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嵐打電話給李安瑟時,她正為了兩天後要辦的時裝秀而雞飛狗跳。當她正大聲斥責不知道把十雙走秀用的鞋子收到哪裡去的可憐助理時,祕書探進頭來,「Ann,找妳的電話。」

李安瑟冷道,「我不是說除了Lagerfeld之外通通都說我沒空嗎?」

「我知道妳那樣說過,可是這個人不是設計師也不是編輯啊。」

「那,跟我爸說他女兒忙瘋了,改天再打。」

「他也不是李老先生,是一個叫季景嵐的人。」

李安瑟愣了愣,隨即對差點要跪在她面前求大人饒命的助理說,「在明天早上的排演以前把鞋子找出來!Maggie,先幫我打給Louboutin,看能不能幫我預備十雙同款鞋。」接過祕書手中的手機,語氣瞬間升溫,「季先生,好久不見,怎麼有空找我?」

「我這兩週在大陸。妳聽起來很忙?」

「是呀,後天要辦我個人的時裝秀,現在可忙的! 你打給我是想要問上海俱樂部的事?」

「我是已經跟你那朋友聯絡過,也收到所謂的『進度表』了,」那厚厚一疊白紙,連碰的念頭都沒有,「我只是看看妳在不在上海,想說我去看俱樂部蓋得怎樣時可以碰頭。」

她念頭一轉,「不如這樣嘛! 要不要賞光來參加我的時裝秀? 秀演完,我第二天跟您一起飛上海去看俱樂部。」

她本不抱希望的,但景嵐竟然說了好。更讓她喜出望外的是,秀開演當天,景嵐真的出現了。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所謂的時裝秀。」景嵐笑道。他雖然不甚了解,還是正正經經的坐了三小時,看一批又一批身高一米七五,一律瘦骨如柴的模特兒身批色彩鮮豔的衣物,足蹬十公分的高跟鞋,從後台搖搖擺擺的走出來,在伸展台盡頭猛一扭腰,擺了個最冷豔的姿勢讓攝影師們殺盡底片,又搖搖擺擺的走回去。

走秀精彩落幕,李安瑟淹沒在花束之間,由模特兒群簇擁著出來接受採訪。一抬頭,看見站在遠處的景嵐,陷入狂喜的她拋給了他一個飛吻。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時,遠方的景嵐只笑了笑,揮揮手,走出秀場。

「沒有讓你太無聊吧?」送走了賓客,她問景嵐,「覺得我的設計如何?」

景嵐很委婉,「我的時尚資歷淺薄,不足以發表意見。」

李安瑟眨眨眼,「說謊是不好的。」

「真要我說實話?」

「就要你說實話。」李安瑟很堅定。

「真的會有人穿那些衣服上街嗎?」景嵐問,「我不敢想像!」

李安瑟按住胸口,「這才是真心話!哈哈!不,我想我自己都不敢把那玩意兒穿上街…呵呵,與其說那是衣物,不如說model是畫布,而我的設計是顏料吧?所要表達的,是一種概念。這次展的就是這種比較抽象的藝術。不過別以為我光愛讓model們半裸體,我還是有在作成衣的,那些就是很能見人的,哈哈!」

「如果妳早些跟我說,要我把她們看作畫的話,或許我就不會看得這麼吃驚了。」

一句話又讓李安瑟大笑不止,「這是怎麼了?才多久不見,您變得這麼幽默?」

她邀請景嵐參加晚上的慶功宴。當他們連袂出現在會場,眾人無不為之屏息。李安瑟穿著自己設計的一席鑲滿了碎鑽的銀色晚禮服,體態婀娜,俏麗的短髮襯得精巧的輪廓更為動人。她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在學習成為設計師的時期,她也曾為多位時尚大師走過秀。

 

但令他們驚豔的是在她身邊的神秘男子。男子就算沒有他們所見過最俊美的亞洲面孔,光是身上散發的一股優雅氣質,就讓不少在場的男裝設計師垂涎(而那些被迷倒的女性?自然不在話下)。


景嵐這輩子從沒被這麼多一看就是男同志的設計師和藝術家包圍。他們貪婪地端詳他東方美的年輕五官,嘴裡問著他的西裝是在哪訂作的,恨不得能把他剝光,好好觀賞他毫無疑問一定很健美的身軀(不過膚色稍嫌白了一點,只要再曬那麼一點點,就完美無缺!),然後讓他穿上皮衣皮褲配上墨鏡,或者是針織毛衣配上呢絨褲,再套上獵靴,戴上格紋鴨舌帽,啊啊 - 光是想像那畫面他們就高興得要暈眩。

 

不,他們甩甩頭,光是這樣還不行!想像以波光粼粼的湛藍加勒比海為背景,讓他赤裸半身橫躺於潔白的沙灘上,結實的胸膛沾著海水和沙子(所以說,還是要曬一點才好看!),而下半身搭白麻抽繩褲,噢 有如希臘神祇般的夢幻美景啊!這樣讓人噴鼻血的畫面,不管賣的是海洋中性香水還是無接縫超低腰內褲都鐵定會大受歡迎!

「如果是賣內褲,穿長褲又是為了什麼?」某知名內衣設計師大聲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時,一旁的一名女畫家疑惑的問。

「因為是超低腰,所以在肌肉結實的腹部之下,那引人暇思的凹陷處露出一點內褲的邊縫,才會讓人神魂顛倒啊!」設計師握緊拳頭。

他們發現他是事業有成的商人後,還是不肯放棄,「季先生!請您務必一定要參加我的秀,就算只是一場也好!您的這張臉,使我靈感有如泉湧!」一名設計師激動地收下景嵐的名片,兩眼因為尋得失落已久的謬思而閃動著淚光。

等李安瑟來解救,他幾乎脫了一層皮,「我第一次覺得男人比女人可怕。」

李安瑟咯咯笑道,「季總裁如果當model的話,一定會是個超級名模!」

「然後衣不蔽體的走在台子上給人猛拍嗎?」景嵐打了個哆嗦,「不用,謝了!」那倒聽起來很像是景茗會喜歡的工作。

李安瑟再一次愣住。從一早開始,景嵐就頻頻讓她吃驚。從前她總覺得景嵐人雖好,就是太正經嚴肅了些,但現在他卻句句都讓她笑到眼淚要迸出來。他更把本來就不多的客套收得乾乾淨淨,完全展現自然坦白的一面。這讓她得很努力才不會因為看著他好看的臉而臉紅心跳。

這難道是種另類的追求嗎?還是他只是決定,既已成朋友,那些俗套就可以免了?

而景嵐又是怎麼想的?不,他什麼也沒想,只是光是要將心痛壓抑著不發作,就耗盡他所有力氣,沒有餘力再去偽裝。他必須專注於眼前所見的事物,不管那是一名模特兒、一盤餃子、還是一隻筆,否則只要一輕忽,就會想起麗玟被母親拉走時那泫然欲泣的臉。

但當他來到擺滿酒杯的桌前,看到一整排的Viñedo Chadwick,理智還是斷了線。

 

他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只知道他喝了很多。而他喝了多少,李安瑟就喝了多少,甚至更多。他喝到景物都像隔著一層水霧似的,看不清楚;喝到身子搖搖欲墜,也不知道是由誰攙扶著,也不知道是進了什麼車,到了什麼地方。

意識模糊間,他嗅到熟悉的香水味,伸出手抓住一只柔軟的臂膀,將頭靠過去,口齒不清的說,「我不想放棄妳…」

李安瑟吃了一驚。她很確定這句話不是對著她說的。這麼看來,他是失戀了? 

 

「怪不得喝那麼多。」輕歎一聲,替他蓋好棉被,關上房門,搭車回家。


第二天,景嵐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下榻的飯店床上。電話鈴響,他掙扎著去接,發現頭痛得像要炸開來,「喂?」

「季先生,早安,這裡是櫃台。」聲音有禮親切,「有一位李安瑟小姐要我們替您作morning call,並提醒您飛機是在十二點鐘五分,她已經叫了的士,十一點時會來飯店接您。」

他呆呆的說了聲「謝謝」,掛上電話,然後猛地坐起。

昨晚發生什麼事,他一點也想不起來。

他只記得和李安瑟去參加晚宴,幾乎被一群餓狼般的男人撲倒,然後…然後呢? 是李安瑟帶他回來的嗎?不,一定是她,他還記得被安置在床上時所嗅到的香氣。

這麼一想,他臉頓時刷白。在房裡四處翻找了一番,沒有發現用過的保險套,本還鬆了一口氣,但一經細想 不對呀!他如果喝到不省人事了,哪還會記得戴套啊!

 

看著可眺望香港市景的落地窗,他真的很想從陽台跳下去。為什麼他只要一醉就沒有好事?為什麼!?錯過一次還不學乖嗎?


到了機場,在登機門前看見李安瑟。她穿著絲質白襯衫和黑色及膝裙,圍著一條灰藍的絲巾,「頭還疼?我叫櫃台送了解酒醉的藥,沒收到嗎?」

「有,多謝了。」景嵐結結巴巴的,「我昨晚…沒有…怎樣吧?」

李安瑟「噗嗤」一聲笑出來,「沒想到您酒量這麼差,才喝那點就醉了!」

他苦笑,「妳酒量比我好。」

「我酒量是很好。」李安瑟抿嘴一笑,「呵呵,你欠我這一次呢,季總裁。」

他頓時一身冷汗,「我做了什麼嗎?」

「不,是如果我沒即時把你送回飯店的話,」李安瑟想到前一晚的場景,樂不可支,「你恐怕已真的被我那群朋友們扒光了,哈哈哈!」

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寧可和李安瑟酒後亂性,也不要享受同志之愛!「李小姐的大恩大德,季某此生難忘。」

「也沒什麼,如果我真把您留在那邊,了不起就是被照一堆相片。」李安瑟笑到彎下腰,「只是我想那還是會造成您心靈創傷吧…哈哈哈!!」

景嵐也笑了,「就請別再用敬語了。李大俠既於我有恩,小的還好敢受敬稱? 景嵐便行了。」

「我也不是什麼大俠,安瑟兩字已足。」

他們相視而笑,一同登上飛機。

到了車水馬龍的上海,俱樂部的負責人親自在機場迎接。景嵐本以為這名身材微福的中年婦女在電話中已經夠多話了,現實中根本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有如滾滾長江水。更折磨他的是,她的話十句裡只有一句有實質意義,剩下九句都像是從古今典籍裡學來的無謂語!

 

還是安瑟了得,不論她說什麼,都能適時的答上一句「是這樣啊?那可真好!」

到了俱樂部工地,見主館已完成,只剩下別棟還在趕工,倒重新對她刮目相看。要不是熟通各道門路,是不可能真的照著寫好看的「工程進度表」建蓋的。

「主館已經全通了!泳池、健身房、SPA、按摩,一應俱全!就只等別館的餐廳蓋好就可以開張!」負責人興奮的給兩人看一長列的預付會員名單,「如何?李小姐、季總裁,要不要試用一下?」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異口同聲的說,「有何不可?」

就在李安瑟和季景嵐一同躍入泳池的同一刻,隔著台灣海峽,在台北的大湖山莊某一棟別墅內,莫若薇小心翼翼的把頭探進半掩的房門,「玟玟?你要不要下來吃飯?」

房裡一陣靜悄。莫若薇走進黯淡無光的臥室。三月的冷雨在窗外下著,天空灰濛濛的。麗玟躺在床上,背對著她。

「還在生我的氣?」莫若薇輕聲細語,「都一個禮拜了,還不肯跟我說話嗎?」

那一晚,她將麗玟硬拖回去,兩人慘白的表情嚇壞了一家子的人。幸好她姐姐成功地封住了兒子的口(用了許多玩具作為要脅),所以她只是隨口掰個理由就瞞混過去。

在回家的路上,她苦口婆心向麗玟解釋自己為什麼不許他們再見面,「妳年紀還小,又沒見過世面,才會這樣被騙…妳想想看,像他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為什麼 不去找跟他年齡地位相當的人交往呢?因為他有本錢啊,怎麼玩都不吃虧。哪天他厭倦妳了,或是想要認真找對象了,妳怎麼辦?」

「他不是這樣的人!」

莫若薇有些急了,口氣變得嚴厲,「如果他真的是喜歡妳這個人,為什麼會不尊重妳,要妳跟他發生關係?!」

麗玟「哇」的一聲,開始嚎啕大哭,「我討厭妳,媽咪,我討厭妳!」然後就此開始不和母親言語,也幾乎不飲不食。

莫若薇見躺在床上的女兒還是沒有動靜,嘆息著說,「晚點餓了的話,就下來吃,好嗎?」下了樓,正好迎上丈夫進門,求救般的抓住他,「正偉,怎麼辦?玟玟還是不肯跟我說話!」

麗玟的父親皺起眉頭,「到現在還是?這麼嚴重?」望了望通往二樓的樓梯,「要不要我去跟她談?」

莫若薇咬了咬唇,「這樣好嗎?這種事…讓爸爸跟女兒講,會不會更談不開啊? 畢竟、畢竟是關係到女性身體的事。」

「總得試試吧?」更何況他始終沒摸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聽妻子說麗玟被「包養」,也沒說對方是誰,只說是個「年紀大她很多的有錢人」。

 

一開始,出於對妻子的尊重,他沒有插手過問,但眼看麗玟失意至此,他開始覺得妻子或許誤會了什麼。


到麗玟房間敲了門,等不到回應,便說,「玟玟,爸爸要進來囉。」麗玟在床上縮了一下,沒有回答。來到床畔坐下,望著女兒蜷曲的背部,「妳是真的很喜歡他嗎?」

過了很久,麗玟才回答,「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了?」

麗玟哭了起來,「媽咪說了那樣的話,他不會要我了啦!」眼淚像洩了洪,在她冰冷的頰上縱橫。莫正偉輕輕擁住女兒,讓她哭了個痛快,才又問,「他如果真的喜歡妳,不管媽咪說什麼都應該無法打動他,不是嗎?」

「可是,可是,」麗玟抽噎道,「媽咪說了很難聽的話,說他不應該跟我…跟我…」

「他有強迫妳嗎?」見麗玟波浪鼓似的搖頭,又問,「那你們是怎麼見面的?」

「…」麗玟沉默半晌,「你答應不跟媽咪講?不跟任何人講?也不可以罵我?」

「我發誓。」

於是麗玟一五一十地告訴父親十八歲生日那天在Graveworm的邂逅以及之後所發生的一切。

 

她說得很破碎混亂,但莫正偉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女兒並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為情而苦。

 

聽見景嵐的名字時,他心中驚動,在Crimson River會面時的種種古怪一下有了解釋,也想起前些日子回家撞見的百科全書推銷員是誰。


「爸爸,我該怎麼辦?」麗玟說完又哭成淚人兒,「他現在一定很後悔跟我交往,而且萬一他決定跟我分手,跑去跟別人在一起怎麼辦?」

莫正偉也很頭痛。他的妻子無意間闖了比他想像中還要大的災禍,而且這個破洞啊,看起來會彌補得很辛苦,「妳說他現在在大陸?」

麗玟點點頭,「他說他一兩個禮拜就會回來。」

「這樣吧,妳打電話跟他說,媽咪那時候沒搞清狀況一時失言,叫他不要生氣。等他回來後,我跟媽咪一起陪你去跟他道歉,好不好?」

「萬一他不肯跟我講話怎麼辦?」麗玟還是不放心。

那他以後就少一個客戶了。莫正偉摸摸女兒的頭,「那換我打。」

麗玟眼淚立刻全乾,爬到床尾去拿書桌上的手機,迫不及待撥了電話,等了十秒,然後可憐兮兮的看著父親,「轉語音信箱。」

「晚點再打打看。」走出女兒房間,來到餐桌前,見妻子一臉殷切期盼,不禁嘆道,「妳為什麼沒跟我說那男的是季景嵐?」

莫若薇僵住了,「咦?這很重要嗎?」

「如果是別人我還會相信,要說季景嵐會包養我們家女兒,那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看妻子還要爭辯,又補上一句,「而且妳看不出來玟玟是在談戀愛嗎?」

莫若薇臉一陣青一陣白,「你是說我錯怪他了?」

「對,而且錯很大。」

莫若薇摀住嘴,「天哪!我還說了那樣的話!」

「我跟玟玟說,等他回來,我們一起去見他的面。妳得當面向他道歉。」

「我知道了。噢,天哪…」莫若薇痛苦萬分,「我真是個失敗的母親。」

莫正偉走過去,這次換抱住淚眼矇矓的妻子。

但世事就這麼湊巧,每當麗玟撥打手機給景嵐時,他不是正在搭機、參加會議、乘坐電梯,就是站在沒有訊號的大樓死角。雖說可以留言或傳訊,但此等重要之事,她覺得總要親口說才好。

 

就這麼拖到景嵐出國的第二個週末,麗玟放棄了,「他一定是把我設黑名單了啦!」哭得是昏天暗地,草木為之變色。父母勸慰老半天,又承諾隔週一定打去公司問個究竟,方才收乾眼淚。


這一天從一大早起來,景嵐的左眼皮就跳動不止。但他實在想不起來,到底哪一邊眼皮跳是吉兆,哪一邊又是凶兆?

