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幾日,景茗按捺不住好奇心,又主動打給兄長問他「結果你開除雅梅沒?」
 
「新祕書昨天就開始上班了,」兄長的聲音裡有股令他發寒的憂鬱,「她已經搞砸了我的兩個會議。不過她至少有錯認錯,正在努力改進中。」
 
「是嗎?那聽起來還不錯啊,你怎麼聽起來好像快死了一樣?」
 
景嵐嘆了口氣,「麗玟懷孕了。」
 
景茗摔了手中的酒杯,驚慌間一腳又踩在碎玻璃上,邊咒罵著單腳跳離失事現場邊驚叫道,「你沒避孕啊?!」
 
「怎麼可能沒有。」
 
景茗傷心的看著血跡斑斑的腳,「一定是用到有破洞的,我就說戴X斯品管不良…啊,痛痛痛痛痛…」他努力拔出陷在腳丫子裡的碎片。
 
景嵐很希望弟弟現在就站在他面前,這樣他就可以狠狠揍他一拳,「省省你的冷嘲熱諷,否則我會讓你更痛。」
 
「好啦,開玩笑的,那現在我要喊麗玟一聲大嫂了嗎?」
 
「如果事情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景嵐頭痛的說,「媽那邊是個問題,但也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她還在上學,如果要生的話,就表示她一定得休學至少一個學期。我怕麗玟禁不住流言蜚語。」
 
「那為什麼不墮?」景茗翻箱倒櫃找著碘酒跟紗布,「時間點不對,心理還沒準備好,生下來孩子也不會快樂。」
 
「其實我仔細想過之後,也覺得這可能是對麗玟比較好的作法。我們還沒有跟她父母說,但我覺得她父母也一定會傾向不要現在就生。」景嵐嘆道,「現在就讓她生,她會錯過很多大學人生的樂趣,也不見得能承擔種種當母親的責任。但是…也有許多理由支持留下孩子。一來,這是一條生命,他選擇要來,我必須尊重;二來,如果麗玟拿掉孩子,我覺得我會失去她。」
 
「嗯,」景茗坐到沙發上,開始消毒傷口,「以她的個性,大概就算不怪你,心靈受到創傷,也不會想再見到你。」
 
「沒錯,」景嵐又嘆了一口氣,「所以我現在處境很困難。」
 
「你問我的話,我會說去墮胎。」景茗將紗布纏在腳上,「生不生,她都一樣會很痛苦。不生,也許痛的是一年,但生下來,痛的可能是二十年,而且是兩人份。哪個比較殘忍?」
 
景嵐沒有作聲。
 
「我得去『相親』了,」景茗翻了翻白眼,「感謝你讓我這頓飯會吃得更煎熬,再見。」
 
 
同一天晚上,林堇從英國打來。她的語氣是幸福但又帶點憂慮的,「小嵐,你沒有被你媽刮得太慘吧?」
 
「沒有,」景嵐悶悶地答道,「妳們還好嗎?」
 
「如預期中的,凱希她媽第二天就追來了。不過凱希這次表現得很堅強,她媽似乎快要退讓的樣子。」林堇柔聲道,「小嵐,我需要你幫忙,我要申請 CPCivil Partnership),需要提出伴侶證明,你可以幫我寫證明信函,證明我跟凱希確實是在認真交往嗎?」
 
景嵐微感詫異,「要結婚還需要提出愛情證書?」
 
「是啊,」林堇有些苦澀地笑道,「英國政府對我們愛情的質疑度要比對異性戀高多了。可笑吧?愛情要化成白紙黑字的證據才能受到法律的認可。我要準備我們手機的通訊紀錄、往來的 email 內容、兩人的合照、凱希之前到英國找我的入境紀錄、親朋好友的證明信函…還有,聽聽這個申請書的範本內容:
 
敘述是在何時何地認識,戀情如何發展的、
分離兩地時是否受到相思之苦、
兩人有什麼共同的社交活動和興趣、
交往過程的里程碑、
對方有何特殊吸引你之處、
未來兩人有什麼計畫、若被迫拆散你會如何反應…」
 
「我的天哪,」景嵐嘆道,「你們簡直不能保有一點隱私。」
 
「而如果是一男一女,誰管他們是怎麼結識怎麼相愛的,只要走到公證人面前各說一句『我願意』就可以了,」林堇輕聲說道,「是啊,真的很不公平吧?這就是破壞俗規的代價。至少現在有了 CP 還好一點,之前只有UPUnmarried Partners)的時候,還要同居至少兩年以上並提出證明才可以獲得承認。」
 
「這麼折磨才能結婚,離婚率一定很低。」景嵐苦笑道,「我當然樂意幫忙。」
 
「那就好,」林堇頓了一下,「你剛聽起來心情很差的樣子,是怎麼了嗎?」
 
景嵐重複了一遍對景茗說的話。林堇聽完,就說,「生吧,我跟凱希想要自己的小孩都不可能了,你們可以有兩人的小孩,是很幸福的事。不要抹殺那個生命。犧牲了一點青春的樂趣又如何?雖然我知道以我的立場說話,聽來很矯情,但生命本來就是沉重的 做下去就是要肯承擔後果。」
 
 
* * *
 
 
「不要生。」婉琳的意念堅決如鋼鐵,「不要毀了妳自己的人生。」
 
「但我不想自己犯的錯,要無辜的寶寶承受。」麗玟顫顫地說。
 
「已經錯,就不要更錯了。」婉琳淒道,「我不想要…再有另一個我。」
 
「景嵐不會遺棄我的。」麗玟垂下眼,「問題在我。我沒有把握…現在…就可以當個好媽媽,我真的沒有自信。」
 
一直到幾天之前,她還只是個受盡寵愛的女兒。一下就要跳脫到慈愛呵護的母親,她真的沒有勇氣。
 
 
* * *
 
 
「大概是五週半。」女醫師對麗玟說道。
 
醫院裡很冷。麗玟覺得她的血液都要凝結了。
 
「要生嗎?」醫師看著她和景嵐。她通常可以辨識出年輕未婚情侶的徬徨,但這一對男女臉上的表情倒是不太一樣。她說不太出來他們的顧慮是什麼。
 
「我這幾天會決定的。」麗玟低聲回道。
 
 
* * *
 
 
莫若薇聽到這個消息時,當然是晴天霹靂,雖沒有昏過去,但也相差不遠了。最初的暈眩過後,鎮靜下來,將女兒拉到懷裡,蒼白的撫著她粉嫩的臉頰,告訴她,「媽咪會照顧妳的。」
 
莫正偉將景嵐拉到另一處說話,「你父母怎麼說?」
 
「還沒說,」景嵐憂心道,「我先來問你們的意願。」
 
「你打算跟我女兒結婚嗎?」
 
「你們肯放人的話。」
 
莫正偉沉默半晌,說道,「不可能現在辦婚禮。」
 
「是,不可能,這是另外一個麻煩的問題,」景嵐揉了揉眉心,「我可以不理會我媽的反對 當然我不希望她反對,但她向來不把我的話放在眼底 可是我不能突然就備席、發帖、擺宴,那至少要花上兩、三個月的時間,而等到那時候,可能就看得出來了。」
 
「不只這樣,」莫正偉緩緩說道,「如果玟玟想要之後回學校繼續念書的話,就最好在她畢業之前都不要公開。」
 
「你說得沒錯,我倒沒想到這點。」景嵐覺得頭更痛了。
 
「…」莫正偉看著他,「雖然現在說也無濟無事了,我還是要說:我對你很失望。」
 
「我很抱歉,伯父。」景嵐誠懇而痛苦地說道。
 
「現在這樣分析起來,不留住孩子可能會對玟玟比較好,」莫正偉說道,「我跟她媽會幫她走過之後的低潮的。」
 
景嵐心裡麻了一下。莫正偉這樣的說法意思就是要把他驅逐出境了。
 
但麗玟的父親還是給了他一點希望,「最後一切還是看玟玟自己的決定。」
 
 
* * *
 
 
麗玟開始作惡夢。夢中,幽暗的血塊從天空墜落,將她口鼻淹沒在腥紅的血池裡。鮮血沾黏在肌膚上,噁心的觸感讓她想要扯嗓尖叫。
 
她掙扎著要離開,發現手腳軟弱無力。腹部傳來錐心刺骨的劇痛,有什麼在她的肚皮下竄動,一個小小的手掌浮現在瘀紅的肚臍下。然後一股熱流從體內竄出,她看到一個紫黑色的嬰兒半睜著血紅的眼,聲音尖啞地質問她:
 
為什麼殺我…為什麼?
 
