄出幾聲悶響。
 
正當我猶豫要不要發出噪音使可能的屋內人氣急敗壞的衝出來時,門開了。
 
一個男人的頭低垂得幾乎是頭頂正對著我,兩隻手分別撐著門的兩側,純金色的頭髮混亂有如宇宙誕生時的混沌。
他就這樣站著,雙眼緊閉,身體微微向前傾斜後又往回倒。
我意識到他根本就整個人都還在夢境裡,只是本能地開了門。這種事我在極端疲倦時也曾做過。
「先生…」我遲疑著出聲。
他模模糊糊應了一聲,卻沒有進一步反應。
我雙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力搖晃,「醒醒!」
他猛然睜開眼睛,僵直了身體。他有一對漂亮的藍眼睛,雖然它們正散渙的望著我。
現在他終於站直了,我發現他要比我高一個頭。他光裸的上半身的強健體型讓我想起了哲古林,只是哲古林受光星烘烤的程度要遠勝他太多了。
他向後退了幾步,慢慢清醒過來。然後我便開始覺得那張臉十分眼熟,好似我曾在哪裡見過似的。
「妳是誰?」他終於開口,聲音猶帶著睡醒的粗糙。
「一個迷路的人。」
他上下左右看了我一會兒,「我見過妳嗎?」
「沒有,我想沒有。」我懷疑他跟我產生同樣熟悉的感覺,但沒有說出來,「是這樣的,我是研究部的研究員,剛來所以路不熟,不知不覺就迷路到這裡了。你能幫我嗎?」
他沉默幾秒,像是需要時間將剛才那番話消化成他能夠理解的事物,然後又問,「妳叫什麼名字?」
「希莉亞.蘭絲。」
他再度陷入沉默。該不會連名字他都覺得耳熟?
「好吧,希莉亞,我去叫騭風來把妳帶回去…雖然,」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我不知道他這時間會不會在基地裡。妳可以坐在沙發上等他。」
 
客廳裡有一張長沙發,一旁還擺了張深紅色的豆袋椅,幾乎和我一樣高。不知道為何,我選擇倒在豆袋椅裡。
男人消失了一會兒後,再度出現。這次他穿了上衣。
「他說十分鐘內會到。」他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又回復一開始的半睡眠狀態。
我盡力表達我的歉意,「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請問你是?」
…四小時。」
我以為我聽錯了,發出懷疑的聲音。
「我已經三天沒睡,」男人用手蓋住臉,聲音沉悶而低,「才睡了四小時。」
他搖搖晃晃地走上樓梯,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
我獨自在客廳裡待了十分鐘。
 
騭風在帶我離開屋子時,完全藏不住他的驚訝,「妳怎麼叫醒他的?在他屋前引爆一顆炸彈嗎?」
「他的屋子根本沒有門鈴,我只不過敲了敲門而已。」
「那不是重點,」騭風陷入沉思,「重點是他才剛回來,照理是會昏迷到後天都不會醒來。」
「他剛看起來的確不像是清醒的。」我嘆了口氣,「結果我還是沒走到核心。」
騭風笑道,「不過你倒是看到難得的奇景。昏睡中的司,唔,那副蠢樣真的很適合他。」
「司?」我的腦筋仍在打結。
騭風差點一腳跌回馬路上,並且在接下來的幾天不時提起這件事取笑我。研究部的同事們聽說我在沒有門鈴的情況下,叫醒了號稱「補眠時,就算世界毀滅也會照睡不誤」的基地總司令後,紛紛請我當他們的「鬧鐘」。
 
這就是我和司.勒茲第一次會面的情形。


 [註1] Tulipe: ([法] 國王朝時代性格活耀的士兵綽號;又指鬱金香)。這是裘拉亞最富盛名,專出跑車的 Franc 的得意作品。還可以為顧客需求而作改造。
 [註2]Galvauder: ([法]BUN,流浪漢,無業遊民)。也是 Franc 的產品,但是是平民級的。
 [註3] Velite: (古羅馬及法蘭西第一王朝時期的輕步兵)。這是 Franc 的秘密武器。一般人絕對買不到。
 [註4]This experience is less common and involves an uncanny knowledge of a new place. The translation is "already visited." Here one may know his or her way around in a new town or landscape while at the same time knowing that this should not be possible.
 [註5]拿波里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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