這兩週來,他已經跑遍香港、北京、岡山、和廣州,最後又再度到上海,要在回台前和李安瑟再見一面。自喝得爛醉的那個晚上,他已和她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說是無話不談,也只有麗玟的事他始終沒提。李安瑟心裡有譜,談天時皆刻意避開情感之事。

游完兩千公尺,他從俱樂部的泳池裡爬出來,問,「我問妳,左眼皮跳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安瑟邊欣賞他皎健的身材(其實她有時也會想衝動的把他剝個精光,然後…量三圍,裁樣板,作好衣服套在他身上)邊答道,「是好事啊。」

「那我一回台灣就去買個樂透。」他笑道。

「嫌錢還不夠多嗎?」她打趣道。

他很老實的說,「我會一半拿去捐給慈善機構,一半拿去買書。」

李安瑟吐吐舌,「那樣夠買下一個圖書館了吧?」

一句話點醒他,「對耶,我乾脆蓋間圖書館好了。」他家裡的書的確是快堆到天花板了,還不如直接蓋間圖書館,保證永遠看不完。

游完泳,兩人又一起到健身房做了重訓,方去沖洗。俱樂部負責人很貼心的幫他們買來早餐,讓他們邊眺望上海灘,邊嚼土司喝牛奶。饗罷,他們在上海灘公園裡散步。

 

李安瑟望了望四周景致,笑道,「看上海現在這個模樣,好難想像老電影裡所說那紙醉金迷、奢靡繁華的十里洋場。看現在那些上海女人,穿的是Chanel的皮草,戴的是Tiffany的戒指,真能穿上旗袍還有古典氣質的,倒沒見過幾個。」

「『束身旗袍,流蘇披肩,陰暗的花紋裏透著陰霾』。」他引用張愛玲。

「就是這樣!」她驚呼,「雖然西方時尚會取經東方,但他們畢竟不曾浸濡於真正的中國文化裡。採出來的花樣,使用的剪裁,都不過是他們心目中的中國美罷了。 誰又真的懂得,製作一件正統旗袍,那鑲滾嵌燙繡貼盤的工夫有多精深?」

 

她開了創作的靈感,抽出隨身攜帶的素描本和筆,就坐在長椅上,先是盯著畫紙許久,草草寫下一些句子,繪出幾個草圖,發了一會兒呆,又搖搖頭,說「這樣不好」,再翻到下一頁空白,又開始發愣 塗鴉 搖頭的輪迴。

待她回過神來,太陽已升至頭頂。坐在她身邊的景嵐放下不知從何處買來的報紙,「畫完了?」

李安瑟羞得滿臉通紅,「你應該要叫我的!我讓你等了多久啊?」

「我有跟你說我要去報攤,可你聽都沒聽見。」說得李安瑟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離開公園後,李安瑟提議在走之前再去別館視察一次。正午的陽光使得氣溫稍稍暖和了些。來到別館工地,景嵐和工頭閒聊,李安瑟則繞著工地遊蕩。

正說話間,景嵐發覺他的左眼皮又開始猛烈跳動,隨口問工頭,「聽說左眼皮跳是好事,是真的嗎?」

工頭哈哈大笑,「沒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說到這個,倒讓我想起最近聽到的一首歌,就是在唱眼皮跳的,好像叫什麼…『左眼皮跳跳』?」

光是那可怕的歌名,景嵐就不想想像那歌曲,但工頭認真思索後,竟胡亂哼起來:

『左眼皮跳跳 好事快要到
不是要升官就是快要發財了
左眼皮跳跳 那吉祥的預兆
就算什麼都沒有也讓我心情好』

景嵐正想要阻止工頭繼續魔音穿耳,誰想到這老傢伙心情一好,連唱下兩段:

『合夥經營自己單挑 全都試過了
生意難做朋友坑我 工作也難找
水到渠成的事情倒是做了一件
女朋友和別人好

左眼皮跳跳 好事快要到
不是要升官就是快要發財了
左眼皮跳跳 那吉祥的預兆
就算什麼都沒有也讓我心情好』

工頭唱得興致正高,渾然不覺他唱的歌詞簡直是針刺扎在景嵐心口上,唱完了還自言自語,「嘿,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走運啊,怪不得他眼皮跳就高興了!」

景嵐正想開口叫他住嘴,倏地聽見一聲刺耳的巨響和短促的驚叫,抬起頭,發現天空似乎出現了…分隔線?但不對!那分隔線是綑正朝他墜落的鋼筋啊!

 

饒是他在最後一刻躍起,鋼筋還是重重砸上他的腳,將他擊倒在地。


趴在塵土飛揚的地上,他聽見頭上傳來此起彼落的叫喊,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李安瑟高分貝的慘叫。他倒不感到疼痛,事實上,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直到工人搬開鋼筋,他被抬上救護車,景嵐的腦子裡都還只是在想:這是哪門子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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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也就是景嵐將赴大陸的前一天,麗玟家裡一大早就熱鬧非常。本以為只有舅舅一家子來作客,沒想到連麗玟母親那長年旅居國外的姐姐全家也一同現身。這下母親那方老少全湊齊了。

 

父母輩的坐在偌大的客廳裡磕瓜子喝茶,就苦了麗玟,一人獨自面對所有的表親戚。若她的表兄弟姐妹們和她年紀相仿也就罷了,偏生她母親的長兄長姐都晚婚,生小孩也一般慢條斯里的,結果便是除了一個表哥大了她四歲外,剩下的五個小孩中,最大的只到國三。


她與表哥通力合作,好不容易把小鬼們都安頓好了,讓他們玩玩具的玩玩具,看卡通的看卡通,這才到客廳去和長輩們打招呼。

 

她的舅舅和舅母時常來訪,倒不覺得什麼,反而是多年不見的姨母大聲讚嘆她的容貌,「生女兒就有這種好處!可以把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麼好看啊!我真羨慕妳,」她向妹妹說道,「哪像我一連生三個都男孩子!每天光是照顧他們就要脫我一層皮了!」

「有男朋友了嗎?」舅舅笑問。顯然麗玟母親一家上下都認為大學正是談情說愛的好時期。

「我不知道呢,」麗玟母親抿嘴笑,拿眼覷著女兒,「我們家是很開明的,偏偏玟玟好像在這方面開竅得很晚,一直到最近才看過有男孩子載她回家…」

「所以呢?到底是有沒有?」舅媽也插一腳。

一時間,七、八雙眼睛都看著她,充滿期待和好奇。

 

麗玟覺得她像被蛇盯住的青蛙,動彈不得,只能吞吞吐吐地說,「沒、沒有。」

她彷彿聽見整齊一致的「哦~~~」作為回應,但那究竟是代表著失望、欣慰、還是懷疑,就不得而知了。長輩們見沒八卦可探究,又很有默契的另開話題,重新炒起氣氛。


時至中午,長輩們整衣起身,到各處去把捨不得和玩具分開的小孩們喚來,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往預定好的餐廳 位於遠企的Crimson River 出發。麗玟的父母雖和此處往來生意,卻始終沒騰空來品食。

 

到了富麗堂皇、氣派十足的門口,餐廳經理親自出來迎接,不免俗的客套了幾句,但接下來的話讓麗玟立時魂飛魄散,「真是巧合!我們餐廳的大老闆,宏景的季總裁今晚也是第一次大駕光臨本店呢!」

 

景嵐是有告訴她宏景雖靠海運起家,這幾年也開始跨行開餐廳,但他沒有跟她說Crimson River是他開的啊!!

麗玟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拉住母親的衣袖,小小聲的說,「媽咪,我們今天非得來吃Crimson River不可嗎?我覺得我不怎麼想吃義大利菜。」

母親有些詫異的看著向來萬事順從的女兒,「妳今天是怎麼了?第一次聽妳說有不想吃的東西!」

 

她拍拍女兒,柔聲道,「今天難得大家聚在一起,位子都訂了,現在才突然說要換一家,怪不好意思的,啊?忍一下好不好?妳真的不想吃,就點個沙拉什麼的打發過去,晚點送走了舅舅姨媽他們,妳想吃什麼我都陪妳,行吧?」


母親這樣曉以大義,麗玟說什麼也不好再反對下去,咬了咬牙,握緊拳頭,鐵青著臉跟著經理走入店內。

 

一路上,經理猶滔滔不絕的解說此餐廳裝潢的『設計理 念』,但明明是文藝復興式的菱格窗,卻被他說成是哥德風,又指著提香<<酒神祭>>的複製畫,說那是米開朗基羅的作品,儼然以藝術鑑賞家自居。

 

而麗玟一行人,不是完全不在乎他說了些什麼,就是知道他錯得離譜,卻無意使他難堪,只好陪笑點頭。


待其他人都就座,經理又滿臉堆笑,向麗玟父母道,「莫先生、莫太太,如果你們想要在用餐前去向季總裁打個招呼的話,我可以帶你們過去。」

「這樣好嗎?」麗玟母親遲疑地看著才坐下五秒就已經開始躁動的姪子們。

「去啦!」麗玟的舅舅滿不在乎的揮揮手,「打個招呼也好,說不定以後又開新餐廳,通通找你們買酒哩!」

麗玟忙說,「媽媽,你們去,我在這裡幫忙照顧表弟們。」

「哪有這回事?妳也去才是一家子啊!」麗玟的姨母推了她一把,「說不準哪天妳還得幫忙談生意哩!」

麗玟嚴重考慮佯裝暈倒以躲避即將到來的試鍊,但她母親已輕拉著她的手,尾隨丈夫和嘴巴始終沒閒下來過的經理離開包廂。


走在鋪著深紅織毯的走廊上,她在腦子裡飛快的預備接下來該有的表情。深呼吸、深呼吸 她告訴自己 看見他要微笑,然後在經理介紹她時,低頭說聲「你好」,除此之外她什麼也不必說,只要眼觀鼻鼻觀心,呆站到他們客套完就好了。

經理在一扇門前停下來,先輕叩兩聲,等了三秒,然後將門半開,只露出自己的半個身子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用餐 -」

門內一片靜悄,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音問,「什麼事?」

那是個陌生的女聲。

 

麗玟覺得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原先練習好的禮貌微笑也瞬間崩垮,變成了睜大著眼的驚愕表情。

「林小姐,妳之前不是一直稱讚我們進的Viñedo Chadwick嗎?就是賣了我們那酒的供酒商,裕香園的莫先生今天第一次帶全家來我們這裡用餐!說到這裡,」他承奉的笑了幾聲,「季總裁今天也是第一次來啊!我就擅自想說讓你們見個面,聊聊天嘛!哈哈、哈!」

「啊?是這樣啊,」陌生的女聲顯得很冷淡,「我是無所謂,小嵐,你呢?」

她聽不見景嵐壓低的回應,只見到經理轉過頭來,嘻嘻笑了幾聲,好像為自己的穿針引線感到得意。

 

門猛地被推開,她緩緩地、僵硬地跟在父親和母親後頭,步入包廂內。


父親和母親一前一後的身影,遮住了她的行進。父親和站起身來的景嵐握過了手,彼此交換過了問候,而那位陌生女子則在此時由經理報出名號,「這位是林堇林小姐,本店的哥德風就是她設計的!」

名為林菫的女子以最低限度的禮貌回應了莫氏夫婦的問好後,冷冷地向經理道,「張經理,你別誤導客人,是文藝復興,不是哥德!」

經理被這股寒風掃到,只不過冰結了一秒,立刻又嘻皮笑臉道,「哎呀,我老是記錯!」

麗玟母親轉過來,輕挪身子好讓麗玟給他人看見,「季總裁,林小姐,這是我們的女兒麗玟。」

麗玟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是如何的。她不知道她該有什麼表情。父親和母親各自向一旁滑開,好像兩扇各自向左右開啟的門,將她推入一個她不想觀看的場景:

 

在一張擺著鮮花、半開的香檳和幾乎清空的餐盤的方桌兩端,站著女子和景嵐。

 

女子淡漠的表情在看見她時只微微牽動,彷彿因咀嚼這樣一名稚齡女孩現身此時此地的意義而感到有趣。

 

而景嵐臉上原先掛著的公關式微笑則在看見她的瞬間解體。他的眼神先是傳達不可置信,最後變成強烈的欣喜。

 

終於,當他注視她的時間和專注度已超越了莫氏夫婦所能理解的程度,經理決定打圓場,卻是問了最不該問的問題,「咳,季總裁見過莫小姐嗎?」


麗玟腦子一片空白,卻無法將目光移開。景嵐看看莫氏夫婦,發現他們也以同樣吃驚的目光看著他,只得硬著頭皮回答,「不,我想我們沒見過面。」

麗玟突然發現她的嘴能動了。她發現自己以最客氣、最端莊的語氣說,「你好,季先生。」

景嵐覺得他從來沒有笑得這麼尷尬過,「你好,莫小姐。」說完,深吸一口氣,痛苦萬分的將眼神轉移到莫氏夫婦上,「聽經理說,你們的酒反而成了這裡的賣點之一,當初和你們洽談果然是最正確的決定。」

他完全不知道麗玟的父親回答了什麼,只覺得他很想拿把掃把,把麗玟以外的人都掃出去。

 

他本已斷絕在出國前見她的念頭,但現在她就在他眼前,相距不到三尺,叫他保持距離實屬折磨。他的嘴自動張開了,一開一合,說了什麼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沒問題! 我保證你一定滿意!」麗玟父親表面上笑著回應,心裡卻在訝異: 今天是走了什麼運,宏景的總裁竟然說以後只要投資餐廳,通通找他供酒?

 

他是不會認真看待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承諾,讓他意外的是季景嵐看起來並不像是愛說這種好聽話的人。

 

雖僅有數面之緣,這未屆而立之年的年輕總裁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倒也不是真有什麼超人之處,但他該有的精明雖一點不缺,天生一股配比成本和利潤的犀利,偏又有種現今商界罕有的「正直」。但今天他似乎有些反常。

麗玟母親拉拉丈夫,笑道,「那麼就不打擾你們兩位用餐了。我們今天是跟親戚一起來,所以也不好讓他們久等。」

這話頓時點醒景嵐:怪不得!麗玟確實說過今天有親戚要來!「說的也是,那麼伯父…不、莫先生!莫太太!還有莫小姐!很高興見到你們!再見!」


等經理關上了門,莫正偉才疑惑地問妻子,「他剛剛叫我什麼?」

麗玟立刻叫道,「我們快回去啦!我肚子餓了!」

莫若薇不解的看著語氣隱含怒氣的女兒,「剛剛不是說不想吃,現在怎麼又變調了?」

更讓她瞠目結舌的是,從來是別人點什麼就吃什麼,有客人在座時食量有如麻雀的麗玟,一回桌就抄起菜單,從開胃酒、開胃菜、副食、主食、到點心,點了個滿「義」全席。

 

連有著美國人食量(和體型)的小表弟都驚呼,「麗玟表姐比我還會吃耶!」


另一廂,季景嵐則在門被關上的那一瞬間,幾乎腳軟到站不住。

他差點就說溜嘴了啊!不、是已經說溜嘴了!!要不是經理門關得快,要是莫氏夫婦反過來問他平空冒出著「伯父」是為何來著,他腦筋動得再快,也變不出個好藉口。

他疲憊地呻吟一聲,在椅上坐倒。

林菫的聲音從頭上冷冷飄過來,「剛喝的酒有毒嗎?你哪根筋不對啦?說話顛三倒四的!」

「小菫…」景嵐看著他個性冷傲的高中同學。他倆難得見面,他實在不好現在就請她走,但是要他放棄在出國前和麗玟見面的機會,絕不!「我只是頭有點痛,大概是喝多了吧。」

林菫瞥一眼桌上那瓶根本沒喝完,在她眼中根本不算是酒的香檳,「怎麼可能?」

但景嵐很快把話插開,讓兩人回復到麗玟等人進來之前的談話。他一邊聊著,一邊在心中飛快的盤算好計畫。趁著林菫去洗手間,他把經理叫來,「待會兒甜點不管我們點什麼,都給我用最快的速度送過來。」

經理一頭霧水,「季總裁趕著要走的話,我們可以幫您打包。」

「那倒不必,總之,來得越快越好!還有呢,莫家那桌的菜,上得越慢越好!」

「啊?這…莫家那邊,又是為什麼?」經理很不要命的問了。

景嵐怒了。任何人都不能阻擋他「再見一面」的計畫!「我說他們菜要上得慢就要上得慢,你問這麼多是想被解雇嗎?」

他嚴厲的目光一瞪,經理嚇得魂不附體,忙搖頭擺手,「不不不不不!我立刻照辦!照辦!」退出包廂之前,大氣都不敢再喘一下。

天哪!他沒想過傳說中的大老闆是這麼刁難的人物!一個不小心,他這高薪的好工作就會給丟了!