她哭泣著,在夢中嚐到了眼淚的鹹澀。她哭喊著: 對不起、對不起…
 
 
她睜開眼,發現母親擁著她,眼裡滿是憂慮,「妳在說夢話,玟玟,好大聲的夢話。」
 
「我說了什麼?」她虛弱地問道。
 
莫若薇沒有回答,只說,「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妳的小孩的祖母的,但那不必是現在。現在,妳只是我的女兒,我的寶貝女兒。我不想看妳吃苦。」
 
「可是,妳生我的時候,也吃了一樣的苦,不是嗎?」麗玟淒道。
 
莫若薇依舊沒有回答。
 
 
* * *
 
 
麗玟知道,潛意識裡,她非常想留住這個小孩。她愛景嵐,也會很愛這個孩子。但裝作依舊沒事的樣子去上學,和同學插科打諢,看著嘻鬧一片的系學會,她猶豫了。
 
她還是嚮往那麼一點自由自在的人生的。好不容易才學會了讓出國的夢想與愛情並行,現在又被迫要在兩者之間選擇其一。
 
 
晨恩經過一個暑假,沉穩的氣息醞釀得更為濃厚了。以前總是要等到被告白了才察覺到他人心意的她,現在可以明顯看出幾名大一學妹跟晨恩說話時,語氣中的戀慕。
 
可是晨恩只是客氣的應付她們幾句後,就跑來對自己說「妳為什麼看起來很難過的樣子?感冒了嗎?」
 
她才要搖頭說沒事,一股噁心感就湧上來,摀著嘴衝到浴室把早餐全部吐了出來後,胃絞痛得像是被人擰住一樣。
 
晨恩找來了婉琳,婉琳邊扶著她出來邊編織著謊言「最近流感就是這樣,讓人上吐下洩」。
 
「要不要回家休息?」婉琳悄悄地問她。
 
她搖頭。她還不想離開校園。她還想要感覺身為學生。
 
邊努力專注地聽性格心理學的授課,邊努力釐清思緒。她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擺盪不定。很快,就可以聽見嬰兒的心跳了。很快,她就會失去抉擇的權力了。
 
而她知道,不管她選擇為何,她都會失去一部份的人生。
 
 
* * *
 
 
季老夫人的馬賽之行並沒有成功。但相親當然不會一、兩次就成,景茗也不會那麼快就屈服的,所以她也不急。景嵐在麗玟做出決定前,並不打算告知她,所以回到了瑞士的她,仍是被矇在鼓裡。她唯一知道的,是雅梅自行請辭了。
 
「我老了,這些年為你們效力,也仁至義盡了。」雅梅說得一副光榮隱退的模樣,「太太,以後妳的兒子妳要自己管了。」
 
最後,先得到消息的,反而是臥病在床的季老先生。他聽從馬賽回來的妻子發牢騷,說二兒子是如何像匹管不住的野馬放蕩不羈,又如何百般挑剔她配對的相親對象,覺得自己還是偶爾要主動關心一下兒子,就打給景茗。
 
「爸,你管一下老媽啦,」景茗埋怨道,「我超害怕她會哪天突然在我酒中下迷藥,把我跟一個女的關在一個房間裡,然後說我生米煮成熟飯,開始四處發紅色炸彈。」
 
季老先生淡淡笑道,「你媽是一片好意,怕你跟你哥單身寂寞啊。如果你有固定交往的對象的話,她一定就不會再煩你了。」
 
「才怪,」景茗哼了一聲,「哥那麼認真的交一個,她還不是嫌嫌嫌得要死。」
 
「你哥有在交往?是誰?」
 
靠,原來老爸不知道!景茗全盤托出事件始末,當然也不忘給自己為麗玟去上海出了力這件功勞加油添醋一番,並道「不過,現在事情有點麻煩,嗯,說不定老哥又會變回單身。」然後說了現況。
 
季老先生聽完,立刻喚來妻子,「妳怎麼沒有跟我提起莫麗玟這個女孩子的事?」
 
妻子先是一驚,隨即鎮定下來說,「我不覺得那個女孩子適合景嵐。」
 
「景嵐顯然不同意妳的看法,」季老先生緩緩說道,「幫我訂機票,我要去見她。」
 
季老夫人嘴巴一張一合,但沒有發出聲音。她很想反對,但丈夫向來是話既出口,就一定要做到的。
 
 
* * *
 
 
婉琳從洗手間出來,沒有看到麗玟在門口等。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發現她站在走廊上的欄杆旁,兩條手臂伸出去晃蕩。她們人在四樓。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衝過去將她扳回來,卻看到麗玟一臉不解,「我在看風景啊?」
 
「噢…」婉琳搥了搥心口,「別嚇我。」
 
麗玟有些淒涼的笑了,「現在我變成有自殺傾向的孕婦了嗎?」
 
「說什麼神經病的話!」婉琳緊緊抓住麗玟的手腕,往樓梯間走去。
 
「啊,麗玟學姐! 還有婉琳學姐!」走進系學會,學妹們笑著迎上來,「我們在想待會要去西門町,你們要不要一起來?」
 
「麗玟學姐,妳有沒有修過XXX的課?」直屬學弟每次看到她都一定會找話題,「還有妳普心怎麼念的?聽說妳上下學期都拿99!」
 
「如果她普化沒有死得那麼難看的話,她應該會有書卷獎吧。」不知道是哪個同屆的同學在打趣她。
 
「麗玟?麗玟!正好!幫我帶一下Ricky,我找不到婉琳,現在得去上體育課。」維翰滿頭大汗的被米格魯『牽』進系學會,「怎麼臉色那麼難看?感冒還沒好嗎?」他當然是一點也不知情。
 
聽見維翰這麼說,晨恩從午餐上抬起頭來,投來一個關心的眼神。
 
「麗玟!」
「麗玟學姐!」
「麗玟…」
 
她不想離開。她還不想離開。她既沒有勇氣在肚子隆起後面對同學、學長姐、和學弟妹的眼神,也沒有勇氣在離開又回來後,看到他們竊竊私語。
 
她很膽小,很自私,很依賴,只想著自己。她還只是個好女兒、好學姐,但不是個好母親。
 
 
 * * *
 
 
「我們會幫妳請幾天假,」莫若薇說,「媽咪會幫妳好好補身子。媽咪也去問過了朋友,有個認識的朋友的太太是婦產科醫生,人很親切,技術也很好。手術全程都會麻醉,所以不會有感覺,醒來之後頂多會有一點點不舒服…媽咪會一直陪在妳身邊的。」
 
 
 * * *
 
 
她眼中的迷茫讓他心痛。她看著他,卻不再是看著他。她果然什麼都沒有說,一句怨恨的話都沒有,可是她混亂的心靈就是無聲的指控 指控他將她從潔白的地面拖入污濁的泥沼裡。
 
頭一次,景嵐感覺到麗玟會真的離開他。如果她真的切斷了新生的生命的血流,她也會在同時切斷對他的所有情感,心理上、生理上都會。
 
一直以來,覺得面前有座高牆的是由下往上看的她。現在角色對換了過來,他深刻體會了麗玟先前的無助感。
 
 
這兩三天來,她每天下課就準時回家和父母在一起。她還是會接他的電話,還是會跟他吃頓飯,可是她好像慢慢被抽走了魂魄,好像已經在為還在體內跳動的嬰兒即將面臨的死亡服喪。
 
 
看她憔悴至此,他很想說:就分吧。如果她是這麼痛苦,那就殺了小孩,也殺了他的愛戀吧。她會活過去,他也會活過去。然後兩人的生活不會再有交集。
 
 
 * * *
 
 
麗玟睜開眼。她還是做了同樣的夢。夢中的死嬰依舊在質問她,而她依舊流著淚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如果你晚一點來就好了…
 
樓下的客廳似乎有什麼騷動聲。父母好像在和什麼人寒暄問暖。這麼早會有客人是很稀奇的。或許是有親戚意外造訪?
 
她在黑暗中靜靜坐著。窗外傳來一兩聲鳥鳴。初秋的清晨已有幾分寒意。
 
她不想拿掉。拿掉的話,她會一輩子活在悔恨中。
 
面對吧。面對人們的眼光吧。為什麼她要害怕指指點點? 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十八歲生小孩又怎樣,以前人都十五、六歲就結婚了。這是她跟她喜歡的人的小孩,為什麼要殺他?
 
不行,她做不到。看到同學們斜眼瞥她,或是話說到一半因為她走進來突然變沉默,她會精神崩潰的。她一定得休學一陣子。如果她從現在就躲起來偷偷生完,等回來了她要怎麼跟同學說?請產假?而且到時同學都往上升一屆了,只有她還要修大二的課,她會很難過。最後,就算有母親幫忙,又要照顧小孩,又要念書,她真的可以嗎?
 
她沒有時間考慮了。
 
她做得到 她做不到 她可以的 她不行的…
 
她抱住頭,虛弱的呻吟。
 
 
樓下還是有交談聲。看了一眼時鐘。七點半。這麼早會有人來,真的很不尋常。
 
是鄰居嗎?是社區管理員嗎?她該起來了,該去刷牙洗臉,換衣服,搭八點二十分的公車上學。她越來越不喜歡顛簸的公車了,搖晃劇烈又空氣不流通,讓她常常想吐。真希望內湖線捷運快點建好。
 
正要下床的時候,母親敲門了,「玟玟,妳醒了嗎?」
 
「嗯。什麼事?」
 
站在門口的母親表情很複雜,「樓下有人來見妳。是季景嵐的爸爸。」
 
 
季老先生的面容和景嵐確實有幾分神似。他或許真的就像是麗玟所想像的,景嵐的年老版。
 
他坐在輪椅上,表情很溫和,「這是我的看護,不是景嵐的媽媽。」看見她目光停留在他身後的褐髮中年女性上,他開口說道,「請妳走近一點,讓我看看。」
 
麗玟來到老人的面前。
 
「妳愛我的兒子嗎?」
 
麗玟點了點頭。
 
季老先生輕輕握住她的一隻手。他的手有些乾燥粗糙,但帶著一點溫度。他說:
 
「一個生命的到來,是有他的理由的。妳不是在痛苦的情況下擁有他的,也不會因為他而失去愛情。我兒子會供應妳跟孩子一個溫暖的家,他愛妳,也會愛他的孩子。妳還是會有自己的人生。妳只是需要容納空間給他,讓他成為妳生命的一部份。妳的父母會幫助妳,我也會支持妳的。妳不是孤立無援的。」
 
麗玟愣愣地望著季老先生,慢慢消化了他的話。她的目光流轉,最後停留著在覆蓋在自己手上的那一隻乾瘦的手。
 
「我或許不會活很久了,」他說,「但我至少會活到孩子出生。看到兒子有了家庭,我也不會太在乎何時死了。」
 
 
麗玟的目光掃向自己的父母。
 
母親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好像在說:不要讓一個老人的臨死心願成為自己終身的負擔。憑著一時的同情而做的決定,不是真正理智的決定。
 
但那是同情嗎?她一直都在掙扎,掙扎著要有足夠的勇氣。她只是需要一點點的、一點點的推力…
 
來面對即將重組的人生。
 
 
「媽咪,」她轉向母親,「我想把寶寶生下來。」
 
母親還在遲疑,「妳確定?」
 
「我愛這個寶寶。」她將手放在仍然平坦的腹部上,「我要生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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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Geisha / Nathalie
 
 
深夜。女人站在一間豪華高級住宅的二樓裡,正賞著夜色。她身穿極貼身的洋裝,露出大片光滑的背部。長長的睫毛拍動著,豐唇微啟,眼神裡有幾分迷濛。
 
「風景不錯吧?」
 
男人來到站在落地窗前的女人身後。他吐出的氣息混合著菸草味和木質調香水的香氣,當然還夾雜了一點煽情的醉意。
 
他接近她,卻不觸碰她。他像賞畫一般品鑑月光在她流線的肩上投下的藍色陰影、象牙般細膩的臂膀、以及綴著冷光閃爍的手鐲盡頭、藤蔓般纏繞著水晶杯身的修長手指。女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幽香。那是玫瑰,揉合了茉莉和紫羅蘭,雖狂野,卻又有份純真。
 
他識得那佛羅倫斯調香師的手工。法國人鮮少承認有其他國家的人比他們更懂香味的語言,但他們承認這名調香師的嗅覺。香水的名字就叫 Donna – 女人。
 
 
女人,美豔的女人,誘惑的女人,善變、甜美且有毒。
 
 
女人回應男人,「我不知道這裡原來可以看到海灣…」她好像微微向後靠近了些,但是出於蓄意還是醉意?
 
 
男人手繞過她的腰際,取走她手中的酒杯,傾斜杯身,讓琥珀色的液體流入嘴裡。她轉過身來,半瞇著眼,看他伸出手,撫摸她的臉頰。輕柔地滑過鼻尖,掠過雙唇,最後食指和姆指勾住她的下巴,向上微仰。她豐潤火紅的嘴唇勾出挑戰的請帖。
 
他的臉孔漸趨漸近,漆黑如最深沉的夜的瞳孔有一點跳動的戲謔。
 
他貼上她的嘴唇,她舌尖感覺一陣酥麻的液體流過。他沒有把酒喝下去,卻任佳釀從她唇沿溢出,滴入露出一抹起伏的衣物內。
 
輸完口中的酒精,檢視她胸口的水漬,自我檢討道,「看來我動作還不夠精準。」
 
舔舐她的下唇,像是偵探追蹤著線索,追拾遺落的醇酒,從下顎一路放肆到了鎖骨。他的嘴唇搔著她的肌膚,他的吻溫熱而帶著潤澤。戲謔中蘊藏著張狂的渴望。
 
 
女人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拉住他的衣領。他已經打開了她慾火的開關。現在她要索求賠償。
 
 
夜晚的節奏由徐徐行板成了狂風暴雨的快板。他沒有理會被女人奪走後,拋落在地板上的酒杯碎裂的聲音。他們猛烈的吻,牙齒幾乎相撞,卻有種暴力的快感。兩人都齜牙咧嘴的,呼吸嘶啞,彷彿爭奪主權的兇禽猛獸。男人將她壓在落地窗上,激情的從唇吻到頸部,並隔著衣物囓咬她挺起的乳尖。
 
女人低喘一聲,命令道,「帶我到床上。」
 
他們都是這戰場的老兵,高手交鋒,所過之處的事物接連遭殃無一倖免。一路吻到寢室,途中掃翻了檯燈、扯壞了窗簾,還差點撞倒書櫃。兩人在床上翻滾了好幾圈,誰也不肯讓對方占上風太久。
 
爭鬥間,男人的襯衫尚未登灘就宣告陣亡,皮帶被抽開後,褲子正受到猛烈的炮擊。而女人的連身洋裝一被剝下,全身就僅剩一條絲質丁字褲。當然,那一點薄薄的布料,很快就加入了床下積堆成山的屍體。
 
女人滿意地打量著眼前男人肌理分明的上半身,更滿意他的下半身正受到自己的召喚。男人也滿意地打量著眼前女人蛇蠍妖饒的曲線,更滿意她抬起修長的腿,腳趾頭抵上被脫到一半的褲子,向下一踹,把礙事的傢伙趕下床。
 
 
舌尖與舌尖交纏。男人的手掌嵌在女人仰起的臀部上,恣意搓揉。女人握住聳立的男性象徵,腿間的幽谷因為放蕩的情慾而泛濫成災。
 
男人直起身,好整以暇地問女人,「我性感的小野貓,會發出讓我滿意的聲音嗎?」
 
女人挑釁地說,「那要看你夠不夠本事了。」
 
男人用行動代替回答。搶灘既成,就直衝敵軍大營,進入她已經溼潤的體內。女人弓起身子,閉上眼睛,愉悅地仰起頭,但並沒有讓聲音洩露機密。
 
男人確實是個強敵,女人心想。她可以感覺被充滿的腔穴裡漫天交織的火網。但她豈是入營三天的菜鳥?且說敵人是在自家陣地裡,一草一木她皆瞭若指掌。豐臀一抬,玉腿夾緊,發炮回擊,勢要男人未達預定地就先空投。
 
忽然間,男人中止推進,以政交改變局勢,「翻過去。」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女人依言轉身,面朝下,臀部微微抬起。她感覺到空虛的腔穴再度被填滿,立刻喘了起來。
 
狗爬式的姿勢最能夠刺激到敏感處,而現在他每一波攻勢都狠狠撞在她防守線的缺口上。更別說這個姿勢意味的原始肉慾,就算是翻身過無數次的女人,也還是可以感覺到一絲讓人興奮充血的羞恥。
 
忽地男人停下動作,「我們可以正式宣戰了嗎?小野貓,先出聲的人就認輸了。」
 
女人驚愕地張開嘴,「那剛剛那是…?」
 
「事前演練。」
 
女人還要出聲,但立刻咬緊牙關,兩隻手緊抓住棉被。不這麼做的話,就會因那突然襲來的劇烈快感而棄守基地。
 
她捲曲的長髮散亂在肌肉緊繃的背上,在男人眼中看來誘人無比。她扭動水腰,在他每一次進入的時候向後迎合,肉體與肉體撞擊,敏感的充血部位摩擦著敏感的充血部位。她覺得她從來沒有這麼濕過,也從來沒有被這麼深入過。
 
「啊…」她低低呼出一口氣。
 
男人俯身,在她沁著細細汗珠的頸邊輕笑道,「妳輸了,小野貓,乾脆就叫出來吧。」
 
「啊…啊啊啊…」女人發現一旦出聲,那股電流般麻庳的快感反而更強烈,「好棒…好深…不要停,啊…啊啊,對,就是那裡!啊啊,好棒,天哪…啊啊啊啊啊!」她將尖叫埋在枕頭裡,指甲深陷進棉被,全身一陣痙攣,不由自主地顫抖。
 
女人決定與其舉旗投降,割地賠款,不如結盟聯合征服世界。他們化敵為友,互通有無,攜手探索體位變幻的神祕宇宙。蝴蝶展翅、貓式、Et asemeud,翻過來是牛仔女郎、轉過去是青蛙蹲。
 
再翻回來,他讓她坐在上方主導,兩手搓揉著她的乳房,看她暢快的喘息著扭動腰枝上下擺動,長髮蓬亂像是孔雀的開屏。然後她拉起他,兩條臂膀掛在他脖子上,讓他抓住她渾圓的臀部,以蓮花座的姿勢繼續進出。
 
但他的床太過柔軟,沒有辦法支撐兩人下沉的重量,因此研究成果不夠令人滿意。他們很快就拋棄了床,以火車便當之姿在寢室裡游走,並放眼客廳,途中當然又差點打翻了書櫃,並在沙發上進行開發的時候打開電視轉了好幾台,最後來到廚房。
 
她兩手反握廚房裡唯一有被使用過的地方:流理台上方倒掛酒杯的杯架,身體依舊是騰空,兩條腿勾住他,吞吐著炙熱的氣息說,「我們…要在哪裡…結束?要在這裡…啊啊…還是…床上…」
 
「在這裡吧…」男人也正面臨換氣的挑戰。他燃料將盡,無力折返。
 
「不…」女人突然間堅持起來,「我要在床上…」
 
「那不然在沙發上…呼…」至少客廳還比較近。
 
「床上…啊啊…我要床上…」
 
「太遲了,小野貓...」在女人會被環保局取締的高分貝叫喊聲中,兩人的情慾戰爭秘史終於寫下輝煌的一頁。
 
 
兩人都暫時停下了動作,只是努力換氣。戰爭勞民傷財,此刻國庫空虛,需得暫時休生養息。
 
「呵…」女人坐在流理台沿,兩條美腿交叉著,撥了撥頭髮,笑容嫵媚,「下回我要在床上。」
 
男人也回復了氣力,順手從酒杯架上撈了個杯子,從水龍頭接了水喝,然後緩緩說道,「輸家是不能談條件的。」
 
女人腳趾頭在男人光潔結實的胸膛上點了點,向下滑動,「別這樣說嘛…休息一下,我知道你還行的…」第一次戰爭過後簽署的條約總有幾分不平等,才會引發第二次的大戰。
 
男人喝完了水,說道,「要再來一次是可以,不過…」
 
「不過?」
 
「太單調了。」
 
 
廚房裡短暫陷入寂靜。女人雙眼在昏暗的黑夜裡有如貓科動物般閃閃發光,「你的提議是?」
 
男人拉開身後的櫥櫃,手伸進去,拿出手銬和繩子,「要選一個嗎?」
 
女人看著手銬晃動閃爍的寒光,笑了起來,「何不兩個都要?」
 
 
* * *
 
 
清晨。一間豪華高級住宅的二樓寢室裡,一對男女在床上熟睡著。
 
門鈴響了起來,男人呻吟一聲,完全找不到起身的理由,便繼續與棉被相好。門鈴響過了一輪,又很堅持的繼續響了下去。男人咕噥著跳起來。星期天!星期天耶!他最恨難得的假日被吵醒了。是那個新來的園丁,還是老是把星期三聽成星期六的比利時女佣?
 