掙扎到了廚房,張經理可憐兮兮的看著大廚,「我說,你那個麵可不可以煮久一點?」

大廚瞪了他一眼,「麵該煮多久就該煮多久,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好吃!」

「那,」經理指著平底鍋中的魚,「魚叫牠熟慢一點」

「牠要熟多快就會熟多快,」大廚沒好氣的,「你是要我砸了招牌嗎?」

「你菜不煮慢一點,會丟的是我的飯碗!」經理邊哇哇大叫,邊阻止副廚將焗烤盤送進烤箱,「不准烤!那條魚、還有那塊肉沒熟之前,不准用烤箱!」

發作過後,經理回到包廂,一等林菫和景嵐點好了甜點,就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回去,把單子往櫃上一拍,「十秒內做出來!」這一下,又再度攪得廚房人仰馬翻。

好不容易熬到用餐完畢,景嵐跟林菫一同走出遠企,就忙著招車。林菫白他一眼,「我家就在馬路對面,叫什麼車?」

「哦,那我也走路好了。」

「你要走回天母?」林菫這下反而擔心起來,「你是不是積勞成疾,腦筋不靈光了?」

「不不不!我好得很!只是吃多了散步一下,走一小段再叫車。」

好不容易讓林菫覺得他還有智商安全回到家,他趕緊又轉身跑回遠企,還不時壓低身子,就怕隔街的林菫心血來潮回頭往他這邊看。不知情的路人看到了,一定會訝異為什麼這樣一個西裝筆挺的大男人要像小偷一樣的偷偷摸摸走進遠企。

 

經理看到他又出現,嚇了一跳,「季總裁是有什麼東西忘了嗎?」他明明記得剛剛帶人去把整間包廂都清掃過了,沒見到什麼可疑失物。

「只是突然又想喝個茶,坐一下。你們有茶吧?」

「這…」經理愣了一下,「我們剛才甜點不是有附茶嗎?」雖然只是立頓紅茶。

「無所謂,就再來一杯吧!」他已經很自動的往剛才坐了兩小時的包廂走過去,「順便拿個報紙雜誌什麼的來給我看!」

經理呆呆地看著景嵐消失的背影,然後衝進廚房拉住大廚,「不好!大老闆又回來了!這一定是一種考驗,想要測試我這經理的臨場反應!他說要茶!給我生出好茶來!」

曾在義大利三星餐廳掌廚過的大廚皺起眉頭,「義大利人不喝茶的!」甜點附紅茶(有時甚至是綠茶)而不是濃縮咖啡,對他來說已經是很沒道理的一件事了。

「哎呦,不要給我這種答案啦!總裁現在不在義大利,在台灣啊台灣!」經理哀叫道,「能夠隨客人要求臨機應變才是好餐廳啊,他一定是這樣想的!」

「你要茶,去隔壁要要看吧。」大廚指指牆壁另一端的咖啡廳。

就在經理催人去向鄰居求救的同時,把肚子塞到幾乎要凸出來的麗玟聽見手機震動,拿出來一看,是景嵐傳的,只簡單明瞭的寫了:『我等妳來』。


她瞬間把手機蓋上,唯恐身旁的母親看見。

 

一時間,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暴食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因為看見他像個陌生人似的打招呼,旁邊還坐了陌生女子嗎?可現在一看見這簡訊,她就立刻起身,「我要去上廁所。」

「我也想尿尿!」七歲的小表弟嘴角還沾著肉醬。

「玟玟,帶他一起去吧。」母親吩咐道。

麗玟牽著小表弟的小手進了女廁,等他尿完了,讓他穿好褲子洗好手,便哄道,「洋洋,你可以自己走回去嗎?姐姐要上廁所,可是你在這邊姐姐會害羞。」

小表弟眨了眨眼睛,點點頭,「嗯。」

目送表弟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後,她便快步跑向景嵐所在的包廂,還沒有喘口氣,門便忽地打開,一隻手便把她拉了進去。景嵐將她抱了個緊實,語氣難掩心中的欣喜,「我真高興看到妳!」

心跳歸心跳,麗玟還是嘟起嘴,「是嗎?我看你跟那個美女吃晚餐吃得很高興嘛!還有,先把門關上啦!」

「嗯?」景嵐親了她一口後,一腳把門踢上,「誰叫有人週末沒空陪我,我只好找個嘴巴比刀子還尖的女同性戀吃飯。」

「同性戀?」麗玟尖叫,「你騙我,那麼漂亮的人哪會是同性戀!」

「真的啊,我看她對妳還比對我有興趣呢。」景嵐一點也不想繼續和林菫有關的話題,「妳今天穿得好漂亮。」

麗玟穿了一件白色的連身洋裝,外罩粉紅色的針織衫,略施脂粉,微捲的長髮則隨意散在肩頭。她有些不好意思,「沒辦法,親戚來,我媽就會要我正經的打扮一番。」

「說到這個,妳爸媽沒有起疑吧?」

「還說!」麗玟一想到就又氣又好笑,「你叫我爸什麼啊!」

「我沒叫錯啊!只是場合不對罷了。」景嵐還要硬凹。

麗玟點了點他鼻子,輕輕說了聲,「笨蛋。」

景嵐先是愣住,隨即又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妳會那麼可愛呢?這樣叫我怎麼走?我可以把妳當成大型甜點一起打包走嗎?」

「你有病啊!」麗玟摸摸他的額頭,「從剛開始就-」她的話被景嵐貼在她唇上的吻打斷了。

「嗯…」她很自然的回吻,直到景嵐將舌頭伸進她嘴裡的瞬間,才驚駭的想起自己剛才吃了多少東西,「我、我剛才吃過…」

「我也是啊。」他始終不懂她為何老是要維持潔牙寶寶的形象。聞到一點食物的味道又怎樣?又不是已經發酵了三天。

「騙人。」景嵐的嘴聞起來有股淡淡的茶香。

景嵐有些氣了,「時間寶貴,就不要再爭這種細節了!」


他吻上她紅潤的唇瓣,舌尖伸入她的口腔內,與她交纏。激吻的酥麻感使麗玟幾乎站不住,軟綿綿的倚在他身上。景嵐早就摸清她的弱點,吻過了唇,便開始攻擊她小巧的耳朵和頸項。

 

而麗玟也下意識的反擊,一雙手摩挲過他的後頸,往下游移,指尖在背上蛇蠍般滑過。

景嵐不甘勢弱,本在她腰際行走的手隔著洋裝撫過臀部,在大腿根部運轉一圈後,在敏感地帶附近試探。麗玟顫抖起來,挺起身軀,讓腹部貼著他的致命部位上下搓揉,並滿足的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有所反應。

景嵐有些警覺,「我想我們還是該到此為止了。」他開的是餐廳不是賓館,要是那個低能經理又不要命的闖進來,他們兩個都不用做人了。

麗玟也清醒過來,慌張的說,「我該回去了!」然後就推開他,衝出包廂。

景嵐呆站在原地十秒,有股尖叫的衝動: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做了(雖然這次沒『做』完)就跑?!

他悶悶不樂的坐下來,按了服務鈴,一眼也不看發抖著打開門的經理就喝道,「拿酒來!最烈的酒!」


而麗玟一路鬼鬼祟祟的回到自己的包廂,才進門就迎上母親擔心的眼光,「怎麼去那麼久?吃壞肚子?」

「也不是啦…」麗玟胡亂應著,一眼掃過桌子,「洋洋呢?」

「坐不住,妳姨媽帶他去外面繞一圈。」

她邊在心中慶幸母親沒有繼續追究,邊又依依不捨的想起被拋下(她總算還有些自覺每次都是她烙跑)的景嵐。

 

看了一眼對桌的父親和身旁的母親,心裡想著:總是要說的,為什麼不早一日說呢?

 

但每當她鼓起勇氣要開口,一觸及母親那溫柔的目光,不知為何的,就又退縮了。

她不知道要怎麼開口解釋心中這份澎湃的情感。學校沒有教過,父母對於戀愛也都蜻蜓點水般的帶過。她可以向他們坦白自己討厭什麼科目、不喜歡什麼同學,但這些都是因為她在父母心目中很自然的就是個「撒嬌的女兒」+「乖順的好學生」。

 

他們曾認真想過,有一天,當她成了「為情所困的女人」時,要如何看待她嗎?


正思索之際,包廂門打開,洋洋由姨媽領著回來。看見麗玟,小表弟伸出他白嫩的手指指向她,「啊,姐姐剛剛親親!」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只給坐在門旁的麗玟和麗玟的母親聽見。姨媽一時反應不過來,「洋洋你在說什麼?」

洋洋一臉天真爛漫,「我剛看到姐姐跟一個叔叔抱抱!」

姨媽和麗玟的母親同時愣住,彼此交換了一個不解的眼神。姨媽又問兒子,「洋洋,姐姐不是剛剛帶你去廁所嗎?廁所裡面有另一個叔叔?」

洋洋搖搖頭,「不是在廁所!姐姐叫我回來,自己偷偷跑去玩!」他為自己成功的追蹤感到得意,咯咯笑起來,「可是被我看到了!哈哈哈!」

麗玟的母親這下將他的話信了幾分,但還是不太敢相信的問麗玟,「妳剛剛去了哪裡?」

姨媽很識相的把孩子抱走,邊哄道,「洋洋不要亂說話,剛剛說的話不可以再跟其他人說哦!」

「媽咪…我…」麗玟這一生從沒有像此刻這樣緊張過,「我不知道他會在這裡…」

莫若薇心中雖驚異,仍強作鎮定的笑道,「告訴我,這個人是妳的誰?」她邊套話邊心中祈禱道:是男朋友吧?是男朋友吧?一時間腦中閃過許多女學生援交的社會新聞,只覺得自己手腳都滲出了冷汗。

 

如果麗玟真的步入歧途,她覺得會崩潰的是她自己的精神。女不教母之過啊!

「我、我跟他已經在一起一個月了,」麗玟快要哭出來了,「對不起,媽咪!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們說!我真的不知。」

麗玟的回答卻讓莫若薇心中高懸的大石落下。不過,還只是落了一半,「這是好事啊!我跟爸爸從來沒有阻止妳上大學交男朋友,對吧?他是什麼人?學校的同學嗎?還是學長?」

 

話才說完,莫若薇心中又敲了個響鐘 該死的,不對!萬一麗玟交的是「女」朋友,那該怎麼辦!?不行、不行,她和丈夫誓言要當對開明的父母,如果女兒愛上的是女人,那…就把她當第二個女兒吧!

讓令人害怕的是麗玟吞吐的回答,「都不是。」

莫若薇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不管麗玟愛上的是女人還是火星人,她都要能面對,「讓我見見他,好嗎?媽媽至少想看看他是怎樣的人。」

麗玟頭髮幾乎要豎起來,「他、他說不定已經走了。」

「沒關係,我們去看看,沒見到的話就算了,」莫若薇瞥了一眼對桌正高聲談笑的丈夫,「媽媽不會讓妳難堪的。」

麗玟混亂的思考著:回來這麼久,他飯也早就吃完,應該已經不在了吧?

 

她一方面希望他已經不在,另一方面又希望景嵐能替她解釋這情況 她實在沒有勇氣再回答母親更多的追問了。

莫若薇隨著女兒的腳步,發現自己再度走過當初造訪宏景總裁的路,原先穩定下來的心跳又鼓躁起來。

 

麗玟在包廂門前停下來時,她還想問女兒,「妳確定是這間?」

麗玟遲疑一下,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再敲了幾下,裡面傳來一聲怒吼,「我不是說不要來煩我的嗎?!你是真的想捲鋪蓋走路?」

「呃,你還在啊。」麗玟怯怯的問了。

門在半秒內大開。景嵐看見麗玟身後站著莫若薇,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努力恢復形象,「抱歉,我以為是經理,我跟他說過不要打擾我。咳,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用裝了啦…」麗玟小小聲的說,「我被抓包了。」

莫若薇嘴張得大大的,完全陷入啞巴狀態。早知道就連丈夫一起帶過來,眼前這情況超乎她想像,是要怎麼應對啊!

她的腦筋仍然一片打結,吶吶的說,「玟玟,妳是說這個人…還是這個人的…姪子之類的?」

景嵐尷尬的笑了笑,「莫伯母,我還未婚,我弟也還是單身。」雖然如果哪天他那風流成性的弟弟突然冒出個幾年前留下的「意外」,他也不會吃驚。

莫若薇這才想起來,她丈夫的確提過季景嵐還未過三十。可是再怎麼年輕,也還是不可能是麗玟的什麼「學長」吧!?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愣愣的問。

一句話問得兩個人都低下頭,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莫若薇臉色頓時刷白:所以她的女兒果然還是援交嗎?天哪,那在這個男人之前,麗玟還跟多少男人…怪不得她從不抱怨零用錢不夠!

她勉強壓下胃中一陣翻騰,「玟玟,都是媽咪的錯。」是她給女兒的關心和教育不夠,才會讓麗玟墮落至此!可憐的麗玟連真正的情愛都還未嚐過,就先要經歷這些風塵!她要肩負起一部份的責任。

 

一念及此,抬起頭來,定定望著眼前的年輕男人,嚴厲的說,「季先生,我無權過問你的生活,但可知道你這種行為,根本就是犯罪了!我女兒才十八歲啊! 走上這條路雖然我也有責任,可是社會就是有你們這種人,才會這樣亂!」

景嵐大吃一驚。他是想過麗玟的父母可能會因為他們的年齡距離而頗有微詞,但是犯罪!?

 

他家世清白,做事坦蕩,不嫖不賭禁煙少酒,和麗玟是你情我願(除了那個讓他難以啟齒的第一次),怎麼被說得像是十惡不赦、罄竹難書的壞人?

「那個…莫伯母…我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麗玟是怎麼跟她母親說的,讓她這樣氣沖沖?

「你還敢問?」莫若薇抓住完全嚇呆的麗玟,「你沒有跟我的女兒發生關係嗎?」

景嵐沉默了。果然她父母很保守,說不定是連婚前性行為都不能接受的。在這點上面,他確實得怪罪自己,「我很抱歉,伯母…」

「你叫我什麼?!」莫若薇倒抽一口涼氣,「對不起,我不配你那樣叫!請你以後不要再接近我女兒,也不要再和我們往來了!我們裕香園雖然只是個賣酒的,少了你們這筆生意,還不至於餓死!」

「媽咪!」麗玟總算回過神來,「妳為什麼要這樣說!?景嵐他對我很好啊! 他還每天來學校接我…」

「那是當然的。」莫若薇淒道。她可憐的女兒,被包養了還以為是被愛!「玟玟,跟我回去,我不要妳再見到這個人。」

麗玟驚呆了,「我不要!」

「莫太太…」景嵐現在恨透了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他那一晚會把持不住!

但是若那一晚,什麼也沒發生,他和她是否就不會再有交集?若他不曾逾越,而她試圖抗拒,現在他是否也不會知道,擁抱她原來可以帶給他那麼大的幸福?


愛情,一定要有個清白正確的開始,才算合法嗎?