赤身裸體的走到監視器前一看,全身的魂都丟光了,「怎麼會是她!?」
 
用英語、法語、國語、跟台語各詛咒了一遍,走進寢室沮喪地搖了搖兀自沉睡的美女,「醒來,莫妮卡,該回家了。」
 
 
美女顯然不喜歡有人在她作美夢的時候吵她,腳踢一踢,扭一扭身子,繼續睡大頭覺。
 
男人嘆了口氣,把她的衣服擺在她身上,拉起棉被蓋住她赤裸的身子,自去穿了衣服。
 
 
「怎麼那麼慢才開門?」訪客一見到他就質問道。
 
「妳要來怎麼也不先講一聲…」景茗無力的撐著門板,「…媽。」
 
 
「我來看自己的兒子為什麼還要通知。」季老夫人無視他,自往屋裡走去。
 
景茗跟在後頭,「爸還好嗎?」
 
「好,好的很,只要沒被你們氣死他就會活得很好。」季老夫人走進客廳,站定身子,說,「這裡是剛被轟炸過嗎?」
 
景茗忙護送她到沙發上坐下,並及時在她坐下去前抽走夾縫裡的電視搖控器,「要水,酒,還是茶嗎?」
 
「茶。」
 
景茗到廚房去,努力要想起來每週來打掃的中年比利時女佣上次自作主張塞給他的茶包到底放哪裡,最後終於在微波爐裡找到。
 
滾了水,拿了杯子,才剛走回客廳,就看到裸體的美女直直從另一個房間裡走來,嘴上猶道,「嗯…好像有點宿醉了…有茶可以喝嗎?」目光對上沙發上的季老夫人,瞬間清醒了些,「妳是誰?」
 
「妳又是誰?」季老夫人反問道。
 
雖然早料到可能會有這情況,景茗還是很無奈,「莫妮卡,這是我媽。媽,這是莫妮卡。」
 
季老夫人把她從頭看了個仔細(還真的是很仔細,因為一覽無遺),冷冷問道,「妳是台灣人嗎?」
 
美女怔怔地看著景茗,「qua-t-elle dit?
 
「聽不懂中文就不行,妳走吧。」季老夫人轉過身子,完全忽視她的存在。
 
美女聽不懂季老夫人說了這麼,恍惚的看著景茗手中的杯子,「那個茶是要給我的嗎?」
 
「不是,妳自己去廚房泡!」景茗突然間覺得自己像是鐘點女佣,「喝完就趕快回家!」
 
 
好不容易請走了宿醉的美女,正襟危坐的在客廳裡聽母親訓誡了一個小時有餘,最後母親說「我明天中午跟朋友約了吃飯,你也要來」後,就先行離去。
 
抱著被轟疼的頭,景茗左思右想,覺得母親會突襲必定事出有因,且八成跟兄長脫不了關係。氣一來,撥了電話,就打到公司去罵人。
 
 
「你到底是怎麼把媽惹毛成這樣的? 她現在親自降臨在馬賽! 親自!」
 
忙碌的工作了一天後,景嵐看時針指著五點三十分的鐘,本以為可以下班去找麗玟,沒想到雅梅到了最後一刻才突然走進來跟他說她晚上幫他排了跟幾個未來可能的客戶吃飯。
 
人都已經約了,他也不能不去。心情正差,景茗還打來跟他吐苦水。
 
 
私奔事件後沒幾天,季老夫人就回歐洲去了。一方面是因為她不想離開丈夫太久,一方面是自己找的相親對象竟然是女同性戀這件事打擊了她。話說到底,景嵐暗中協助私奔固然可惡,她沒有調查仔細,光憑凱希母親的片面之詞就覺得這女孩子是個人選,也有疏失。
 
但打擊歸打擊,回瑞士靜思了一個把月,她又重新點燃了戰意。她以前一直覺得大兒子比較乖,現在大兒子看起來不那麼乖了,便把矛頭轉向景茗。
 
景嵐其實不是很同情弟弟,懶洋洋地說,「你跟安瑟呢? 沒有成嗎?」
 
景茗掛在陽台上,煩悶地吐了口煙。刺眼的太陽讓他瞇起了眼,波光粼粼的蔚藍海面上白帆點點。他本來打算去玩帆船的,現在一點心情也沒有了,「她只想跟我做朋友,如果老媽找她相親,她自己搞不好都會回絕。」
 
李安瑟雖然肯跟他去喝酒聊天,但也僅只於此。她表達得很明白:不是姓季的她就照單全收,而既然景嵐跟她無緣,她寧可去另尋良伴。
 
「那你就去相親,有什麼不好?認識美女不是你的人生志向嗎?」
 
「老媽挑的都是賢妻良母型的,不對我胃口,」景茗埋怨道,「我喜歡火辣、性感、狂野的美女啊!而且重點是,就算我喜歡,我也不想結婚啊!」
 
「那倒是。」他沒有辦法想像弟弟說『我願意』的表情。
 
「所以呢?」景茗沒好氣的,「告訴我你到底幹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景嵐一五一十的把協助林堇和凱希的事情說了。景茗聽完,笑得眼淚都迸了出來,抓著手機在地上打滾,「哈哈!哈哈!有你的!看在你是為了這麼勁爆的理由害我被叮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並且好人當到底,告訴你一個關於間諜的情報。」
 
「雅梅?」
 
「本來昨天打算打給你的,不過因為有事耽擱我就忘了。」因為他在回家途中去吃晚餐,在餐廳遇到那位中法混血的美人兒,兩人相談甚歡,他就把此事順延了,「你聽了大概不會很高興…不過…也一定不會想再留她了。」
 
 
十分鐘後,雅梅走進來,有些驚訝的說,「你還沒走?現在塞車,再不去會趕不上的。」
 
「我現在就要去,」景嵐起身說道,「還有,妳明天以後不用來了。」
 
「你說什麼?」雅梅詫道。
 
景嵐穿上外套,「我說的話有哪句妳沒聽懂?妳被開除了。」
 
「你不能開除我。」雅梅迅速答道。
 
「我可以,妳是我的秘書,不是我的獄卒。」景嵐慢條斯里的理了理衣領,「妳只要從此消失,我就不計較妳從當年的『遮口費』裡抽了兩百萬的事。」
 
雅梅僵住呼吸。
 
景嵐經過她身邊,打開門,準備走出去,「如果妳主動辭職的話,我會考慮給遣散費的。我想我這麼做,應該比妳真正的『雇主』要仁慈…」
 
說完,他帶上門,還順手關了電燈,將她留在一室冰冷的黑暗裡。
 
 
        * *
 
 
「金錢會腐敗即便是最純潔的人心。」
 
 
「妳說什麼?」景嵐猛地從沙發上抬頭。
 
麗玟晃了晃手上的小說,「我在看偵探小說,裡面的偵探剛講了這一句,我覺得還滿有道理的。」
 
「我相當同意。」景嵐嘆了口氣。想到接下來還得花時間面試祕書人選,他就頭痛。
 
「暑假過得好快,想不到下禮拜就要開學了。」麗玟說,「不過,這是個充實的暑假,我去了香港、蘭嶼、東海岸,還學了瑜伽!」
 
「現在換妳要當學姐了吧?」景嵐笑道。
 
「啊!」麗玟睜大眼睛,「我差點忘了還沒找家聚的地點!」說著就急急忙忙衝去抱筆電了。
 
 
三天後,麗玟和直屬學長姐以及新進的直屬學弟,跟婉琳還有維翰的直屬一起聯合辦家聚。一張十二人的桌子坐得滿滿的。麗玟的直屬學弟發現自己大二大三的學姐都嬌媚如花,大四的學長也是一表人才,不禁對他的大學生活充滿了期待。
 
開學家聚,和新生聊的無非是畢業的高中、選課、校園附近可吃可玩的、還有其他的新生和學長姐。
 
維翰的直屬學弟顯然也是常敲竿的人,提起了跟他同一個高中進來的新生說「他的直屬就是林晨恩,超羨慕的!」
 
「喂!你意思是你不想當我直屬嗎?」維翰忿忿不平的抗議道。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啦學長!」新生哈哈笑道,「不過林晨恩真的是超強的!明年的亞洲巡迴賽,他如果參加的話,我一定會收看每一站轉播!」
 
「倒是變成了個比想像中還要好的男人啊…」婉琳啃著玉米片,半自言自語道,「原來我這麼會開導人,嗯…」
 
「妳說什麼?」維翰緊張起來,「該不會連妳都要投靠晨恩的陣營吧?」
 
「沒有啊,」婉琳瞇了瞇眼,「他不夠宅,我現在專食宅男了。」起身要去洗手間,掏了掏包包,皺起眉頭,轉身低問麗玟,「妳有沒有帶棉棉? 我少帶了,真討厭。」
 
麗玟低聲回道,「我找找看,」她通常都會在包包裡多放一兩個備用的,「啊,有了,給妳。」婉琳接過去,道謝了一聲,去洗手間了。
 
麗玟望著婉琳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一個恐怖的事實,手腳頓時冰冷起來 
 
 
她不記得上一次經期來是什麼時候了。
 
 
她的經期說固定也不算固定,但最長也都三十幾天就會來報到。這次絕對超過一個月很久了。
 
 
世界在一霎那間變得混亂。她聽不見其他人在笑談什麼,只覺得冷氣吹在身上像是在冰庫裡一樣,冷得她幾乎要發抖。跌跌撞撞地衝進廁所,找到正在洗手的婉琳。好友看到她的表情,也是嚇了一大跳,「怎麼啦?!」
 
「我…我…」她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婉琳看她吞吞吐吐半天,想到自己剛借了衛生棉,她又一副只敢向自己求救的模樣,推測出了幾分,「妳的沒來?」見麗玟一副快要哭的樣子點著頭,心裡也寒了起來。
 
她知道她必須要鎮定,才不會讓麗玟更慌,「我們吃完,我跟妳去屈臣氏買驗孕棒。」走過去撫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也可能只是經期不正常。」
 
 
回到餐桌上,麗玟從來沒有覺得有一頓飯是這麼難熬的。吃完,其他人還要去 KTV 續攤,婉琳就挽著她說「我們要去逛街,你們去就好」。維翰還傻傻的想跟,被婉琳用力踹了回去。
 
前往屈臣氏的路上,婉琳試探性地問道,「你們有避孕嗎?」
 
麗玟握緊抓著婉琳的手,小聲的說,「有用套子啊。」
 
「全程?從頭到尾?」見麗玟又是猛點頭,心裡倒是燃起了一點希望。她不覺得季景嵐會白癡到把這種事當兒戲。說不定真的只是經期不規律。
 
到屈臣氏,婉琳買了兩隻驗孕棒,「為了安心,明天早上再驗一次吧。」雖然如果第一次就兩條線,她就真的滿頭線了。
 
 
她帶麗玟到附近百貨公司的女廁,站在門外等她驗完。
 
一時間,她後悔起沒有早點跟麗玟談避孕的事。她明知道她不主動提,麗玟是不會說的。也說不定她早該讓麗玟跟她一樣去找醫生開避孕藥。她吃藥是為了調經,戴套是為了防性病,雙管齊下之下還會中獎的話,她真的可以去買樂透了。
 
但現在說這些都是馬後砲了。浮躁地踢了踢地面,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鐘,麗玟還是沒出來。該不會是太緊張小便不出來?去敲廁所的門,發現門沒有鎖上,輕輕推進去,發現麗玟坐在馬桶蓋上,頭垂得低低的。從她垂落的手中拿起驗孕棒一看:
 
 
兩條線。暈開但清楚的兩條淡紅色的線。
 
 
婉琳深吸了一口氣,再用力吐出來。接下來該怎麼辦?上婦產科看幾週了?去找季景嵐? 告訴麗玟的父母(她可以想像麗玟她媽暈倒的樣子了)?
 
「妳想怎麼做?」她問麗玟。
 
但麗玟只是哭著說「我不知道」。
 
她縱任麗玟哭了幾分鐘後,逼她站起來,好氣勸道,「妳再哭寶寶也不會消失。告訴我,妳想先跟季景嵐還是妳爸媽講?」
 
麗玟滿臉淚痕,抽答答地問,「妳覺得呢?」
 
「手機給我。」接過麗玟的手機,撥了景嵐的手機,對方一接起來,劈頭就說,「季景嵐,到SOGO 來接我們。」
 
 
景嵐正在面試新祕書,接起麗玟的來電發現是婉琳已經很摸不著頭腦了,還要他立刻去當司機,實在不怎麼情願,便說,「我在工作。」
 
「我不管你在幹嘛,你現在就過來,否則你就別想再見到麗玟!」婉琳兇狠地說。
 
景嵐望了一眼一臉疑惑的面試者,咬了咬牙,「妳最好有很好的理由。」
 
開到忠孝東路,婉琳扶著低頭不語的麗玟進了車。看見麗玟紅腫的雙眼和鼻子,再看婉琳那副怒容,他就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了,「發生什麼事了?」
 
「她懷孕了。」婉琳簡單明瞭的說。
 
景嵐一聽,有如五雷轟頂,呆在當場,直到後面的車子猛按喇叭還探出頭來罵髒話他才踩了油門。開到在師大的公寓,進了停車場,默默地上樓,進門,三個人在沙發上坐下來。
 
 
景嵐的第一句話是「妳確定?」
 
「好朋友沒來兩個多月,也驗過了,」婉琳冷道,「剩下就只能去婦產科。」
 
景嵐沉吟半晌,對麗玟說,「找家好的婦產科,我陪妳去。」
 
麗玟閉上眼,輕微的點了點頭。
 
婉琳忍不住指責道,「你為什麼沒有保護好麗玟?你知道讓女生墮胎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嗎? 生理上、心理上都是!你明知道她沒有經驗!」
 
「我沒有說要拿掉,」景嵐打斷她,「除非麗玟堅持。」
 
婉琳倒抽一口冷氣,「那你是要她挺著大肚子上學?要她未婚生子,還是帶球跑?不管怎麼樣,她都會受傷害!男人…怎麼都是這麼不負責任的動物!」
 
婉琳的話讓麗玟顫抖了起來。景嵐站起身來,打開門,靜靜地說,「妳先回去吧。」
 
「你敢趕我走?」婉琳瞪著他。
 
「這是我跟麗玟的事,不是妳的事。」景嵐平靜的口氣裡有股不容反駁的嚴厲。
 
 
婉琳走後,他過去,將還在發抖的麗玟緊緊抱住。
 
麗玟覺得她全身都在顫抖,她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她的命不再只是她自己的,而是兩個人的。腹中生命的生死掌握在她身上。
 
「我不想要殺死寶寶…」她從打顫的齒縫間斷斷續續說道,「可是我也不想殺死自己…和寶寶的人生…」
 
「我知道,」景嵐將頭抵著她,眉頭糾緊,手掌幾乎要捏碎她的肩膀,「我知道。」
 
 
僅僅在一日之間,世界就完全變了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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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嵐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呻吟著把手伸向床頭櫃,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摸到正震動得活蹦亂跳的手機。
 
會在這種時間打來的,通常都是老是不把台灣跟歐洲之間的時差放在心上的景茗,接起來,沒好氣的說道,「死老弟,有屁快放。」
 
母親冰冷的聲音讓他瞬間凍醒,「我剛到台灣,現在要先去見幾個朋友,所以不必來接我。中午我在天母以前我常去的那家餐廳 現在我名字不記得了,但你知道地方 訂了位子。十二點整,一分都不能遲。穿得體面一點,但也不要過於嚴肅。」
 
景嵐的大腦依舊一片混亂。他是在做夢嗎?夢中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魔王。
 
「媽…」他努力擠出字句,「妳怎麼要來也不先說一聲…」
 
「記住,十二點整。」然後通話就斷了。
 
他聽著斷線的嘟嘟聲許久才有些清醒,將手機擺回。
 
看了看床頭櫃的時鐘,四點五十分。他是睡不了回籠覺的人,只要一睜眼就很難再入睡了,只得咕噥著下了床,去洗了個澡,刷牙洗臉讓自己清醒一下。
 
等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窗外天際已經露出一抹魚肚白了。夏天的日出總是起得早。
 
 
打開電視,到廚房裡烤了土司,打著呵欠走到客廳,邊看新聞邊吃早餐。吃完了早餐,回寢室去換衣服時,聽見床頭櫃上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拿起來看,是和婉琳等一行人到花蓮去玩的麗玟傳來的日出照片。除了太陽的獨照外,還有好幾張她和其他人在七星潭邊向著日出奔跑的照片。
 
心情一好,打了過去。麗玟當然很驚訝,「你醒啦!?不會是被簡訊的聲音吵醒的吧?」
 
「不是,是我媽把我吵醒的。」
 
「你媽?她回台灣了?」
 
他揉了揉還有些渴睡的眼皮說,「是啊,突然空降,還要我去跟她吃午餐。」
 
「不知道等我回台北的時候,她還會在不在,」麗玟大聲的思考道,「嘻,我在想像她長什麼樣子,可是好難。」
 
「別提我媽了,我看到日出的照片了,拍得不錯嘛。」
 
「對吧?」麗玟笑道,「換新手機還是正確的,我舊的那隻拍出來一定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到亮亮的一整片~」
 
 
和麗玟聊完,放下手機,他才開始覺得不對勁。母親為什麼一話不說就飛來台灣,而且還立刻就要跟他共進午餐? 且從她的字句上推敲來看,父親並沒有同行。
 
他有點不祥的預感。算了算時間,瑞士已將近半夜。雖然覺得不妥,但為了弄清母親的目的,還是打了過去。如他所想的,接起電話的是父親的看護。
 
「爸,媽為什麼突然來台灣?」讓看護將話筒遞給父親,他問道。
 
父親淺笑一聲,反問他,「你覺得呢?」
 
他恍然大悟,頭立刻劇痛起來,小聲咒罵了一聲,「該死!」
 
「認命的去吧,」父親淡道,「你媽這次不讓你和至少一個相親對象見面,是不會回來的。」
 
「這奇襲作戰還真成功,」他咬牙道,「她知道都訂下去了,我不能不出席,丟她面子。」
 
「你媽這陣子好像特別不高興你的『進展』…顯然雅梅說了些話,但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八成是因為景茗雇的人趕跑了她雇的狗仔隊,他冷冷想道。在香港會面時,景茗告訴他,祕書小姐雇用的狗仔隊在被摔了第五台相機之後,終於決定洗手不幹,而且還告訴其他同業也不要接這燙手山芋了。
 
「單身這麼久,你也該考慮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了,」父親顯然沒有從母親口中得知麗玟的事,悠悠說道,「我看過這次她帶去的相親本…都是些非常好的女孩子。」
 
「裡面沒有元華董事長的女兒吧?」他揉了揉太陽穴,虛弱地問道。
 
父親的語調提高了,「倒沒有。從你母親前幾天不知道和什麼人講電話時碎碎念的話聽來,她跟景茗走得很近,所以你母親把那本換到景茗那一堆裡了。」
 
「是嗎?那很好。」至少景茗會有一場相親是心甘情願的。
 
 
六個小時後,他坐在母親在餐廳預訂的位子上,思索要怎樣用最低限度的禮貌應付接下來的苦難。
 
但他所有預備好的客套話,都在看見跟在母親及另一名中年婦女身後的女子時,拋到九霄雲外。他下巴幾乎掉到地上,眼睛睜得銅鈴大。他的「相親對象」在看見他時,先是目瞪口呆,隨即一副「得救了」的表情。
 
景嵐沉著的盤算了一會兒,決定裝作不認識她。對方顯然也有相同的共識。
 
這一頓飯吃下來,雙方母親都十分滿意。她們本來就覺得自己的兒女郎才女貌,是對絕配,但沒想到兩人初次見面就談得如此暢快。
 
瞧!女方笑得多麼快樂,還隱隱有一股憐人的嬌羞呢!看!男方注視女方的神情是那樣專注、溫柔,好像恨不得立刻將佳人擁入懷中!
 