木頭人般站立著,看著莫若薇吃力拉著開始哭泣的麗玟離去。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許久,他才轉過身來,拾起桌上幾乎已空了的酒瓶。本想用力摔向牆邊,最終還是覺得今晚已經失態夠多而放棄念頭。將瓶口湊近,飲盡最後一滴液體,抹了抹嘴唇,他似乎嘗到一種冷冽的清醒。

自暴自棄又能如何?他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暴戾少年了,更不是滿懷浪漫的維特。雙方父母都反對的戀情,就像一個穩賠的基金,投資再多也不會收盈。他會在商場成功,不是因為他每戰必勝,而是因為他不求死盡慘絕才換來的悲哀勝利。

 

他不想為了愛情而和父母鬧翻,也不要麗玟為了自己而和含辛茹苦拉拔她長成的父母關係破裂。


憤怒過後,他反而自嘲的大笑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為一株花愛得死去活來,最後依舊一場空?他有點了解景茗的處世理念了。該是他的就會是他的,不該歸他的,擁得再緊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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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和景嵐交往的第一週平靜的過去了。總算是從硬撐著眼皮打報告的折磨中學到了教訓,麗玟打死也不敢再在非假日時間晚歸。一直到週五,她都堅守著九點半回家的原則。

 

另一方面,景嵐也因為景茗不負責任的不告而別而工作量倍增,所以晚上送完麗玟自己回家,常常還得抱著第二天會議的資料看到睡著。

 

兩人都在和意志力奮戰 不見面時必需想盡辦法去除雜念,專心讀書/工作,見面時必需想辦法見好就收,否則他們往往是不吻則已,一吻則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麗玟自從看了車床族被偷拍的新聞,就丟光了在車內恩愛的念頭,但碰到慾火熊熊燃燒時,雙方都是苦不堪言。


「你…你不要摸那裡啦!」麗玟邊喘著換氣邊試著他把黏在自己胸脯上的手拉開。

「那當然是可以,」景嵐無奈地收回手,「如果妳可以把妳的腿移開的話…」

各自回座整好衣衫後,兩人陷入尷尬的沉默。

「明天一整天我都…」景嵐不自然的咳了一聲,「有事。不過,禮拜天有空,妳呢?」

「我禮拜天…」麗玟臉垮了下來,「不行,因為我舅舅一家要上台北來,我跟我爸媽得招待。」

「這不太妙,」景嵐苦笑一聲,「我下禮拜一是一早的飛機。」

「而且一去就要一個禮拜?」

看麗玟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景嵐這才體會到什麼叫做「離情依依」。身處在兩人正式交往才剛開始的熱戀期間,他天殺的實在不想走啊!想到今晚一別,就有一個多星期不能相見,又將她抱個滿懷。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麗玟被母親的聲音驚了一跳,「玟玟回來啦?」

麗玟的母親莫若薇走過來,仔細端詳她一會兒,然後邊替她整著皺亂的衣領,順著她蓬亂的髮絲邊說,「談戀愛是很好,妳也到這個年紀了,但是不要忘了功課啊?」

 

母親的眼睛是雪亮的。麗玟不明說,她也看得出徵兆。女兒還不想說,她也尊重,並相信自己教出來的女兒不會做出讓她擔心的舉動。

像是被猛潑了一杯冰水,麗玟顫道,「我知道。」

莫若薇淺淺的笑了,又輕輕的說,「妳畢業想出國不是嗎?那樣的話,功課要顧好啊…有好成績,才能申請上好學校。」

麗玟僵硬地回答,「我知道,媽咪,我知道。」

別過母親,慣例地去父親書房道過晚安,走回自己房裡。站在門口,燈一打開,立身鏡裡映出自己雪白的臉孔上,經歷過激吻的唇那可怕的豔紅。看著即使經過母親整理依舊凌亂的衣著,一股莫名的羞辱襲來,讓她倚著門口軟軟坐倒。

鏡子裡的她是陌生的,帶著一種複雜的、混合著渴望與悔恨的表情。她惶恐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少女了。少女與成人時期的分界點,並不是在初夜、初吻、或第一次心動的時刻,而是在她憑著一絲的理智要避免自己溺於愛戀的海洋之中,卻又不想再回到乾燥但清醒的陸地上之時。

讓她更害怕的是情慾力量之大。有那麼幾次,她會想著:景嵐喜歡她,究竟是因為肉體上的吸引力 她很清楚自己就算不是傾城傾國,好歹也有中上之姿 - 還是真的是喜歡「她」。

 

但這個「她」又是什麼呢?靈魂嗎?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靈魂是什麼玩意兒,又是誰曾諷刺的唱道「誰說愛人就該愛他的靈魂,否則聽起來讓人覺得不誠懇」?

而她自己呢?她敢說她喜歡景嵐的理由就有多冠冕堂皇嗎?她起初被吸引,難道不是因為鼓起勇氣初嘗禁果後,忘不了那銷魂體驗,又難道不是因為景嵐已經出了社會,有大學生所沒有的洗鍊和穩重? 

 

若說是晚個五年相見,她畢業入社會,他在她眼中還會是如此刻這般璀璨如星,她在他眼中又還會是如此刻這般潔白如玉嗎?


愛要多正直,才算得上貨真價實?


而愛呀,愛又那麼濃烈,使生活的其他都顯得無味。若不是母親提醒,她幾乎忘了自己從國中時就開始有的夢想:要到國外去見見世面,讀書深造,成為一等一的心理學專家。

 

現在這個夢想聽起來如此遙遠,又如此不著邊際。她記不得幻想著自己在未知的異國學院裡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討論學問時的興奮,也記不得小時候苦背英文單字時的毅力。

 

和情人的觸碰太過真實,麻木了對其他事物的知覺。


而在麗玟為情所擾的同時,另一廂,婉琳也因為整理衣櫃時不經意看見景茗送她的馬鞍包,而若有所思。

瞪著包包看了十分鐘,想起了許多和景茗渡過的時光。越想越煩,最後她拿出手機拍下包包,決定上網拍把它賣掉。本來是想要諷刺的弄個一元起標,最後還是忍不下心,設原價的一半為底價。


門口傳來喧鬧聲,讓她原先平復些的心情又惡劣起來。這一星期來,母親除了白天仍是乖乖去上班,一整天都和那個十年不見的父親膩在一起。

 

她去問母親父親這些年到底做了些什麼,母親都搖頭擺手說「哎,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何必問呢?」

 

她想要親自去跟父親談,母親隨時守在他身邊,一看她來就叫她去倒茶弄食,唯恐她話說得尖銳了,父親又甩手就走人。


「琳琳?琳琳?」母親在門口高喊著。

婉琳沒有回聲。她房間向來是反鎖的,燈也沒開著。

 

母親在門口敲了幾聲,見沒回應,便和丈夫說,「不知道去哪裡玩了,還沒回來。我去煮晚餐吧,煮了她還沒回來也不用等,反正她自己會解決。」


客廳傳來電視打開的聲音。廚房裡,抽油煙機的聲音隆隆作響。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母親匆匆走進客廳說,「哎呦!我忘了醬油沒了!現在去買,你幫我顧一下火,五分鐘後我還沒回來就去幫我轉小好不?」

父親胡亂應了一聲,母親便出門去了。聽見樓下傳出母親發動小五十的聲音,等聲音去遠了,她才走進客廳。

「咦,妳在啊?剛妳媽敲門怎沒聽見?」父親有些詫異。

「我剛在睡。」婉琳拿起桌上的搖控器,把電視聲音轉小些,「我有事要問你。」

父親點點頭,「也該談。回來後都妳媽在跟我講。」

「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回來?」

父親嘆口氣,「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啦,但…就是,都十年過去了,就…想要看妳們好不好,這樣…其實我也沒想到妳們還住在這裡,反正想就是要回來看看,誰想到真的就看到妳們…」

「哦,」婉琳冷冷應了一聲,「所以你本來沒想到會還有家可回囉?」

「話不是這樣講啦,」父親搔搔頭,「但我當年走得不光采,現在回來也不是兩手捧著金銀財寶給妳們兩個過好日子。」

「我才正想問你這些年是靠什麼過活的,哪來的錢?」

「嗯,」父親有些不自然的頓了一下,「做過很多事啦,但後來是在新竹那邊跟一個朋友投資餐廳,本來是說會賺夠錢,還可以開連鎖這樣,結果誰想到後來開不到兩三個月就倒了。」

「所以你現在身無分文?」婉琳冷笑一聲,「該不會還負債累累吧?」

「債是沒有…沒多少啦,」父親忙答道,「那個很快就搞定的,只要我現在找到一個好工作的話。」

「哦?那工作有在找嗎?」

「有啦,台北這邊幾個認識的朋友我有在聯絡,過幾天就會有消息了。」父親這時才發覺自己竟被女兒壓倒,清了清喉,試著擺出一點架勢來,「妳也別為我操心啦,妳現在當學生專心念書就好。我聽妳媽講才知道,哎呦喂,妳比我們兩個都會讀書咧!想妳媽高職畢業,當年妳出生,我還想說妳也去念個高職,了不起出來嫁個公務員就好…」

「…」婉琳沒有理會他半自言自語的話,「當年那個女的呢?」

「就跑啦,我不是一開始就說了?」

「在一起多久? 你們兩個一起『跑』了之後,在一起多久?」

「一年,不,沒那麼久,六、七個月。」父親皺起臉,「拜託別在妳媽面前提啦,齁,一講我耳朵就被轟炸好久。妳爸我一輩子就做過這麼一件天大的蠢事,越想越汗顏。」

「汗顏?」婉琳的聲音有如冰塊,「你一句話沒說,把家裡錢拿了大半就走,要不是舅媽說在車站看到你跟一個女的上車,媽還以為你出車禍,警察局消防隊醫院她電話都打遍了。最後才知道你是捲款逃跑!然後她知道你跟人跑了以後,你知道她說什麼嗎?你知道嗎?!」

她最後一個重音凝結在兩人之間的半空中。父親看她怒視著自己,緩緩說,「我不知…」

「她說我是『孽種』,不該生下來的!!」婉琳哭罵道,「如果沒有我,她就不必十八歲就當媽媽,朋友還在玩的時候,她就得上菜市場買菜!又如果不是我三天兩頭進醫院,那個女人就不會勾搭上你,把你拐跑!」

她指著他,「為什麼你的錯要我來承擔?!是誰讓她懷孕的?是誰在她快要付不出醫藥費的時候,跟另一個女人上床的?是你啊!是你造成這一切!那你跑了倒乾淨,留下她哭我、罵我、打我,那我又能跑去哪裡?

你知道你走了之後,媽過得多辛苦嗎?你知道她丟了多少工作,都是因為每次學校又打給她,說我又送急診,她就必須走開去醫院接我嗎?你知道她帶我看了多少醫生,中醫西醫都看,吃了多少藥,才讓我活到今天嗎?

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還有臉回來?!你以為你可以就這樣走進來,坐下來,然後我就要喊你一聲爸,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跟我說你很『汗顏』就可以帶過?對不起,我的心胸還沒有那麼寬大。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她衝出家門,跌跌撞撞地下了樓梯,在公寓門口正好碰上了回來的母親。母親見她含淚啣恨的從自己身旁奔過,心知不妙,叫道,「琳琳!琳琳!沈婉琳,妳給我回來!」

但婉琳自然不會聽話。她跑著,跑著,不理會路人拋來的眼光(但他們在看見她因哭泣而扭曲的臉後又很快轉頭,裝作沒看見),也不理會身後的斷斷續續的不明叫喊,直到有人猛力扳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因為無法動彈而止步。

「妳在幹什麼啊?」手緊緊栓住她的肩頭的人問道。

 

「放手啦!」婉琳尖叫道。

維翰穩穩抓著她,「妳先說妳為什麼在大馬路上狂奔,我再放。」

「要你管!」

維翰上下打量她凌亂的模樣,有些難以啟齒,「妳…該不會是被色狼騷擾了吧? 我可以陪妳去報警哦。」

婉琳看維翰一臉關切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態度軟化下來,淡答道,「沒有啦,我跟家裡吵翻了,就跑出來。」說話仍帶著哭音。

「哦。」聞言,維翰鬆開手,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見婉琳也沒作聲,才又小心翼翼地問,「那…妳現在怎麼辦?」

「我哪知道!」婉琳怒喊道。

又是一陣沉默。最後,婉琳似乎聽見維翰輕輕嘆了一口氣,「妳可以在我家待一晚。」

「…」婉琳不太有把握的看著他,「你爸媽不會說嗎?」

「他們不在。我的床讓妳睡,我睡客廳沙發。」

「為什麼我要睡你的床?」婉琳直覺的反問。

「喂,我的床很乾淨的! 只是我爸媽不喜歡外人進他們的房間。」維翰沒好氣的,「不然你要睡客廳沙發還是要睡地板,都隨便妳啦!」

跟著維翰進入他家中,瞥見客廳電視螢幕上被暫停的生死格鬥3,心情再不好,她還是不改愛吐曹他的性格,譏道,「交了女朋友還有時間打電動啊?蜜月期過了?」

豈料維翰竟悶悶地答道,「分啦。」

「啥?這麼快?你們交往才多久?」

維翰沒有立刻作答,卻是走進自己房間,把床頭櫃上歪斜排列的漫畫擺整齊,抖了抖被子,收拾好書桌上夾雜著塗鴉和微積分算式的計算紙和參考書。

 

環顧房內四周,思索半晌,似乎確定了房內沒有任何不妥,方轉過頭來對站在門口的婉琳說,「這樣妳滿意嗎,大小姐?」

這下反而讓婉琳難堪起來,「你讓我感覺像澳客。」

「澳客、大小姐 - 都一樣啦!」維翰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說,「那現在妳想做什麼?妳要談家裡的事的話,我可以聽,或者妳也可以跟我一起打生死格鬥。」

「其實…」婉琳吞了吞口水,「我肚子餓了。」

她默默地看維翰把冰箱裡的剩菜拿出來微波。說是剩菜,卻一點也不馬虎,有涼拌蘆筍、排骨湯、三杯雞、和清蒸鱈魚。

 

他甚至還堅持要把剩飯拿來作蛋炒飯,「冰過的飯微波了也不好吃啊!」邊這麼說著,邊在鍋裡倒油和蛋。

食物的香氣在抽油煙機的轟隆聲籠罩的廚房裡漾開。她想起在門口撞見買醬油回來的母親,不由得擔心起來:

 

家裡現在不知道怎樣了?晚餐還是照常開伙嗎?他們是邊咀嚼著米飯邊大聲斥責她的衝動,還是空著肚子對坐,啃噬對過去的罪惡?

而眼前的維翰,正專心一致的翻炒鍋內的飯粒。他是如此的專注,以致於婉琳不忍心去指出他鍋鏟用得太猛,飯粒都撒出鍋了。但僅管粗手粗腳,等她嚐了一口炒飯,還是不禁讚嘆,「還炒得不錯嘛。」

「連這麼簡單的東西都不會做的話,我早就餓死了。」維翰很不以為然的說。

婉琳淡淡的笑了一聲,「告訴我,為什麼像你這樣的居家好男人會分手?」

「因為種種跡象顯示,她還有跟其他男的搞曖昧。」維翰無奈地嘆了口氣,「我雖然很高興脫團,但我還沒沒種到甘當備胎。」

「哦…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

「你是那種細心到會發現女生腳踏多條船的人,」婉琳誠實以告,「我一直以為你要是哪天交了女友,一定是那種被劈到昏天暗地都還矇在鼓裡的人。」

「粗神經的人是妳吧…」維翰小小聲的說。

「什麼?」

「沒有。換妳啦,妳又是怎樣? 離家出走哦?」

「就一時衝動跑出來啊,因為跟我爸吵起來。」

「妳爸?」維翰一臉疑惑,「妳什麼時候有爸爸了?」

「是啊,」婉琳冷笑,「就是沒有,現在卻有了,才會待不下去。」

維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然後驚叫,「靠!不會吧?都多久啦?十年有了吧? 現在才突然冒出來哦?」

「是啊,他還以為當年這樣一聲不說就走,現在說句『對不起』就了事了。」

「嗯?」維翰頓了一下,「所以他有懺悔,很好啊。」

婉琳薄怒,「你幹嘛幫他說話?!你明知道我 -」

「我知道他讓妳和妳媽痛苦,可是,」維翰打斷她,「現在至少你們一家又團圓了啊。」

「我跟他團圓什麼?!」婉琳倏地站起來,拍桌厲聲道,「我…我恨死他了!」一想到過去,眼淚又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她就這樣,無處可去的,站在擺滿了飯菜的桌旁抽噎著,視線因為淚水而模糊一片,直到隱隱約約的,她聽見椅子被推開的聲音。維翰走了過來,伸出雙臂,將她輕輕抱住。她苦撐許久的防衛至此終於完全崩潰,依在他的懷裡,她放肆地大哭起來。

那絕不是個感人的景象,因為她的哭嚎聲是那樣淒厲、那樣慘絕,彷彿要一次釋放所有的哀傷。

 

她哭沒有人懂她對父親的不諒解,哭沒有人記得她曾經未此挨過多少疼、多少罵;

 

她哭沒有人知道她對Ricky越壓抑越躁動的情感,哭自己愛上不能愛的人。


她哭了多久,維翰就輕拍著她的背,擁了她多久。終於,她哭到麻木,淚腺也疲乏了。哀啼漸漸轉為斷續的哽咽,最後歸於寂靜。


她低垂著頭,站得僵直,慢慢意識到方才的失態和現下的尷尬。但維翰似乎沒有打破沉默的意圖,只不過停止了拍撫她的背的動作。

過了很久很久,兩人依舊維持同樣的姿勢。婉琳終於忍不住,嘗試破除窘境,「還有…我跟Ricky也吹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維翰笑了起來。她惱了,抗議道,「喂!我不覺得這好笑!」

但維翰卻收緊雙臂,將她抱了個緊實。這樣親暱的舉動嚇了她一大跳,不知道該推開他還是回應他(!?)才好。

她聽見維翰猶帶笑意的說,「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

她先是石化了十秒才聽懂他說了什麼,但接下來就全身冒出冷汗。

現、現在什麼情況啊 - ?!