 
等服務生送上了甜點,景嵐笑問對桌的儷人,「不知張小姐待會有沒有空?我想請妳去看場電影。」
 
「張小姐」雙頰飛紅,羞答答的問母親,「媽媽…妳覺得呢?」
 
張母和季老夫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好像猴急了點,但郎有情妹有意,不正是她們所期望的嗎? 
 
「去吧,」張母輕笑道,「但不要玩太晚了。」
 
 
飯後,張母和季老夫人目送著載著兒女的車子在視線中消失後,立刻彼此恭賀道,「看來不久之後,就要互稱親家母了!」
 
 
而在車上的兩人,一等母親的身影消失在後照鏡中,就同時爆發:
 
「妳到底在搞什麼鬼?!」
「拜託你一定要救救我!!」
 
 
景嵐趁著紅燈停下來轉過去無奈的瞪著副座的「張小姐」,「好好解釋清楚。」
 
凱希一臉要哭的樣子,「我媽不知道…」
 
「妳是同性戀?」
 
凱希點了點頭,「我從來沒跟我家講過…我怎麼講啊?他們會宰了我!」
 
景嵐無力的看著綠燈,「他們都沒懷疑過嗎?」
 
凱希結結巴巴的說,「啊就…帶公回來,說是朋友,他們也不會說什麼嘛…就連有一次不小心被看到我們兩個都沒穿衣服,也以為我們是在比身材…」
 
景嵐不知道他該笑還是哭他的相親對象是高中同學的蕾絲邊伴侶,「林堇呢?」
 
「還在英國。我今天突然被我媽帶出來,也沒跟我說是要相親,就…一直到來的路上才跟我講,我也逃不掉啊!幸好是你,不然我真的死定了!」
 
「跟我一樣,」景嵐冷哼一聲,「那妳現在打算怎麼辦?『張小姐』。」
 
「先打給小堇,看看她怎麼說。」凱希慌忙的撥了手機,「喂?公,我跟妳說,大事不好了啦! 我剛被我媽拖去跟你那個朋友景嵐相親。」
 
「什麼!!??」林堇暴怒的聲音響亮到景嵐聽得一清二楚,「妳跟他說,他敢碰妳一根手指,我回去剁他老二!」
 
 
景嵐吩咐凱希換成免持聽筒後,悠悠的對隔了一整個歐亞大陸的老朋友說,「妳這是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如果不是我,換作其他男人,看凱希這麼可愛,早就伸出魔掌了好不好?」
 
「你敢動她一根汗毛,我就 」林堇怒吼道。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景嵐不耐的打斷她。原來人只要一談起戀愛,智商都會砍一半,「對妳女朋友而言,現在世界上沒有比我更安全的男人了。而對我而言,她也是最好的相親對象,因為我一點也不想要相親!聽著,我跟凱希現在是彼此的擋箭牌。只要我們裝出對彼此有興趣的樣子,我們的母親就不會再繼續塞對象給我們了。」
 
林堇沉默了一下,說,「你說得有道理。」
 
「但這也只能拖延一段時間,」景嵐說道,「她們終究會開始逼我們有『進一步』發展。所以,妳得告訴我妳跟凱希打算怎麼辦,我們好計畫下一步。」
 
手機那端又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林堇沉緩地喚道,「凱希。」
 
「是!」凱希緊張地應道。
 
「嫁給我,跟我來英國,好不好?」
 
凱希手中的手機掉落在膝上,雙手摀住嘴,兩眼閃爍著欣喜的淚光,拼命的點頭。
 
景嵐覺得他要腦抽筋了,「妳點頭點給誰看?用講的!」
 
「好!好!一億個好!」凱希捧著手機像捧著聖杯一樣,「嗚嗚,我好高興哦!小堇,妳終於開口問我了…」
 
「我愛妳,凱希,」林堇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們要一起幸福到老。」
 
「嗚嗚嗚嗚,我也好愛妳哦小堇!」凱希已經哭成水龍頭了,「我要永遠跟妳在一起,嗚嗚…我們要領養好多好多寶寶,組成一個大家庭,讓每個小孩都跟我們一樣幸福快樂…」
 
「只要妳不會有了寶寶就忘了我,要領養幾個都可以!」林堇激動道。
 
凱希先是波浪鼓似的搖頭,才想起來林堇看不到,又忙說,「不會、不會!我最愛最愛小堇了!不管有一打、兩打、還是一百個寶寶都一樣!」
 
 
「兩位,暫停!」景嵐終於忍不住了,「妳們是不是忘了還有凱希母親那一關?」
 
凱希瞬間止住喜悅的眼淚,臉色蒼白的說,「對呀!小堇!我媽不會讓我去英國的!她今天還在車上說,我沒訂婚前,一步都別想踏出台北市!」
 
林堇沉吟半晌,說道,「我最快明天就可以回台灣。小嵐,你後天可不可以跟凱希『約會』?」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景嵐苦笑一聲,「妳該慶幸麗玟這週剛好不在,否則我要解釋起來可就累人了。」
 
「很好,那我立刻就去做準備,凱希,」林堇柔聲道,「我馬上就來見妳。」
 
 
掛斷了手機,凱希不可置信地捧著臉,喃喃道,「這是真的…我不是在作夢…我要跟小堇結婚了!!!」她興奮地搖著景嵐的肩膀,「你聽到了吧?你聽到了吧!」
 
景嵐嚇出一身冷汗,「住手!我在開車!」他終於深刻體會,深陷在愛情中裡的人,是多麼的不要命。
 
 
兩天後,景嵐、林堇、和凱希,在景嵐家中進行極機密會談。
 
「我們要私奔,」林堇一臉嚴肅的說道,「我已經幫我跟凱希訂好這禮拜天飛英國的機票了。現在我們需要做的就是讓小嵐跟凱希你們的母親鬆懈防衛,認為你們已經好事將近,這樣我們才能順利潛入機場。一但過了海關,我們就安全了。」
 
景嵐撫了撫額頭,一想到未來五天的磨難就很想逃走。但這不只是為了凱希跟林堇,也是為了他自己。
 
「我媽不會離開我爸太久,」他沉聲道,「如果我們這幾天演得夠逼真的話,她說不定很快就會回去了。至於她實際回去的時間,她是一定不會告訴我,但我可以從我爸那裡套出話來。凱希,妳媽呢?」
 
凱希猶豫地望了林堇一眼。林堇代替她回答道,「凱希她媽戒心很重,你表現得太熱情,她反而會擔心你會在結婚前就先『驗貨』…」
 
景嵐現在真的很想逃走了,「妳意思是凱希她媽會找人跟蹤我們?」
 
凱希無奈的點了點頭。
 
「我們的老媽都是跟蹤狂嗎?!」景嵐怒道。
 
林堇聳聳肩,「她媽很保守的,接吻還可以,手亂摸就不行了。不過,」一把將已經羞得滿臉通紅的凱希摟進懷裡,嘿嘿笑道,「當然是已經被我啃光光了…」
 
「妳敢在我面前上演活春宮,我就立刻走人,看妳去哪裡找這麼配合的好男人。」景嵐冷冷的說。
 
「我知道我欠你這一次啦!」林堇說道。
 
「欠很大!」景嵐咬牙道,「下間餐廳的裝潢妳要免費幫我設計!」
 
 
於是劇本正式開演。演員是景嵐和凱希,攝影是凱希母親雇來的攝影師,導演兼編劇則是林堇。
 
透過被凱希用長髮蓋住的藍芽耳機,林堇一步步指點他們的每一個動作「現在兩人靠近一點,但不要近到像是要接吻一樣…很好…小嵐邊假裝在說話,邊慢慢把手移到凱希手上…不是那隻手,另外一隻…你另外一隻手幹嘛碰她的腰,想死嗎?」
 
凱希咯咯笑了起來,小小聲的說,「好像在演匪諜片哦!」
 
景嵐輕輕的撥起凱希的頭髮,對著耳機一字一字無限溫柔的說,「我、要、殺、了、妳!」
 
 
如林堇所希望的,凱希的母親完全被說服了,到處跟朋友說快有喜酒可以喝了。但景嵐的母親卻沒有這麼好打發過去。雖然根據她事先的調查,張凱希跟景嵐沒有見過面,所以應該不可能串通起來騙她,但有了雅梅告訴她這兩兄弟暗中搞破壞的前鑑,她再也不那麼放心了。
 
坐在兒子位於天母的公寓裡,環顧四周後,她冷冷說道,「倒是比上次我看到的時候乾淨多了。你請了鐘點女佣嗎?」
 
「沒有固定,只是偶爾會叫人來打掃一次。」景嵐知道母親喜歡在晚上小酌一杯,特地倒了一杯冰酒給她。
 
「嗯,」喝了甜酒,母親臉色好像也緩和些了,「我問你,你看這張凱希怎麼樣? 後來還有跟她再見面嗎?」
 
說得好像妳完全不知道一樣,景嵐心中嘆息,嘴上說道,「她是我喜歡的那型。」
 
這句倒不是謊話。出於逼迫跟凱希半演戲半認真的聊天後,發現她跟麗玟的確是同類型的女孩子:開朗沒心機、有點單純、很容易就被逗笑。
 
母親眼睛緊盯著他,「那個叫莫麗玟的女孩呢?」
 
景嵐知道母親一定會逼問這一點。深吸一口氣,等了幾秒鐘,低沉的說,「分了。」
 
「哦?」母親還是不放過他,「為什麼?」
 
景嵐丟給母親一個陰沉的眼神,「妳何必在乎這麼多?」
 
「好,我不過問,」母親似乎有幾分相信了,「反正我想也不是什麼好理由。八成是被學校的同學追走了吧? 這年頭的女大學生都禁不起誘惑。」
 
景嵐嘆了口氣,「媽,說真的,妳這樣逼我,會有反效果的。我是很喜歡凱希,也會考慮跟她結婚,但感情又不是說該愛就愛。」
 
母親冰冷的說,「你別忘了你爸隨時都可能走。」
 
景嵐捏緊手中的水杯,覺得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不要再拿爸當藉口了!他在瑞士靜養就是為了要活得好好的,這幾年也一直都平安無事!他是盼望我們成家,但可沒有逼我們。是妳不想讓我跟景茗自由!」
 