而在她發愣之際,維翰竟然開始摸她的頭髮。

「你…你在幹嘛?」她只能吐出這句話。

「幫妳整理頭髮啊。」他一副理所當然。

「那…你剛才說了什麼?」

「嗯?」維翰心情看起來很好,「告白啊,聽不出來嗎?」

「你你你…你為什麼要告白?」

「難不成我要在妳平常氣勢凌人,一副惹我找死的時候告白嗎?」維翰說道,「老實說,說出來我心情好多了。」

婉琳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佯裝生氣道,「你以為現在講我就不會生氣嗎?! 你現在這樣講…是要我怎麼辦啦!」

維翰鬆開懷抱,退後一步,正視她哭花了的臉說,「我只是要告訴妳,還是會有人在乎妳的。至少我就是。」

婉琳覺得她又要哭了,「你這樣是趁人之危你知道嗎…」

她知道她現在是脆弱的,她也知道,瀕臨溺水的她現在會禁不住想要抓住任何一塊飄來的浮木。

她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勇氣去愛。

但是維翰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妳要把我當救生圈也無所謂哦,反正,我也是剛分手的失意人。」

他再度趨近,「我們都沒有什麼好輸的,不是嗎?」然後俯身吻上她的唇。

婉琳沒有拒絕,也無法拒絕。事實上,她接受了維翰的論點:她的確沒有什麼好輸的。

他們相擁相吻,直到婉琳說,「還是把飯吃完吧。」

他們重新坐下,吃完晚餐,收拾了碗盤。然後維翰先讓婉琳去洗澡,讓她換上他努力挖出來的,多年前就離家自己獨居的姐姐的衣服。等他自己也洗過,兩人便坐在客廳沙發上,斷斷續續地聊了許多事。

婉琳這才發現,維翰並非如她想像中幼稚,只不過從前她跟他拌嘴慣了,看見他總要挑起戰火,所以他要正經也無從正經起。

聊到過了半夜,維翰趕她去房間睡覺,她卻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他,「我不想一個人睡。」

這下換維翰面紅耳赤,「這樣不好吧?」

「我什麼都不會做啦,拜託!」

維翰有點哭笑不得:這句話不是應該他來說才對嗎?

他看見婉琳鑽進他的被窩,心怦怦跳了起來。但是婉琳卻只是抓住他的手,說了聲「謝謝」,便沉沉睡去。

這一夜,她享受到許久未有的安眠,而維翰則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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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認為「做愛」這個詞欠缺妥當。性事於她,不是make love,充其量來說,只能說是「做愛做的事」。

她對愛沒有幻覺,更清楚發生性關係,並不會建立起愛。性交過後的告白,跟老煙槍說「這是我最後一根煙」一樣可信。男人可以愛,但不能沒有性。因為他們的大腦無法像女人一樣因為一句甜言蜜語而高潮,所以他們用射精來體驗。性之於他們有偉大的意涵,但挶限於腰部以下的範疇。


她曾經相信過性是愛的表現,沒有愛,就沒有性。即使有著父親的例子,她還是曾經傻傻的相信過。

 

所以她真誠的愛,真誠的付出,並在最真誠的時刻獻出她的第一次。交合的第一次是痛苦但感人的,第二次是害羞但美好的,但過了第三次、第四次…當她還體會著每一次與對方纏綿的溫暖時,肉慾似乎淹沒了男人的理智,所以他雖然時時與她共度春宵,卻也和其他女人品嘗了同樣的美好。

 

她發現時是不可置信的,他也是不可置信的,囁嚅許久,似乎是想要告訴她:「跟妳做很爽,可是跟其他人做也有不同的爽啊!」

她大哭一場,哭完才醒悟自己的傻。如果男人都是這般想,那麼她若仍抱著愛了才給的心態,就永遠會吃虧。

 

所以她也不再追究。她不再刻意去尋找愛情,也不刻意尋找一夜情。當她在酒醉神迷之間與一個人起了化學作用,她會放膽地去做,但隔日醒來,她不會咬著被角有所期待。事實上,他們每一個都很快的離去。下一次的造訪時,也不過另一次的短暫化學作用。


她知道這樣,總有一天,寂寞會將她吞噬得一滴不剩。但她是如此害怕,來自複雜的家庭背景,看過母親、自己、和身邊一些朋友的例子後,她實在沒有辦法再相信愛情。或許學校裡還存在著單純的感情,可是經歷過這些不該有的滄桑的她,已經沒有辦法和那些天真的男同學們談情說愛了。


所以她不再思考,只想快樂地渡過每一個白天和夜晚。白天她專心上課,和同學聊天吃飯,晚上她也專心的放縱情慾。

只有在日與夜的交界時刻,她才會有一絲的惶恐。


那麼,她現在所身在的處境,究竟應該要怎麼稱呼呢?「約會」?翻開國語辭典,約會的意思是「定期的約會」或是「邀集、邀請」。太過廣泛了,她嘲諷地想著, 她需要的是一個用來形容「性事之前的預備工作」的詞。這樣想來,只有「前戲」堪用。

是的,她現在所享用的美味懷石料理,不過都只是即將上場的好戲的前奏。她很現實,所以她點了最貴的套餐,明知道自己腸胃根本不會吸收多少,還是全吞下了肚,並歡笑著與對坐的人閒話。


眼前的男子的打扮無可挑剔: 髮型俐落,穿著 D&G 的襯衫,身上散發淡淡古龍水的味道。他有型,但不做作。他很清楚自己的魅力,但他的勾引是開放而不蠻橫的:妳如果喜歡我,我也喜歡妳,那我們且就歡聚一場;不喜歡,那就各走各的路。

 

他高興時,會毫不遮掩的大笑。第一次笑時,引來鄰近座位的人的側目,但當那些年輕的女性發現在笑的是個帥哥,她們不但瞬間原諒了他的無禮,還頻頻對他投注目禮,也不時打量坐在他對面的婉琳。

婉琳漠然面對那些吃人的眼光,很想跟她們說:是的,是的,我知道妳們很想分一杯羹。別客氣,這人胃口大得很,會輪到妳們的。妳們會像我一樣,跟他在有著可以眺望台北市夜景的豪華旅館房間裡對飲美酒。

 

等到酒精攀上腦子,妳們會像我一樣赤身裸體在純白亮潔的床上,身下躺著他矯健結實的身軀,因狂野的吻而腫脹的唇吐著色情的字句,間或因為下身傳來的快感而喘息。

 

妳會不經意的瞥見映著夜色的落地窗反射自己肉體的曲線,長髮散亂,眼裡有妳從未見過的淫蕩。妳為這一刻深深著迷,妳愛上讓妳如此妖麗的男人,但不,愛這個字從來就和性沒有交集…

「喂,妳沒在聽我說話哦!」景茗發現她目光飄移,生氣地抗議道。

婉琳瞬間回神,露出絕美的必殺無知笑容,「我一個字都沒漏聽。」

「那,重複我剛才說了什麼。」景茗緊盯著她。


婉琳嘆口氣。這個男人小時候一定永不缺乏關注,才會到現在還是這樣,時時刻刻要確保對象心裡只想著他,「你剛才說『你覺得台灣的電影生態很糟,都只看票房,所以都不會引進真正好的作品,像是你在坎城看到的什麼我念不出來的鬼法國片。』」

景茗點點頭,「妳不同意嗎? 妳難道不覺得這是件很糟的事嗎?電影是種另類的教育!整天只放那些好萊塢片,根本是在大眾洗腦,還越洗越笨!」

她翻翻白眼,「你跟我說有什麼用?去跟那些管戲院的人講啊!」

景茗一副壯志凌雲的模樣,「我正有此意!」接下來五分鐘,滔滔不絕發表他對台灣未來電影發展的想法,說到激動處,還大拍桌子,嚇壞送菜的服務生,「先生,請問是有哪裡不滿意嗎?」

婉琳安慰服務生,「不,他只是太慷慨激昂了,食物很好吃,真的。」


送走了一臉害怕的服務生,她扁眼看著對桌的人,「你跟其他人約會也是這樣拍桌叫囂的嗎?」

景茗愣了愣,隨即明白,小聲的笑道,「不,我只會跟妳說,畢竟我想妳是念心理系的,應該比較能了解…」

是忍受度比較高吧,婉琳心中嘆息,臉上卻堆笑,「那照你這麼說,Ricky先生,我們吃完,你應該是不會想去只播好萊塢爛片的電影院看電影囉?」

 

其實她本來就有些疑惑。這是他第一次約這麼早。以往都是約半夜直接殺去 PUB 喝酒跳舞,跳完了還有「性」致,就去他下榻的飯店辦事。這次約個晚上六點半吃日本料理,她實在不知道他打著什麼主意。難不成這次他想要先上床後跳舞?

「當然不想,」景茗笑咪咪的,「我另有安排!」


等到計程車載他們到目的地,她有些傻眼,「錢櫃?」

景茗躍躍欲試,「我好久沒唱歌了!」

「我天天在唱的…」婉琳還是有些愕然。這…這怎樣都不算是「前戲」了,是貨真價實的「約會」!

景茗竟然露出一臉哀求貌,「妳就捨命陪君子吧,我雖然沒有費玉清的好嗓子,但至少沒五音不全。我真的很久、很久沒唱了,最近突然很想要唱『苦海女神龍』…」

「是、是,」婉琳嘆道,「我想馬賽大概沒有錢櫃,金髮美女們也不會唱八點檔吧…」竟然還用費玉清作例子,真的是很久沒進 KTV 了。

 

這時候才會覺得,他們之間還真的有年齡代溝,更別說這一對兄弟從國中以後就到國外求學,可說是「不食台灣煙火」。也或許是因為這樣,景茗特別喜歡聽她談學校生活,連帶的像是打 b、聊 msn 這些他沒做過也不會有機會做的事,都讓他聽得津津有味。


看著景茗扯嗓唱「為誰人酒醉,為誰人迷茫,淪落在異鄉的苦海女神龍…」,婉琳想道:那麼,他們的交集在何處?

在同樣享受夜生活和性愛嗎?還是,還有更深層的契合處?

「該妳唱了!點歌點歌!」景茗翻著點歌本,「嗯,一堆沒看過的新歌手…」

婉琳無視於他,直直走到點歌螢幕前,熟練地敲打鍵盤,點了楊乃文「靜止」。歌來了,她拿起麥克風就唱,雖唱得不是頂尖,但唱了這千百遍,早已駕輕就熟,情感十足。

 

唱畢,身後傳來震耳的拍掌和喝采聲。轉頭看著景茗興高彩烈的模樣,她有些詫異,也有些害怕。


這個男人,是這麼輕易就可以讓人愛上的。若不是她已經學過教訓,現恐怕早已淪陷,夜夜思念著他,擔憂他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尋花問柳而暗自垂淚吧?

 

就因為他是那樣的坦白 他從不否認自己有其他玩伴 所以假如淪陷,假如又必須再面臨一次分手,她會更加心如刀割。

所以她必須保持距離,離得越遠越好。


但當她唱完張惠妹的「人質」,景茗從身後抱住她時,她還是全身僵直不能動彈。

景茗好聽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著,「Lita,妳不應該唱這種歌。」

她連發聲都感到困難,努力讓聲音顯得冷淡,「為什麼?」

「因為妳唱的時候,看起來悲傷。」


空氣是靜止的。沉默在斗大的房間裡迴響。

「為什麼…你要約我來唱歌?」婉琳的聲音顫抖著,「我們…不應該…」

「什麼?」景茗鬆開了懷抱,不解地問道。

「我們應該….只是…玩樂的夥伴…」

景茗警覺到不對勁,想要扳過婉琳的身子,但卻被她猛力推開。她低著頭,抓起桌上的包包和外套,站起身來,仍是背對著他說道,「可是你的『想做就做,想玩就玩』,我已經…沒有辦法…」

Lita,你聽我說…」

婉琳轉過來,兩頰縱橫的淚晶瑩閃爍著,「對不起,我破壞規則了…我沒有辦法再見你。再見。」


不讓他有反應的時間,她推開包廂的門,高跟短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急促的聲響。經過櫃台,服務生還高聲喊著「歡迎您再度光臨!」,她頭也不敢抬,飛奔下了樓梯。

 

直到出了錢櫃,過了轉角,確定景茗不會追來,她才真正再度呼吸。熟稔地走入SOGO的化妝室,抬頭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既想哭也想笑:原來凡爾塞睫毛膏真的是防水的,而 MAC 的眼線筆則不然。

 

努力用面紙拭去臉上兩道可怕的黑色河流,重新補了妝,出了百貨公司,搭上捷運。


她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看著窗子映照自己依舊腫脹的眼皮。

一切都結束了。

她以為她能夠心如止水,因欲而行不動情。她只是一直沒碰上能讓她動情的人罷了。且更糟的是,這個人還擺明了就是多情的。


這時,她想起了麗玟。麗玟呢?她看得出來Marc不像Ricky,是個可以專情的人。可是他們之間的交集,又比她自己和Ricky之間的交集差了多少?

一開始認識麗玟時,婉琳對她感到不以為然。她以為麗玟的天真無瑕若不是一種精美的偽裝,就是未經世事的白癡。但和她相處之後,才發現她雖然單純,卻不笨。

 

有些人是靠跌倒學乖,她是一開始就瞭解走路走穩的必要。她願意相信人,卻不會放任自己被騙。之所以一直沒交過男友,不過是因為同年齡的男孩總是比較幼嫩些,無法完全勾起她的情感。


但現在,她和經歷過風風雨雨的婉琳,不約而同地面對了相同的處境。她們的對手,都要比她們不單純太多了。而這一對兄弟所背負的,更是遠勝於大學生。

我贏不了這場戰爭,她想道,還是趁著還沒有全軍覆沒,心還沒碎盡之前,趕快退出吧…麗玟,妳最好也是。


拖著疲憊的心靈和身體,她走向家的大門,卻在相距十尺時因為看見站在門口的男人背影而站定。她全身的疲累瞬間雲消風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背脊竄起的冷汗。她向前走了幾步,靴子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使得男人轉過身來,肯定了她的猜測。


「爸,你在這裡做什麼。」

 

 

男人轉過頭來,卻是叫著,「秀惠…」

她轉頭,看見身後提著購物袋的母親。母親的臉色是雪白的,「文嘉…真的是你?」

男人竟然笑了,「嘿呀,金假洗襪啦。」


婉琳無法動彈。她在心裡大喊著:不要,媽,不要!


但是母親卻拉著那個名為她父親的人的手進入公寓。進了家門,還催促著她說,「琳琳啊,去泡茶來,還有切顆蘋果…」又一直拉著父親的手,不斷用台語碎碎念著,「啊你都不知道這些年我們是怎麼過的…你咧,你跟那個查某又是安怎…」

「早就分了!」父親擺擺手,「那種查某哦,待了沒多久就跑了。你也知道我當初把事情搞那麼大,實在沒臉回來…」

婉琳默默地泡了茶,削好父親以前最喜歡吃的蘋果,擺上盤,端到客廳。父親看見她,笑顏逐開,「呦,長那麼大,那ㄟ價泥水…」

婉琳毫無表情地看著他,「你回來做什麼?」

「琳琳!」母親叱道。

父親低了頭,嘆口氣說,「你怪我也是沒辦法,我也知道我這些年不在,沒有做到父親的責任…」

「琳琳,妳先回房間去。」母親命令道,「今晚,我跟你爸先談。」


婉琳將房門狠狠甩上。小小的房間裡,只有一張伴過她多年的床,一張書桌,和一個衣櫃。她還記得,父親離開的十年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是如何哭天搶地,指著她說:

 

「都是妳!若不是每天要到醫院照顧妳,妳爸怎麼會跟那個查某跑了?生妳這個女兒有啥用,一天到晚送急診,帳單淹腳目!」


母親愛她,卻也恨她。十年來,她是母親唯一的慰藉,卻也時時讓母親想起父親。有些夜晚,母親為瘋狂所驅使,會毆打她,然後又抱著她痛哭。

 

她漸漸學會了不流眼淚,也學會原諒母親。但她永遠不會原諒父親,也不相信他相隔了十年才回來真是有心要重新團聚。

不,她已經不再相信,男人口中的情愛。


她沉沉睡去,在夢中回憶了許多不願想起的過去,然後醒來,只覺得更加疲憊。悄悄推開房門,探出頭去張望。家裡一片靜悄,想必他們昨晚談到極晚,到現在還沒醒吧?