母親嚴厲的說道,「我是為你們好!你以為你管了幾年公司,高高在上,就很了不起?你是我肚皮裡滾出來的,有幾分斤兩我會不知道?你還沒忘記當年那個女人的事吧?」
 
景嵐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我沒有忘記,但請妳不要再拿那個做文章了。」
 
「你沒有忘記就好,」母親冷道,「我不想再幫你收拾爛攤子了。」
 
 
將母親送離家門,回到已經兩個月沒有住過的公寓,他覺得憤怒,並且悲哀。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和母親每次見面都像是一場戰爭。記憶裡的母親雖也嚴厲不茍言笑,但並不是這麼難以溝通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的話聽起來不再像是聖旨。雖說兩兄弟最終都還是照著母親的意願接手了父親的事業,景茗一直都是比較受寵溺的弟弟。明知道景茗習慣奢侈,常把錢揮霍在追逐聲色上,從來都很節儉、痛惡浪費的母親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沒有闖下大禍、該作生意時還是會去作生意、錢還是有在賺,就不去管他。
 
但對於他,母親一直都緊迫盯人。不只是因為他管的是本公司,也因為母親一直覺得他是比較「聽話」的那個孩子。
 
但母親錯了。他不是比較聽話,也不是比較認命,而是比起景茗,他更知道父母的辛勞。他希望他們能過得舒適且無憂無慮,而如果那意味著偶爾要遵循母親的指令,他沒有怨尤。
 
可是對於選擇配偶,他不能讓步,偏偏母親這幾年漸漸放鬆了對公司的控管,對他的感情私事就越是執著。
 
她新闢了戰場,而那戰場的名字是尋找婚姻與財富的最強組合。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母親不再是生育者、扶養人,而是妨礙者、陰謀家。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次的事件過後,母親必定會暴跳如雷。可是他不能不做。他相信林堇和凱希,也願意相信她們的愛情。
 
這會是兒女的逆襲。可就算成功,他也不會感到高興。
 
 
預定私奔的星期天到了。景嵐和凱希約好去吃午餐,並刻意選了無法從店外看到的位子。林堇待在同一間餐廳的二樓,從窗口監視跟蹤者的動靜。坐進餐廳,等林堇確定跟蹤者死守在門口,且後門淨空,景嵐和凱希就偷偷溜進餐廳廚房,從後門逃走。林堇也接著跟出來。三人坐上計程車,直衝桃園機場。
 
上了北二高不到二十分鐘,凱希的手機就響了。一看,是凱希的母親。
 
「妳幹嘛帶手機出來?」林堇驚道,「把它關掉!」
 
「可是…」凱希遲疑了,「現在接應該沒關係了吧?我怕我媽擔心…」
 
林堇摀住雙眼,「天哪,妳不要跟我說妳現在後悔了。」
 
「我沒有!小堇,我沒有後悔!」凱希急急忙忙說道,「可是、可是,我怕我媽以為我被綁架,萬一去叫警察怎麼辦?」
 
「我的確是綁架妳啊,」林堇無力的喃喃道,「好啦,妳接,但不要說溜嘴妳是要去機場!就說妳跟景嵐不想吃那家,所以現在跑去別家餐廳。」
 
「這樣說不通,」景嵐揉了揉眉心,疲憊地說,「我的車還停在那裡,她一定知道。妳乾脆就說實話,反正她總要知道的。」
 
「不行!」林堇斬釘截鐵的否決道,「你根本不知道凱希她媽有多厲害,我們還沒到機場,她隨時都可以追上我們!」
 
「她媽如果有那麼厲害,那妳現在不管編什麼藉口都會被拆穿。」景嵐回道。
 
 
眼見林堇和景嵐你一言我一句越爭越大聲,手機鈴響也一聲接一聲,一聲接一聲,像是永遠不會停一樣,凱希大喊一聲,「不要吵了!我要接電話!」
 
林堇和景嵐同時靜下來,望著她。
 
凱希紅著眼眶按下接聽鍵,顫顫放到耳邊,「喂?」
 
「妳在哪裡!?」那是凱希母親尖銳的質問聲。
 
林堇和景嵐偋住呼吸,等待她的回答。
 
凱希吸了吸鼻子,泣笑道,「媽,我要結婚了,不要阻止我,再見。」
 
 
說完她打開車窗,手伸出去一放,手機摔落在狂風呼嘯的車道上,被後來的車碾過,化成碎片。
 
 
計程車司機看到了,說,「小姐,妳要私奔可以,不要在高速公路上丟東西,這裡風大車速又快,這樣很危險的。」
 
「對不起!」凱希泣道,「對不起,司機先生!」
 
 
到了機場,景嵐等著林堇和凱希check-in的時候,換他的手機響了。大概是凱希的母親終於聯絡到禮拜天早上去美容沙龍做 SPA 的季老夫人。接起來,果然是自己母親憤怒的聲音,「季景嵐,你在搞什麼?張凱希人在哪裡?!」
 
「我們在機場,」景嵐瞥了一眼剛辦完手續,拿著登機證向他走來的兩人,「凱希要出國,不過不是跟我。是跟林堇。妳還記得林堇吧?」
 
他聽見母親倒抽一口冷氣,「你在說什麼? 凱希跟她媽說她要結婚!」
 
「兩個女人也可以合法成為伴侶。」景嵐靜靜答道。
 
母親沉默了。這顯然已經超出了她所預期的情況,「你意思是她是…」
 
「沒錯。」林堇已經來到他面前,一臉凝重的看著他,「對不起,媽,我現在很忙,晚點再打給妳。」
 
掛斷了手機,他對林堇說,「凱希她媽大概還是會追過去,要找到你們不難。」
 
「我知道,」林堇垂下眼,「何況我們還得等七天才能提出通知,提出通知後大概還會被公開姓名。」
 
景嵐問凱希,「就算這樣,妳還是要結婚?」
 
凱希堅定的點了點頭,「有合法的伴侶關係,我跟林堇才能領養小孩。」
 
 
目送凱希和林堇通過安檢,他在人潮洶湧的機場裡佇足了一會兒,才慢慢離開。
 
 
手機又響了,這次卻是麗玟,背景吵到他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喂?喂喂?我問你,你比較想吃花蓮芋還是花蓮薯?還有麻糬你要什麼口味的?我看看,我芝麻、綠豆、草莓、鳳梨,嗚,都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對了,還有綠茶麻糬餅! 這個超好吃的我跟你說!」
 
「我都無所謂,」景嵐答道,「妳挑就好。」
 
「你說什麼?豆泥黑棗?」麗玟大聲的說道。
 
「…我說都可以!」景嵐大聲的喊道,嚇到了正在駕駛的計程車司機。
 
「哦、好好! 我晚點再打給你,這裡實在太吵了!」
 
 
掛斷通話,倒回椅背上,他看著窗外單調無趣的景致,雖然心情還是有些失落,嘴角卻微微的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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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瑟從桌上頻頻抬頭。她心神不寧,好幾次漏聽了助理說的話。到最後她索性放棄,跟助理們說了聲「剩下的你們決定就好了,反正聽起來已經不錯了」就不想再理會他們。
 
助理們愕然的望著她,像是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李安瑟向來親身參與活動的每一次策畫討論。她對細節有很強烈的喜惡,只要稍微覺得哪件設計的流線不自然了點,還是哪款配件的色調突兀了些,寧可把花了一個月手工縫製出來的成品拆掉重作,也不要為趕隔天的走秀而讓她認為不完美的缺陷品上台。
 
她對設計如此堅持,對這次的小聚會一開始也是如此。為了讓與會雙方人士能愉快的交流,激出合作的火花,從聚會場地的選擇、酒水美食的供給到禮品的包裝,她都要一一過目才點頭認可。
 
可從前幾日開始,她就顯得有些興致缺缺的模樣,甚至還好像不希望辦這聚會一樣。而到了距離聚會只有一天的這一日,她恍惚的神情更是讓助理們大惑不解。
 
 
另一名助理探頭進來,說,「Ann,季景嵐先生來了。」
 
李安瑟像是被電觸到縮了一下,「好,我馬上去。」
 
 
隨着助理穿過走廊,她深吸了一口氣,聚集起心裡所有的力量面對即將到來的考驗。助理打開會客室的門。她走進去,看見景嵐坐在沙發上,在看見她時站起身來,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而在他身邊,坐著一個表情混合著期待和害怕的女孩。女孩有一頭微卷的及肩長髮,臉上化著淡淡的妝,穿著細肩帶上衣和牛仔短裙,頸上繫著一條綴著水鑽的愛心項鍊。
 
 
麗玟怔怔望著李安瑟。她的第一印象就是李安瑟很高。穿著高跟鞋的她,幾乎要比景嵐還高了。她上穿以薄紗碎花紋疊成的削肩小背心,下搭白色帆布短裙,身上沒有一點贅肉,兩條直而修長的美腿看得她羨慕不已。
 
果然時尚的世界就是充滿這樣的美女!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覺得有些自卑。
 
 
「你弟弟沒有跟著一起來?」李安瑟嘴上敷衍著笑問,目光不敢離開景嵐的臉。
 
「他明天才到,我們早到一天只是想多點時間玩,還有,」景嵐看著麗玟笑道,「這位小姑娘說她不知道參加妳這個party要穿什麼,問我我當然也是一竅不通,所以來找妳惡補。我知道妳忙,也不必太勞神,給我們幾個店名就好。」
 
李安瑟花了一番工夫才消化了他的話。所以他不但帶著『她』來,現在還求她替『她』打扮。
 
她本以為自己沒有對景嵐有那麼大的興致。他是很讓人心動沒錯,可是她早不是懷春少女了,不會再有什麼非君不愛的不實浪漫。可是現在親眼目睹麗玟和他站在一起,她突然發現要掩藏心中的酸苦很困難。
 
或許她是在嫉妒。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看起來更美好。
 
 
「還開什麼店名,我帶你們去就好了。」李安瑟聽見自己這麼說。
 
「如果妳有空的話,那當然是感激不盡,但不要為了我們勉強…」景嵐說道。
 
李安瑟打斷他,「你難得來,還有什麼比招待你更重要的?」她是咬緊牙關才能神色自若地說出這句話的。
 
景嵐問麗玟,「那我們就給她帶囉?」
 
麗玟不敢相信眼前這美若天仙的設計師開口承諾要親自當他們導遊,還是為了要幫她買衣服!
 