 

她躡手躡腳地進了浴室梳洗,回房間換好衣服,化好妝,拎了背包就去上學。


天空灰濛濛的,但在雲層後隱隱透出光暈。或許到下午就會放晴了。早晨的空氣是清醒的,使惡夢般的昨夜顯得隔外不真實。早晨的氣氛又是那樣平和、充滿希望的。

 

早餐店裡熱氣蒸騰,穿著制服的國高中學生們在櫃台前等著煎好的漢堡三明治和奶茶,眼神因為早起而迷濛;準備上班的白領族們嚼著蛋餅看早報。

 

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昨晚到過何處,做了什麼瘋狂的事。等他們刷過牙洗過臉,換上了另一套制服,生活又好像翻開了嶄新的一頁,誰也不管前一頁的污黃血漬。


她的生活,就好像一張海報。過去寫得清清楚楚,現在寫得淒淒楚楚,而下半格的未來,還是一片絕望的空白。


她在學校後門買了飯糰,走到共同教室,準備上讓人昏昏欲睡的國文課。麗玟已經坐在教室裡,桌上放著一袋早餐,看見她,笑著招手,「咦,妳今天滿早到的耶?」平常婉琳都是上課後五分鐘才打著呵欠走進教室。

「昨晚沒睡好,反而早起。」婉琳在麗玟身邊坐定,吃起飯糰,卻味如嚼蠟。

「怎麼了?」麗玟皺著眉,「妳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婉琳想了想,決定不要破壞麗玟上國文課的興致,便說,「吃午餐時跟你說。」


這時,門口傳來維翰高聲的笑鬧。兩人不自覺往門口看去,只見晨恩和維翰並肩走進來。晨恩目光一對上麗玟的,立刻把頭撇開,也不理維翰,逕自走到教室最前排坐下。

 

維翰拉不住他,一路和人插科打諢的,來到兩個女孩面前,「哦…今天早餐看起來很豐盛嘛。」放低了聲音,「哎,麗玟同學,說一下,為什麼我一跟晨恩提到你他就變成北極冰山啊?」

麗玟臉頓時刷白。婉琳無奈地瞪了維翰一眼,「你真的是少根筋。」

維翰抗議道,「這位同學,妳這樣說很傷人哦。」

「你就是這樣,才會一直把不到妹啦!」婉琳冷道。

沒想到維翰竟然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還「哼哼」的笑了兩聲,「這你們就不知道了!這個寒假,我有了極大的進展!我已經正式的脫、團、了!」

婉琳嘴張得大大的,「是哪個眼睛瞎了的女生肯跟你在一起?」

麗玟忙打圓場,笑問,「是在哪裡認識的啊?應該不是同學吧?」

「不是,是在 b 上認識的。」

婉琳沉下臉,「氧氣版?」

維翰哇哇大叫,「我還沒墮落到那種地步好不好!是我國中同學現在的大學同學啦! 因為我 po 了一篇文章提到我的國中同學,剛好她是我同學現在的同學,丟我水球,就這樣聊起來了。啊沒想到就越聊越順,我就約她出來,看了兩次電影後,我抱著被發卡的心理準備告白,沒想到就成了!」

婉琳手一伸,「沒圖沒真相,照片來」。維翰還真的掏出手機,給兩人看大頭貼。麗玟看了稱讚女方看起來是個「居家型的正妹」,婉琳則是嘲諷維翰在照片裡看起來很娘。沒多久,上課鐘響,維翰便春風滿面的回到前排去和晨恩坐。


上完國文課,再趕去上普化,等到中午鐘響,走出教室時,如婉琳所預想的,太陽探出頭來,使天氣略為暖和。為了避免被其他人拖去一起吃飯,她和麗玟沒有回系館,就直接出了前門。找了一家拉麵店坐下,麗玟便問,「現在妳可以跟我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婉琳四處張望一會兒,確定附近沒有人在聽,才說,「我跟Ricky分手了。」

麗玟睜大眼睛,「為什麼?!」

「因為我輸了。」婉琳垂下眼,「我玩不起這個遊戲,太昂貴了。」

「我不懂…」麗玟問道,「是因為妳說的,他不肯作承諾嗎?」

「不只是這樣,他們真的跟我們是不一樣世界的人。」婉琳看著麗玟,「我勸妳也斷了,真的。我知道妳不會輕易被騙,可是這真的差太多了。」

麗玟沉默半晌,然後柔聲道,「我很難過妳和Ricky演變成這樣,但是,我已經下了決定我要放手去試。我已經跟景嵐…我是說,Marc在一起了。」

婉琳頓了一下,「妳是說…你們是男女朋友? 他說妳是他的女朋友?」

麗玟點頭。

這下換婉琳啞口無言,「麗玟!他大妳十歲!他還是宏景集團的總裁!妳 -」妳真的以為妳可以在他身上找到真愛?「光是想想,妳敢跟妳爸媽講嗎?搞不好他投資的餐廳還是用妳家的酒咧!」

「我會找時間跟他們講…」麗玟小小聲的說。

婉琳急了,「麗玟!麗玟!妳認真聽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妳一定要跟他分手!」

「我已經決定了。」麗玟小聲但堅決的說。

婉琳絕望了,「為什麼都沒有人聽我說…」她喃喃自語道,「妳也是,媽也是。一定都要等到粉身碎骨了,才會知悔嗎…」

「我很高興妳警告我,」麗玟拍拍她的手,「但我保證不會有事的。」


吃過午飯,回去上完下午的體育課和實驗課,麗玟坐在系學會的長椅上看書,卻始終心神不寧,頻頻望著放在桌上的手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終於響起,她以光速跳起來接聽,「喂?」

手機那一端傳來景嵐低沉溫暖的聲音,「下課了嗎?」

「嗯。」麗玟甜甜地應道,「你在哪裡?」

「剛出公司。要一起吃晚餐嗎?」

「要!」


十分鐘後,銀色房車再度出現在系館門口。踏著輕快的腳步,她連跑帶跳地竄進車裡,一關上車門就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撒嬌著,「我好想你!」

景嵐開心的笑了,在她的額上、頰上、和頸上落下細碎的吻,「妳抱起來真舒服,軟綿綿的。」

麗玟嘟起嘴,「你意思是說我肥嗎?」

「沒有這回事。」吻夠了,他鬆開懷抱,繫好安全帶,準備上路。

「對了,」麗玟突然想到,「Ricky…景茗,他最近好嗎?」

「你說我那天才老弟啊,今天早上不知道發什麼瘋,案子才談到一半哩,就跟我說他要回馬賽了。把工作都丟給我,嫌我不夠忙嗎?」說到此處,他又「啊」的一聲,「該死!我這才想起來,我下禮拜要去大陸,現在先跟妳說一聲。」

麗玟只能愣愣應一聲,問,「要去多久?」

「得跑很多地方,大概一個禮拜吧。」其中一個不得不去的地方是李安瑟說服他投資的美容俱樂部。他總得親自去看一下,確定他們不是把那筆錢拿了就跑,「妳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沒有。」麗玟悶悶地答道。

「真的沒有?」景嵐沒有察覺,兀自說道,「上海有不少好骨董、字畫之類的(雖然店家都很會騙錢),妳不是說妳家有在收藏?或者是茶,有一等的龍井茶跟鐵觀音,我是沒什麼研究,但老是看到朋友買來送人。」

麗玟沒有答話。

景嵐見她沒有反應,想了一下,突然體悟到什麼似的說,「還是…妳要包包?」大學時代交往,他的女友們會在生日時跟他要項鍊、耳環加浪漫燭光晚餐,但照景茗這個隨時代推進的情場老手的說法,現在女人們要的都是包包。

 

景茗說的那個叫什麼?柏金包?凱莉包?反正跟鱷魚脫不了關係。他只看過麗玟帶那一千零一款的Jansport背包,但說不定她其實也有收藏包包的喜好?

麗玟咬緊下唇,「我真的不想要什麼。」偏頭看著窗外,用細若蚊蚋的聲音說,「我只想要你。」


他們去吃了港式飲茶,吃完,麗玟主動提出要去看電影,所以他們就去鄰近的電影院隨便挑了一部剛上檔的動作片看。一如往昔的送她回巷口時,他有些疑惑地問,「我記得妳以前有五點的門禁,現在沒有了嗎?」

「這…」她不想說是自從父母看見晨恩載她回來後,為感謝上天他們家女兒終於「開竅了」,自動將她門禁延到十一點,「我媽是說,有先打電話報備就可以。」

景嵐這才想到,總有一天他也得跟莫氏夫婦面對面的。想到上回千鈞一髮的會面,他還心有餘悸。不,現在還太早了,不管是讓他去面對莫家,還是讓麗玟面對他家。一想到自己的母親,頭又痛起來了。

他將她擁在懷中,頭埋在她細柔的長髮間,嗅著淡淡的洗髮精香。麗玟的手在他的胳臂上游移,最後攀上他的臉,摩挲著帶著短短鬍渣的下巴。兩人無語的對看,夜色勉強透過貼著隔熱紙的玻璃窗,讓他們的面孔都顯得模糊不清,只有兩對眸子熠熠生輝。他們的側影漸漸靠近,最後合而為一。

親吮著她的嘴唇,他說,「我想跟妳睡覺。」

麗玟紅了臉,「你知道我得回家。」

「是,我知道,」他嘆息道,「但我意思不是…我是想要真的跟你一起躺在床上,一覺睡到天亮,醒來,然後去吃早餐。我們還沒一起吃過早餐。」

 

兩次共枕而眠, 第一次在他家(也就是一切開始的那一晚),隔天她就十萬火急的趕回家,第二次在飯店,雖然拿了婉琳當藉口,她怕被拆穿,不敢久留,沒有留下來吃早餐。

「我不知道,」麗玟覺得她已經快要把理由用光了。再一直把婉琳當擋箭牌,父母會把她列為拒絕往來戶的,「我會試試看,但我不能保證。」

兩人一再又一再的吻別,直到時間已經直逼十點五十九分,麗玟才依依不捨的離開。一回到家中,關上房門,夜的冷冽讓她瞬間清醒,並萬分後悔。為什麼明天明明英文課要上台報告,她卻沒有乖乖待在家準備,反而是在外逗留到現在? 打開筆電,想要打報告的稿子,腦筋卻一片空白。

這時,有人在她自動登入的 msn 上敲她。是婉琳。

[妳剛到家?手機都打不通。] 婉琳說。

她急忙掏出手機,才發現是因為看電影前關掉了,一直沒再開機。

[對不起,手機沒電了 >///< 怎樣?] 她回答道。

婉琳的手指凝結在鍵盤上方。她知道麗玟說謊,因為她吃午餐的時候看過她的手機,知道還是滿格,不可能那麼快就沒電。毫無疑問的,她是一整晚都和Marc在一起。

[沒,只是想問你明天的英文報告打好沒? 想借來參考一下 QQ] 

 

婉琳其他科目都還好,就是外文奇差,不像麗玟因為家裡環境,不但英文呱呱叫,因為常跟父母去南美洲洽商,連西班牙文也通。她本來是想要找麗玟罩,沒想到麗玟現在卻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我完了啦  我還沒開始打  冏rz ] 麗玟想到明天的英文課,也是急得一身冷汗。

婉琳嘆口氣,[就跟妳說要小心  妳還是跟他待到這麼晚 =_=

麗玟此刻只覺得像個作壞事被發現的小學生,[我知道錯了啦 >_< 我打完如果你還在線上就傳給你]

[好 加油吧] 關掉對話視窗,婉琳想了一下,決定另外去找救兵。麗玟或許半小時內可以寫完,可是她自己程度差,就算有麗玟的版本可以參考,也還得慢慢爬很久。

 

看了看聯絡人清單,維翰雖然呈上線狀態,但看他暱稱甜蜜到一種噁心的地步,此刻八成正在情話綿綿,實在沒有興致纏他。再看看其他同學,不是不太熟,就是修德文或日文。正徬徨之際,「叮」的一聲,上線的是加入聯絡人後從來沒有敲過的晨恩。

抱著不會有回應的心態,她敲了晨恩 [hi 在嗎?]

等了一分鐘,沒有回應。她關掉視窗,打開word,準備孤軍奮戰時,一個新視窗彈出來,是晨恩:[ ? ]

她苦笑了一下。從沒敲過,一敲就是要對方罩功課,聽起來實在很厚顏無恥。但成績當前,面子算什麼呢?[ 你明天英文報告準備好了嗎 ]

[ 嗯 ]

不愧是晨恩,連msn都用字這麼簡潔。

 

[我快掛了 可以借我看一下你的嗎? QQ ]

又等了三十秒。這個人是用一根手指打字嗎? [ 不行 ]

婉琳有些詫異。她跟晨恩雖然不是麻吉,但好歹平時見面會聊幾句,有一次他上國文課忘了帶書還是跟她一起看的咧,這麼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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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前幾天,婉琳和母親到通化街採買年貨。忽地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個完全沒看過的冗長號碼。

 

「難不成是對岸打來的詐騙?」這麼一想,興致就來了,正打算將網上看來的反詐騙(或說是娛弄)技倆發揮個淋漓盡致,「喂?」

那廂傳來的聲音卻好生熟悉,「Lita?」


婉琳唬了一跳,「你…怎麼是你!」無法玩弄無腦詐騙的失落遠比不上接到Ricky電話的吃驚,「這電話號碼…你…人還在國外嗎?」

「是啊,」Ricky聲音仍是一貫的開朗,「我在巴黎,不過就快要回來台灣過年了。」

「這樣…啊…」婉琳腦子仍是一片混亂。人還沒回來,打給她做什麼?不向來都是人到台北了,偶爾想起來有好玩好康的才找她不是嗎?

「是這樣的,我現在人在蒙塔涅大道上。」

「蒙什麼?」婉琳一頭霧水。

Ricky
頓了一頓,似乎有些尷尬地說,「就是巴黎的時尚品專賣店街啦。」他以為全天下的女子都知道到巴黎的精品店在何處。

「是嗎?那很好,」婉琳仍摸不著頭腦,「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Ricky
沉默了。他終於瞭解到婉琳是不會懂他的暗示的,便直截了當的說,「總之,我現在眼前有DiorLVBvlgariChanelHermes…大概妳想得到的都有,挑一個妳想要的跟我說吧!」

換婉琳沉默半晌,「我不懂你為什麼突然要送我東西。」

Ricky
笑道,「我其實不常有機會在巴黎購物,難得一次,想順道帶點東西,算感謝妳在台北陪我。」

婉琳淡道,「當『玩伴』是不需要報酬的。」

Ricky
顯然沒聽出話中的酸苦,「別這樣客氣。我本來是想自己挑一個的,但想想妳或許會有特定想要的東西。」

「都無所謂,」婉琳閉上眼,「你堅持要我說的話,就給我一個 Dior 馬鞍包吧。」

Ricky
承諾了,再小聊了一會兒後,便掛上電話。婉琳回到母親身邊,看母親正為了和攤販砍零頭而爭論不休,不禁覺得諷刺可笑。

「妳笑什麼?」母親眼尖瞥見,爭道,「三十九元也是錢哪!」

「你買一百三十九元的東西要我賣你一百,是要我虧本嗎?」小販氣道。


爭了半天,小販最後讓出十九元,以一百二十元成交,但收了錢後他仍兀自嚷著被坑。

和母親肩並肩走完大街,等著公車,聽母親絮聒著生活的瑣事和即將到來的新年,婉琳的思緒恍惚起來:

 

為什麼Ricky這時候會突然想起她?更讓她心跳的是,即使到了法國他也仍帶著她的手機號碼。她在Ricky心中難道不只是眾多玩伴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嗎? 

本已封鎖得安穩的心房,這回突地猛烈跳動起來。但悸動歸悸動,她仍努力要竭止自己停止妄想。她不該從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身上期望太多。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她早就清楚了,相逢相識以至於成為朋友、愛侶,都只是因為在當下沒有更好的選擇。

總有一天,所有人都會離開她。過去不都是這樣?上了高中,國中國小的同學都各走各的路,偶爾的同學會也只充斥著無味的緬懷。上了大學,過去的同學有的出國、有的就業,還有的甚至結婚生子,誰也不管誰了。

 

而她交往過眾多的男人們,一個個闖入她的生命,初時鮮明得像梵谷的向日葵,後來又一個個淡出,朦朧模糊得像從水底望出去的月影。

 

Ricky不會是例外,就像對Ricky而言她也不會是任何例外。

「琳琳、琳琳,妳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母親的呼喊打斷她的思緒。

「媽,妳剛說什麼?」

母親長嘆一聲,望著遠方,「不知道…這個年,你爸會不會回來…」

婉琳冷笑,「他十年來都沒回來,妳這時還想他做什麼。」

提及那個早已從母女倆生命中退出,理應被遺忘的男人,婉琳母親的面孔混雜著憎恨和無法割捨、近乎絕望的期盼,「也許那個查某終於離開他了。」

婉琳厭惡地撇過頭,「我不想再看到他。」

「琳琳!他是你爸爸啊!」母親喊道。

「那又怎樣!」婉琳怒道,「就因為我身上有他一半的血,所以他把我們當垃圾一樣拋棄了後,我再看到他就要熱淚盈眶來個大團圓嗎?!」

婉琳母親氣得臉色發白,卻不說話。公車來了,母女倆默默上了車,坐下來。隨著公車緩緩搖擺,婉琳看著窗外,心中百味陳雜。

下車前,她靜靜地向母親說,「我們不要再提他的事了,好不好?」

母親沒有回答。

她希望母親能把這一切遺忘,至少不要再有期待。忽然她想起許久前曾看過的一篇網路小說,依稀憶起作者的簽名檔,此刻是如此地貼近心境:

不抱著希望,就不會失望。沒有失望,就不會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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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晨恩的聲音將她從幻想中拉回現實,「該妳了。」


看著其他三人手裡拿著牌打量她,她不好意思地出了一對七。

四人正在維翰家中玩大老二。本來是約了要去泡溫泉的,但一到維翰家集合,外頭就淅哩嘩啦下起大雨,只好待在家裡玩牌。玩膩了牌,維翰祭出PS2,吸引了最近迷上生死格鬥的婉琳,兩人就在客廳裡廝殺起來,只當沒另外兩個人。


麗玟閒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的雨。晨恩走過來坐在她身邊,過了很久才說,「他又來找妳?」

「嗯。」

「妳不是說妳不要再見他了?」


那天,她在醉月湖畔哭得聲嘶力竭,咒罵他也咒罵自己,發誓著不要再讓自己沒邊沒際的痛苦下去。那天之後,她就像是回到剛開學時一樣,平平靜靜渡過期末考月。除了目光中那偶爾稍縱即逝的哀傷,她看起來就像是恢復到從前的麗玟。可是就在這幾天,他又看見她時時出神。


麗玟靜靜地看著窗外。事後想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把一切都告訴晨恩。難道當時她是脆弱到了極點,不管是誰都會傾吐衷腸嗎? 晨恩若有似無的愛慕,她不是沒有感覺。但他將自身的弱點隱藏得那樣好,又對她如此關懷 – 卻不過份咄咄逼人 – 讓她難以拒他於千里之外。

她依稀記得,晨恩當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拍撫著背。

她對他有無限歉疚。可是對Marc 對景嵐 「我放不下。」她嘆道。

「你確定他是真的喜歡妳?」

麗玟看了他一眼,「我不確定,也不需要確定。我只是…相信他不是有意要不對我坦白的,這樣我就滿足了。」

「那妳呢?」晨恩的聲音有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

麗玟咬了咬下唇,「嗯。」她隨即補充道,「但是,我 -」


但晨恩沒讓她再說完,一轉身,頭也不回的出了大門。維翰打到眼睛快脫窗了,抬起頭來才說,「咦? 晨恩那傢伙怎麼也不講一聲就跑啦?」

「八成是失戀了。」婉琳伸伸懶腰。

「失戀? 失誰的戀?」

婉琳指著他的鼻子嘲笑道,「虧你還跟他算熟,你竟然不知道他喜歡誰?」她又給了很多暗示,維翰才恍然大悟。

「是哦,看不出來。」他說,「他又不跟我說我哪知道。」

「你就是這麼遲鈍才會一直交不到女朋友啦!」婉琳冷笑著丟下他,去找麗玟。


「你把他趕跑啦?」看見麗玟還坐在窗邊,她半開玩笑地說。

麗玟低下頭,「我不是故意的。」

「有什麼關係?」婉琳大方地擺擺手,「晨恩那個樣子,還怕交不到? 他很熱門的,放心放心!」

「妳跟Ricky呢?」麗玟突然想到,「還有在一起嗎?」

「他回歐洲去啦,」婉琳說,「我是有跟他說回台灣時可以再來找我玩,但我們本來就只是…嗯…說酒肉朋友又有點不太對,只是一起玩的麻吉而已。Ricky那種人也不會動真心的啦!回他的法國去,大概被金髮美女包圍著就把我忘了。」

麗玟幽幽地嘆口氣,「我好羨慕妳,我希望能像妳這樣那麼大方。」

婉琳瞇起了眼,「我還要羨慕妳呢!至少,還有人會在乎妳。我除了自己,什麼也沒有。」她阻止麗玟想要辯解的舉動,「就是這樣,我也沒差,我是我妳是妳,我不想當妳,妳也不用羨慕我什麼。」

婉琳輕聲說,「我們只要當好朋友就好了。」

 

她抱住麗玟,因她不想讓麗玟看到,她眼中難以壓抑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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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月,他們完全沒有見面。麗玟有她的理由:期末考,Marc也有理由:工作。Ricky最後以三千兩百萬歐元談定生意。這意味著有合約要簽,簽了要履行。且又近年關,有恐怖的年度結算、員工績核、紅利發放、尾牙籌畫,加總起來就是開不完的會、看不完的報表、簽不完的公文,跟出不完的批漏。另外,李安瑟也比預期還快的叫她的朋友寄來計畫書。他必須全神貫注在工作上,以致連同計畫書一起到府的香水就這樣擱在辦公室的一角。


等到他忽然從工作中抬頭,看了看日曆,才發現已經一月十三號。麗玟應該已經考完期末考吧? 他想著。


「什麼事?」手機接通,她的聲音還是那樣輕舞飛揚著,掃空他連日的疲憊。

「考完了吧?我們見個面吧,」他頓了一頓,「很久沒見了,很想念妳。」


一句話讓麗玟冰凍了一個月的心湖在一秒內融化,泛起漣漪。她努力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裝作若無其事。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見面? 可以啊,來我家巷口就見得到了,我每天晚上都會倒垃圾。」


他停止呼吸,不敢相信這會是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能說話。但聲音卻是冷的,「妳意思是妳不想見我?」

她又努力嚥下淹上喉頭的苦,「見了面,做的事不都一樣。」

他不可置信。這真的是麗玟嗎?


看著被她整理過後,依舊窗明几淨的客廳,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妳不想見我,直說就好。說話不必帶刺。」

麗玟沒有說話。

他冷冷地說,「抱歉打擾了,再見。」


掛上電話,他坐在沙發上,萬緒鑽動。等到怒火消退(這已經是兩小時後的事),他靜下來思索(這又花了兩小時),怎麼想都覺得事有蹊蹺(這種事不是應該花五秒就瞭解了嗎),他決定要親自見面把話說明白(下這個決定又花了一小時)。

 

想完之後,他就疲憊地睡著了。


他從五小時的睡眠中醒來,再也不想睡下,疲勞卻一點也沒有消除,反而更加增添。煩悶地吃了早餐,去公司上班,一整天都陰鬱著臉,反而讓會開的很順利 – 看見他的模樣,沒有人敢頂撞。就連平時動不動就要拿資料夾當兇器的祕書小姐,看他公文一簽完就風也似地走了,連一聲也不吭。

「看他這樣子,不是戀愛了是什麼呢?」林雅梅十分肯定這點,卻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報給他遠在瑞士的雙親知道。

 

其實她一直都是Marc母親留在這裡的間諜。這麼多年來,除了曾經闖過一次大禍外,就再沒看他鬧過緋聞,好不容易像是有點影子了,卻看他戀得這樣丟魂失魄,又三天兩頭火山爆發的,對象難道是座核融合反應爐嗎? 

坐著沉思了一會兒,精明能幹的雅梅決定在報給上級前,先做點調查。她拿起電話,撥給開徵信社的朋友。


麗玟前晚對Marc說了那些話,自己也不好受,一整晚都睡不安穩,兩圈黑眼圈立時出來作怪。期末考考完了,也不想和其他人出去玩樂逛街。父母親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去了,留她一人在家裡煩悶。

正煩著,手機又響了。看是他打來,心裡沒個準,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接。眼睜睜看著手機響了又響,響了又響,終於沒了聲息。但等真的不響了,她又懊悔起來。自己為什麼要說那些重話呢?那根本不是她的本意啊!但肚裡的千愁萬緒到了嘴裡吐出來,就變成那樣惡毒的句子,潑灑出去收不回來。

 

現在她竟然連可能挽救的手機都不接。


正悔恨著,門鈴卻響了。這個卻非應不可。她邊疑惑著,「郵差嗎?」邊打開了大門。

一開門,面前出現的竟然是Marc陰冷的俊臉。她嚇得面無血色,「你為什麼…」

Marc
毫不客氣地踏進大門一步,「我要聽妳親口解釋。」他不想解釋他是敲錯了三間宅門後才找到她家。

她發抖著往後退,一時竟然想不出要怎麼回答他,只好說「我要叫警察哦!」

「妳叫啊,」他冷道,「罪名是什麼?闖入民宅?」

「你…你到底要我解釋什麼?我昨天不都說了嗎!?」

「我沒聽懂,所以特地上門來請教,」他又逼近一步,「妳的意思是妳不想再見我?」


麗玟緊咬下唇,「我…」

看她蒼白如紙的臉,Marc有些軟化,緩和了聲音,「我只要親口聽妳說,妳不想再見到我,我就從此消失。」

麗玟看著他,腦袋轟的一聲。她真的不想再見到他嗎?「我怎麼可能…」她放聲大哭,「是你不想見我!」

Marc
動搖了,但他還是站在原地,「我哪有不想見你?我有這麼說過?」

麗玟抽抽答答地說,「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那你要叫我相信你什麼?我不是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她淚眼矇矓地看著他走過來,然後被他擁在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無聲地流了許多眼淚,又有鼻涕,把他的襯衫弄得皺巴巴的。他卻沒有在意,低語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隱瞞妳什麼。」

「可是你從來也沒告訴過我什麼。」

他嘆了口氣,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麗玟哽咽道,「難不成你表面上是上班族,真實身份卻是軍火商還是販毒,還是賣情報,所以我不能知道?」

他有點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沒有那麼誇張,我做的事是正大光明的。」

「那你就告訴我啊!」


他想了一想,「我不是已經跟你說過,我在宏景上班?」

「不是那個!」麗玟一叫,鼻涕又冒了出來,害得她邊奔去抽面紙邊奔回來,「是名字! 哪有人認識了兩個月還是叫英文名字的,又不是洋人!」

為什麼她連抗議的詞都很好笑?「你也沒跟我說妳的名字啊。」雖然他老早就知道。

麗玟呆了呆。她竟沒想到這點,「我叫麗玟。」可憐兮兮地說。

他笑了笑,吻她因為哭泣而發燙的額頭,「我叫景嵐。」

「景嵐…」她還微微抽噎著,「奇怪的名字。」

他覺得哭笑不得,「怪我的爸媽吧,又不是我選的。」


等到麗玟終於停止哭泣,她才驚覺自己已經把他的衣服搓成麵糰,忙說,「我幫你洗。」

用菜瓜布嗎?「不用了,我有外套。」

麗玟冷靜下來,看著那一團皺得可怕,白中帶黃的污漬,「不行,脫下來。洗那一塊就好,熨過很快就乾。」

她拉他進自己房間,催促他把襯衫脫下,就進浴室去和漂白水和洗衣精奮鬥。留下景嵐一個人坐在房裡,一開始是欣賞她房間雅致的擺設,接著是坐在床上慢慢沉澱思緒,最後終於鬆卸了連日來緊繃的心情,睡著了。

等麗玟洗去污漬,吹乾,又略略熨過,拿回去房間,已是半小時以後的事。景嵐早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她半蹲在床邊,仔細端詳他的睡臉。看他睡得那樣酣熟,那樣無瑕,她忍不住湊過去,偷偷吻了他的眼瞼。看他沒有反應,放大了膽子,又去吻他高挺的鼻樑…再吻臉頰,最後吻上唇。

看他還是當他的睡死人,睡眠完全沒有被打擾,她感到受辱。攀上床,捧著他的臉,努力要用舌頭扳開他的嘴…

他突然睜開眼睛,她嚇了一跳,隨即被他翻過去壓在身下。

「性侵睡夢中的人是犯法的。」他說。

麗玟想要逃下床卻屢屢失敗,她嬌呼,「讓我走啦!」

「不要,你害我短少五個小時的睡眠,要補償。」 

麗玟暈生雙靨,細語道,「又要補償什麼?」

「陪我睡覺就好了。」

麗玟漲紅臉,「不要!」警告地看著他,「別想在這裡動手。」

景嵐頓了一下,「抱歉,我本來意思是真的『睡覺』,妳既然誤解了,那換別的。」他吻上她,這次很大方地與她舌吻。

一個多月沒有見面,麗玟只覺得那吻新鮮得像是頭一遭。酥酥麻麻的,讓她渾身無力。她勾住他的頸子,手指在他赤裸的背上游移,半陶醉地輕嚀著。

景嵐覺得危險了,「等一下,妳不要這樣貼著我…」她柔軟的胸部抵著他,腿不自覺地勾上,還要叫他不為所動,這是要他的命嗎?

麗玟半清醒過來,「對耶,這裡是我家…」

「可是我很痛苦…」妳這樣叫給一個餓了一個月的人一塊麵包然後不准他吃。

麗玟有點心軟,爸媽應該到傍晚都不會回來吧?「嗯…如果有保險套就可以。」

景嵐沒好氣地看著她,「我本來是來要聽妳『解釋』的,帶那種東西幹嘛?」索性下了床,自己開始穿衣,「更何況這是妳家,第一次造訪就佔用床,很不好意思。」

把西裝外套和大衣也穿上了,在玄關正要離開,竟然好死不死地碰到麗玟的父母回來。麗玟嚇得魂飛魄散 這這這是要怎麼解釋!

但是景嵐氣定神閒的說,「看來貴千金還是不願意訂購本公司的華人大百科,打擾府上,告辭了。」揮揮衣袖,瀟灑地去了。

留下呆若木雞的麗玟。麗玟母親關上大門,轉過來有些生氣地看著她,「我不是說過不可以讓推銷員進來的嗎?」

「我…」麗玟還在震驚當中,「對不起,媽咪。」

「華人大百科? 我怎麼從來沒聽過?」麗玟父親疑惑地喃喃自語。

母親道,「當然是不知名的小出版社胡瞎亂編的東西,也敢自稱什麼大百科。」轉過去溫柔但譴責地說,「麗玟,我知道妳已經大了,但陌生人還是要小心的。這年頭什麼樣的壞事都有,妳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還是要多注意點,啊?」

麗玟父親皺起眉頭,又說,「怪哉…現在我竟然覺得那推銷員長得很面熟。若薇啊,我們見過他嗎?」

「推銷員都大眾臉吧?」母親不以為意,催促女兒去跟他們吃午餐。

麗玟機器人般地跟進廚房,心裡只想著:天哪!幸好他沒有留下來…


另一方面,正走回車子的景嵐也覺得他心臟差點停了。饒是在商場大風大浪這麼多年,這麼驚險的情況還是第一次碰到。

差點就要身敗名裂了啊啊! 他看到麗玟父母那正直肅穆的舉止和在看到他瞬間一閃而逝的殺人眼光,幾乎可以肯定要是他們看到他時他離他們的寶貝女兒要是再近一點,他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隔日的頭條新聞若是「宏景總裁死於自己餐廳的供酒商家中」,未免太悲哀了。他搖搖頭,慶幸莫氏夫婦沒跟他見過幾次面。

打電話給還在公司的祕書,「雅梅啊,我突然想到今年尾牙要送什麼。幫我跟裕香園訂個Concha y Toro的頂級好酒,每個員工都先送一瓶吧!」

雅梅聲音很平靜,「你瘋啦?我們今年第四季盈收還比去年短少十趴,你還送酒讓他們爽快?而且你之前還不是嫌裕香園死要錢?」

他不自然地清清喉,「我改變主意了,好的東西總有它貴的道理嘛!」

放下話筒,祕書小姐眼中閃過一道冷冽的光芒,「只有戀愛的人才會說出這種不顧本益比的話!這樣下去不行。」又撥通徵信社的電話,「施先生? 我要你明天就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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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慌張地打給她,卻換來麗玟的不解,「我以為你是知道我生理期剛過才沒戴的。」

「什麼?」他也不解,「為什麼我會知道?」


麗玟咬咬牙,「我前幾天在車上不是跟你說『不行』嗎。」

他恍然大悟。原來是那種「不行」。語言真是太艱深了!


但是他也想起來,沒有戴套的這次,麗玟似乎更享受。即使沒有那麼激烈,她還是抓緊了他,嘴裡吐出芳香的愉悅的句子…


「老闆,你要不要開會?」祕書小姐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一個大男人穿西裝打領帶做著白日夢是很噁心的。

Marc
清醒過來,「當然要,我要把換祕書放進議程。我的祕書老是兇自己老闆。」

雅梅冷笑,「你還沒國中畢業我就是總裁祕書了,你覺得他們會開除你還是我?」

Marc
扁眼看她,「妳沒有年終獎金了!」

「好啦,好啦,」祕書小姐把資料夾塞進他手裡,踢他出門,「開會去。」


但是全公司也就只有祕書敢踢他屁股。因為雅梅從前是他父親的祕書,一直到父親心臟病發作,集團總裁才由他突然接任。如果沒有雅梅的經驗和幹練,當年只有二十三歲的他是不可能做得來的。

 

父親雖然撐過這次發作,但他卻必須躺在床上,終日由專人照顧。他的意識仍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應付得來,就由母親陪著到瑞士去養病了。


只是年紀大了,心臟又不好,近日除了關心公司事務之外,也開始會關心兒子的人生。母親每次見到兩兄弟,都會掏出一大疊相親資料,好不可怕的。

 

雖然母親覺得大兒子比較認命聽話,但隔了一整個歐亞大陸的距離,要騷擾比較困難。在歐洲分公司的Ricky就常常逃不掉,三天兩頭就打來跟兄長訴苦。

想必這次遣他去瑞士,又會被轟個體無完膚回來吧?他想著,嘴角不禁泛起促狹的笑容,悠哉地走向會議室。


             * * *

 


「好無聊哦~~~」婉琳呻吟道,坐在系學會椅子上,無聊地踢著地面。

「找你的Ricky玩啊。」維翰經過身邊,漠不經心的拋下一句。

「他好像不在台灣,而且我們最近比較沒聯絡了。」

「那找別人玩啊。」 

「嗯,說的也是,」婉琳出神想了想,「那我找你玩好了。」

「玩什麼?」維翰眼直了。

婉琳眼珠轉了轉,「去唱歌!平日打折沒那麼貴啊!」

「哦,那我也要去。」旁邊幾個聽到了,好像也滿想加入的。

麗玟沒得選擇,自動被婉琳列入名單。比較特別的是,沉默寡言的晨恩也跟來了。


晚上一群人浩浩蕩蕩去好樂迪。好唱的幾個人很快就把歌點了滿滿五頁有餘,習慣當分母的還是去當分母,以吃歡樂吧為主。麗玟當分母,一杯接一杯的喝韓風柚子茶。


婉琳終於看不下去,「給我唱!」

麗玟苦笑,「我唱很爛啦。」

婉琳杏眼圓睜,「爛也要唱,這才不枉來 KTV!」插點一首「屋頂」,麥克風塞到她手中。男生群則爭先恐後的又要搶另一隻。只見晨恩緩緩拿起另一隻麥克風…所有人都傻了。

接下來的五分鐘,他們更傻。從來沒聽過合音合得這麼好的屋頂。麗玟聲音唱得很細很柔,也不是每個音都準,但配上晨恩紮實的嗓音配上去,就是好聽。

「原來晨恩是這麼厲害的角色!」婉琳驚嘆道。

一曲演畢,麗玟放下麥克風,無奈地嘆口氣,「不要再叫我唱了。」


走出去到歡樂吧找東西吃,晨恩卻無聲無息地跟了出來。麗玟看見了,對他笑一笑,「要吃關東煮嗎?」

晨恩自己拿了盤子,「妳唱的不錯啊。」

「沒有你好。」

「我喜歡跟妳唱的感覺。」

「謝謝。」


麗玟再去倒了一杯茶,聽見晨恩問,「上次來學校接妳的,是妳男朋友嗎?」

麗玟吃了一驚,「你看見了?」

「嗯,」晨恩的表情還是那樣淡然,「是嗎?」


她想了想,不禁有些悲哀。他們有說過自己的關係是什麼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電話有一通沒一通的,總是打了才約,約了才見面,見了面才又像被吸引似地纏綿。

「不是。」她淡淡地回答,心裡卻覺得酸酸的。

身後卻傳來這樣的話,「那我還有機會囉?」


愕然地轉過身,晨恩卻已經先回包廂去了。


之後,晨恩竟然開始約她 而且是約她去圖書館念書。她一開始還遲疑,但看看自己五十分的普化期中考,再聽說晨恩九十二分的期中考,一嘆氣,去了。晨恩也真的就認認真真的跟她討論普化,其他無關的事一概不談。這樣幾次下來,麗玟也不再避諱。


這一天,滿腦子塞滿了可怕的氫鍵和五碳糖,走出圖書館。外頭冷冰冰的空氣更叫人鬱悶。原先被課業困擾的情緒一旦放空,立刻被強烈的思念所淹沒。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想念」一個人。有事做的時候還好。但腦子只要一空白下來,哪怕只是一瞬間,就會立即湧上他的影像、他的聲音、他的觸覺。

很想見他。很想躲在他的懷抱裡,汲取他的溫暖。


「怎麼了?」晨恩看她呆站在門口,問道,「要不要我送妳回去?」

「回去?」麗玟愣了愣,「系館嗎?」

晨恩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不,我可以載你回家。」

「可、可是,你家不是在這附近?我家在內湖…」

「我不介意,而且現在塞車,騎車會比搭公車快。」他這麼說著時,麗玟幾乎有在他臉上看見笑容的錯覺。

「可是…我…」麗玟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晨恩卻轉身往後門走去,「走吧。」


等戴上安全帽,坐上車,她還在猶豫,「這樣真的不會讓你不方便嗎?」

晨恩還是沒回答,只是提起她的手,繞過自己的腰,說,「坐好。」


事實證明晨恩所言不虛。她比預期的還要快就到了家。誰知就那麼湊巧,父親剛好也從工作回來。看見女兒給人「護送」回來,麗玟父親笑得闔不攏嘴,要不是晨恩說「晚上已經說好要回家吃了」,差點沒把晨恩請進家裡吃晚餐。

 

進了家門,父親跟母親耳語幾句,連帶地母親也雙眸綻出懾人的光芒,整頓晚飯都盯著她嘿嘿嘿地笑,還自言自語說,「終於到了這個年紀…是不是稍微晚了點呢?」

「不晚、不晚,」父親忙說,「想我當初追你也是大學都快畢業了才…」

母親雙頰生暈,「這時候還提當年事做什麼。」便轉移話題道,「玟玟,晨恩家裡是做什麼的?」

麗玟被盯得心裡著實厭煩,悶悶地說,「他爸媽好像都是教書的吧,我也不知道。」一頓晚飯吃得淡然無味,吃完就立刻上樓躲回房間去了。


她坐在沒有燈光的房間裡,看著窗外漸漸下起濛濛細雨,覺得自己像要快被思念侵蝕了。


手機鈴響,她光速地拿了起來,看見是他,心跳立刻加速,但又刻意等了三四秒才接起,「喂?」

「……」

「喂?」麗玟躊躇著又喊了一聲,「是你嗎?」

「是我。」Marc溫暖又厚實的嗓音回道。

「那為什麼第一聲不回答?」語裡帶著嬌嗔。

「因為…」電話那端似乎頓了頓,「妳的聲音很好聽。」


這這這…麗玟臉燒燙起來。讚美的話不是沒聽過,但這句話由他說出來,就好像是甜了百倍,「…謝謝哦。」

「最近好嗎?」

「嗯,很乖的在念書。那你呢?」

「很乖的在工作。」他苦笑,「聽我說 -」

「嗯?」她滿懷著期待。又能再見到他了嗎?

「我最近工作很多,」多得跟山一樣高了,「可能暫時不能和妳見面。」


她心頓時沉下來,「這樣啊…我了解,」聲音還是一貫的細柔,「那還能打電話嗎?」

「我盡量,真的,一有空就打給你。」話才剛說完,手機就有了插撥,是老弟打來的,「對不起,我得掛了,妳要好好保重。」


「嘟」的一聲,通話掛了,她情緒的塞子也斷了。默默的流著淚,她自嘲地想道: 也許,如父母所願的,和晨恩在一起還比較輕鬆吧?


之後的一兩個星期,Marc真的都沒有再打來。

等晨恩找她星期六去淡水玩,她面臨了抉擇的關卡。她本來期待Marc會打來,或至少傳個簡訊,但等到星期五,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鼓起了勇氣第一次主動打手機過去。通話中。過了一小時再打,還是通話中。她氣了,上 bbs 丟水球給晨恩: [ 明天下午去淡水吧^_^ ]


和晨恩約在淡水捷運站見面,兩人都準時出現了。一起去逛老街,還租了腳踏車騎到漁人碼頭,欣賞日落。再回老街吃個飽,大腸包小腸、烤麻糬、豬血糕、阿給…看她吃得那樣豪爽,晨恩詫道,「妳今天好像吃特別多。」

「因為好吃啊!」麗玟猛啃剛出爐的玉米。

晨恩看著她吃,然後伸手去抹掉她嘴角的烤肉醬。

麗玟呆了呆,晨恩卻笑了。這是她從開學以來第一次看見他笑。


喝著大杯珍珠奶茶坐在堤防上,「婉琳說你之前休學一年去比賽?」

「是啊。」

「那今年還會去參賽嗎?」

晨恩搖搖頭,「我想先念畢業再說。雖然,這樣可能會退步得更快,可是我不想要考上了卻沒有念完。」

麗玟有些赤赧,「做這樣的抉擇很痛苦吧?」

「是啊,背負著可能四年後就退步成業餘的風險。」晨恩聳聳肩,「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證明我不夠強。」

「你一定可以的。」


「那妳呢?念心理系,是真的想當心理醫師嗎?」

「嗯,倒不是耶,我只是覺得心理學好像很有趣。普心我上得很高興啊,」麗玟說,「但是我發現我好像特別喜歡兒童發展心理學。我媽也鼓勵我去念這方面。」

「妳喜歡小孩子?」

麗玟認真的想了想,「如果我是喜歡跟小孩子『在一起』,我想我會去念幼教系。但是我是對小孩子心理發展的過程感興趣,你看 -」她指著旁邊湧過的人群,「每個人都經歷了不同的幼年時光,才培育出了他們現在的模樣。就算不自覺,童年時期是可以在人的心底留下永久的影子的。」

「妳覺得妳的童年過得很好嗎?」

麗玟笑了笑,「我很幸福啊,我有美滿的家庭,雙親健在。但是,有些人是沒有那麼幸福的。」

「像是?」

麗玟沒有作聲。晨恩卻自己接話了,「婉琳嗎?」

麗玟猛抬頭,「你知道?」

「我只聽說她是單親家庭。」晨恩眼光飄向河面,「可是看她的舉止,就知道她過的童年和別人不一樣。」


麗玟心裡一陣激動。半晌,她說,「她跟我說,她爸爸小時候跟別的女人跑了。她媽媽有很長一陣子都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有時候很正常,有時候瘋了就會打人。肉體上沒有那麼痛,但是在這裡 -」她指著心。

「嗯。」晨恩沒有再接腔。


「…也許我不該說的,畢竟這是她的私事。」雖然婉琳從沒說過不能說。

「我會守口如瓶。」


晨恩看著她,她也真誠地看著他。相視而笑,麗玟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淡水河口一樣寬廣。


在捷運站告別,各自轉車回家。她坐定下來,不禁要想:和同年紀、同環境的人相處,是多麼容易啊。雖然她可以跟Marc說學校的事,但她總覺得那離他是太遙遠的事了。

 

而他呢?他幾乎從不說自己的事。她能諒解那是因為那也離她太遙遠,可是她知道關於他的事是那樣少,

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


她咬了咬唇,覺得嘴裡冒出了點腥味。拿出手機,撥了電話給他。這次是沒有通話中,但是卻有幾聲奇怪的「喀嚓」聲,然後就通了,「喂?」背景聲音嘈雜。

「你在哪裡?」她問。

「什麼?對不起,我這裡很吵,聽不太到…等等,」她聽見他和人道歉的聲音,然後快步穿過人聲鼎沸的區域,直到背景人聲消失,「什麼事?」

「你在哪裡?」她又問。

「吃飯。」

「在哪裡吃飯?」

他有些狼狽地回答,「我在香港。」


Marc
聽見嘟嘟聲,錯愕地看著手機。是隔岸通話品質不良嗎?撥了號碼打過去,卻是關機了。怔怔地站在盥洗室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

「季先生,你站在這裡發呆做什麼?」有人叫道。


他抬頭看,一名女子站在女盥洗室門口。是香港新起的服裝設計師李安瑟,最近剛推出自己的服飾和香水品牌。他和她見過幾次面,知道她父親是做光學儀器的,後台很硬。雖然僅有幾面之緣,李安瑟豪放的個性卻讓兩人很談得來。


「沒什麼。」他將手機收起來。

「你表情看起來像是…」李安瑟掩嘴一笑。

「像是什麼?」他的臉迅速變得有禮但冷漠。

「沒什麼。」她套用了他的回答,勾起他的手走回會場,邊隨意扯著,「聽說你們最近開始在台灣跟歐洲開餐廳了? 船運太無聊了嗎?」

 

他聳聳肩,「這樣我要是吃得不滿意就有權力換廚師,不是很方便嗎?」

 

李安瑟笑了笑,「怎麼對進軍大陸反而興趣缺缺? 」

「還在觀望。」

「有沒有興趣投資在上海開俱樂部?」李安瑟撥撥頭髮,「我有個朋友,本來是在法國做美容沙龍的,現在想靠著在那邊的名氣,跨界在上海開高級會員俱樂部,綜合美容、餐飲、健身、SPA,你想得到的,她都想弄起來。」

「野心大了點。」

「當然不是馬上,是慢慢弄起來,還是先做美容。」李安瑟聲音懶洋洋的,閒話家常似的,「但是這總需要錢,且要是往後扯到餐飲業,總得還要有來源。運氣要是好,能做得大,連鎖也是有可能的。當然,美容部份我也會參一腳,賺點外快兼廣告。」

他沉吟一會兒,「大概需要多少?」

「還說個不準,只是起頭,地還在找,」李安瑟從侍者手中拿了香檳,啜了一口,「三千萬人民幣。」

他也拿了香檳,慢慢的喝下一杯。期間,李安瑟就站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儘量裝得若無其事,卻難以耐住心裡的躁動。喝完了酒,他說,「計畫書寫好送過來,我看看再決定。」


李安瑟心中大石瞬間落了地。笑容也真誠地漾開來,「年底前就會定案。」

論完了正事,他也微微笑著問,「近來可好?聽說妳新創品牌賣得不錯。」

「這還只是在香港,」李安瑟謙道,「我最近紐約走得勤,想要多打一點知名度。」

「很辛苦吧?」

李安瑟在他的注視下,竟然微微臉紅,「還好,有自己的事業總是高興的。」

「聽說你不只做服飾,也做香水?」

提到本行,李安瑟打開話匣子,「服飾、彩妝、香水,這是時尚不可或缺的三元素哪。我以後總也要搞彩妝,只是現在先從香水開始。也是才剛起頭,香水才推了第一款…」

「現在身上就是?」

李安瑟看他似乎嗅了嗅,心跳得更快,但還是臉上掩笑,「活廣告嘛。」

Marc
聞了聞,覺得這味道配上麗玟,好像會很不錯。而且他知道李安瑟的品牌還沒在台灣進口,若帶給她,怎樣也不怕撞香,「我喜歡這香味,可以買嗎?」他笑著問。


李安瑟喜得睜大眼睛,「你喜歡,我就給你飯店送去。」

Marc
忙擺手,「我沒有要住,只是來吃個飯,今晚就走。」

李安瑟微感失望,還是滿臉堆笑,「這麼嫌棄香港?一晚也留不住你。」

Marc
嘴上客套,心裡卻想著:是留不住。因為這裡沒有麗玟。


他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掛電話,但感覺上他要是不及早回去,災難會越釀越大。


但是等到他打通麗玟的手機,她卻像沒事人一樣和他招呼。

「我只是去香港吃個飯。」他試圖解釋。

麗玟淡淡應了一聲,「嗯。」

「而且我當天就回來了。」他覺得自己這樣說話簡直像個蠢蛋。

麗玟還是那句,「嗯。」

他不耐起來,「那妳那天為什麼突然掛電話?」

「沒電了。」輕描淡寫的。

聽見她背景聲音迴蕩著,問她,「妳在哪裡?」

「圖書館,樓梯間。」

他有點了悟,「要期末考了是嗎?」

「嗯。」

他感到抱歉,「那我先不打擾妳了。妳考完有空,再打給我。」


輕輕收起手機,麗玟走回館內,來到散布著微積分習題的桌旁。晨恩看她回來了,繼續和她解題,但她卻像是失了魂魄,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晨恩看看情況,決定放棄,「我們去吃飯。」

到了活大餐廳,她卻說,「我不餓,你吃就好。」

他當然也不餓,「那我們去醉月湖走走。」


走到醉月湖,看到一輪皎潔明月掛在天際。「對呀,今天是農曆十五,」晨恩指著空蕩蓮花池裡映著的銀月,「這樣看挺不錯的。」

麗玟看到這景致,似乎有些回神,笑了笑,「是不錯。」

走過小石橋,連日下了冬雨的橋面濕滑,麗玟沒看路,短靴踩了空,滑倒下去。晨恩雖然拉住手臂,她還是坐倒在地上。

「沒事吧?」他忙問。卻看見她睜大眼睛坐在地上,淚在眼眶裡打轉。

他定定看著她,眼裡隱隱有同情。

麗玟散渙的眼神集中回他身上,然後顫抖著說,「不要跟我說話…」但斗大的眼淚已經滾了下來。

晨恩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哭,卻沒有說什麼。但他越是這樣沉默,麗玟就哭得越兇,卻不完全知道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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