見李安瑟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她,眉頭微鎖的模樣,她悲哀地想道:嗚,一定是在想「哪裡找得到衣服可以讓這隻肥肥矮矮的小蝦子塞進去!」
 
 
李安瑟帶他們到一間百貨公司去,一副心裡早盤算好的樣子,直衝某間店。李安瑟和店長說了幾句話,店長細細將麗玟從頭到腳看了一遍,點點頭說「我去拿幾件來給妳看看」。
 
麗玟發現自己好像沒有出聲的餘地,就戰戰兢兢地逛著架上的衣服。逛到看起來像是運動衣系列的櫃前,抽出一套淡藍色在胸口用水鑽貼出天使圖紋的棉質夾克和長褲。
 
她喜歡這種有一點亮晶晶、圖案又可愛的衣服。拎著衣架貼近身,在穿衣鏡前比了比,覺得好像還滿適合自己的。正思索著要不要去找試衣間時,原本在講手機而出了店的景嵐又走回來,有些疑惑地看著她說,「妳要選這個?」
 
Ann跟店長在幫我選啦,我只是剛好看到這件覺得還不錯,在想要不要試穿。」她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發現看不到半個店員,「嗯,但不知道要在哪裡試。」
 
「我去幫妳叫。」
 
景嵐去尋人的時候,麗玟將手中的衣服翻來翻去檢視著,最後順手拿起來標價牌。不看還好,一看差點昏倒。揉揉眼睛,確定看的是港幣,心算了一下,全身發冷起來。
 
她試著為這種手腳酸軟的感覺找個形容詞,嗯,好像有點像是黑店版看到的一些在夜市被突然拉去給「老師」做臉然後買產品的文章。在聽到的價錢的瞬間 -
 
有種被搶劫的感覺。
 
她努力尋找手中這件衣物的非凡之處,或許它看起來是件不起眼的運動服,但穿上身就會給人特異功能,或是變身成女超人?或者那個可愛的水鑽圖紋其實是進入某個神秘結社的密語,一但加入,就可以窺得這世界的許多黑暗秘密。
 
 
景嵐帶著店員出現。店員示意她跟隨前往試衣間。她躊躇後,覺得不好意思叫人來又說不去,便乖乖跟著。
 
沒人說試穿後不買是犯法的,只是她臉皮薄,有好幾次在西門町因為店家拿著計算機敲敲打打跟她說「妳看妳看、我今天特別給妳打折,平常都沒有的,這件賣得很好,剛進來馬上就賣掉三件,這是最後一件了!」而獻出了好幾張小朋友。後來她才從婉琳這個強到可以在五分埔跟店家凹到批發價的殺價魔人口中得知,她還是被坑得很慘。
 
不過她臉皮再薄,也吞不下這個價錢的運動服。
 
 
換了運動服出來,站在穿衣鏡前一看,什麼奇蹟都沒有發生。只是件很普通的運動服,胸口有著很可愛的閃亮亮圖紋。她看起來像是要去操場慢跑一樣。
 
 
換回原來衣服的時候,她才突然冷汗涔涔地驚覺:一件運動服尚且如此,那禮服會是怎樣的天文數字?
 
 
李安瑟本來是心情沮喪地走進店裡的,但當店長開始在她面前閃出一件又一件的晚宴服,她時尚的本能就壓倒了對麗玟的敵意。只聽她冷冷的說
 
「她才十八歲,你選香檳色?」、
「我不喜歡那胸口的抓皺,太俗氣了!」、
「這是小聚會,不是奧斯卡頒獎典禮,你要她被鑽石壓垮嗎?」、
「這件像是被鯊魚咬了一口」、
「好像法國女僕,你為什麼不乾脆附上一個塵帚算了?」、
「還可以,但裙襬太長,如果待會找不到適合的,就帶回去改!」
 
把店長折磨到幾乎要跪地求饒後,她終於選定了三件候選的洋裝,叫麗玟一件一件的試穿好出來給她看。李安瑟站在穿衣間外,雙手抱胸,若有所思的打量著麗玟每一次更衣出來的模樣。
 
她暫時忽視眼前女孩帶給她的痛苦,只知道她不會允許任何經她打理過的女孩不是宛若女神的美。
 
 
麗玟確實體會到了李安瑟身為設計師精準的眼光。沒有在她身上裁量,所選的禮服都很合身,而且並不特別裸露,只在清純中洩露一點性感。
 
她一方面驚異於鏡中自己的模樣,一方面沒有勇氣去看那一紙小小的標牌。
 
 
李安瑟招來景嵐討論。對景嵐來說,麗玟不管穿哪一件在他看起來都一樣 一樣會讓他想撲倒她,所以他的意見等於沒有。
 
李安瑟沉吟半晌,又和店長討論過配件的搭配後,分析給麗玟聽,並徵詢她的意願。
 
 
麗玟很想說「可不可以都不要」,但店長加李安瑟加景嵐那三雙期待她開金口下定奪的閃亮注視,讓她只能隨意指著其中一件,說,「我比較喜歡這個。」
 
店長很明顯的覺得扳回一城,「我一開始就說選那件就好了!」
 
「裙長要改啊,這個滾邊要拆掉重縫不容易。」李安瑟看了看用安全別針勾起來的裙襬,對另外兩人說,「這我待會先拿回去給助理改,改好送到你們飯店去試。最好是一次就成,但要是不行我助理會再拿回來的。」
 
 
關鍵時刻到了。麗玟閉上眼,不想看到店長拿衣服去刷的那一瞬間收銀帳上顯示的數字。但出乎她意料外,李安瑟把衣服交給店長,就對景嵐說,「這算在我的招待上。」
 
景嵐立刻回答,「不行。」
 
李安瑟嚥了嚥喉中重新湧上的一絲絲酸苦。要演好人就演到底,或許她會死心得比較快。她低低的說,「就依我吧。我買的話,因為都是同行人會給很大的折扣,要你出錢我就比較不好說話了。」
 
景嵐還是回答,「不行。」
 
「你要回報的機會還多得是,」李安瑟看著地板說,「讓我盡盡東道主的義務。」
 
「我不是為了讓妳付錢才叫妳來的。」景嵐皺著眉頭,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堅持。
 
「我也不是為了讓你花錢才叫你來的。」李安瑟說道,「不要讓我難做人。」
 
景嵐聽了,看看李安瑟眼中閃爍的堅定,嘆口氣屈服了。李安瑟走到站在櫃台後的店長面前,遞出一張信用卡。
 
店長露出會意的眼神,掃了標牌,又敲敲打打了一陣,沉默的等著簽帳單出來,擺在桌上說「請簽名」,從頭到尾沒有提到數字。
 
 
走出百貨公司,李安瑟的心情比進入前要惡劣。她不懂她自己為什麼要裝瀟灑裝到這種地步。手提裝著禮服的紙袋,對景嵐說,「我先回工作室去了,你們大概什麼時候回飯店?」
 
「吃過飯,走一下就回去,我想不超過九點吧。」
 
她沒有正視麗玟,說,「那我九點過後叫助理過去,要回來得遲了再打來跟我說。」便迅速轉身招了計程車進去。
 
 
「她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樣子。」麗玟擔憂地望著計程車離去。
 
「我想是壓力太大,畢竟她剛開自己的店,有很多事情要管。」景嵐說道,「但我知道她一定覺得妳很可愛。」
 
「哪有? 我跟她比起來差好多。」麗玟頹喪地說,「明天應該會打擊更大吧。」
 
「該受打擊的應該是他們吧?」景嵐滿不在乎的拉著她往看起來像是有食物的方向走去,「他們誰像我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作伴!」話說完他才想到:明天見到一半的人應該有的都是「男朋友」。不過,他說的話還是成立。
 
看景嵐一副悠遊自得的模樣,麗玟也不好意思再擺出憂鬱的面孔,只得勉強收起顧慮,和景嵐去吃飯閒晃。
 
只是李安瑟離去時眼底流出的不快樂,一直隱隱壓在她心上。
 
 
吃了飯,漫無目的地在市街上走了一會兒,走到乏了,就回飯店房間。景嵐轉電視台不小心看到溫布頓就暫時被黏住了,麗玟便趁機先去洗澡。才剛洗好還沒換上衣服,就聽到門鈴響。
 
電視被關小聲了,一陣細碎的簡短交談後,景嵐敲門說「助理送衣服來了」。
 
麗玟急忙應道「我只差衣服沒穿,馬上就出去!」
 
景嵐本來要「哦」的一聲,隨即一想不對,「妳就是要出來試衣服的,還在裡面穿什麼?」讓她把門開了,交過改好的禮服,和助理在房裡坐著等她。
 
 
麗玟邊匆匆套上禮服,邊聽著景嵐和助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忽然間她停下了動作。
 
不是說助理在言語間洩露或暗示了什麼,但他們的對話突然讓麗玟腦中浮現了一個念頭。而那個念頭越清晰,許多暗藏在心底的疑惑就越有了解釋。
 
 
她的直覺告訴她:李安瑟喜歡景嵐。
 
一時間,毫無理由的,她的手腳又酸軟了起來。
 
她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面對明天的李安瑟。
 
 
於是,隔天下午,當景茗風度翩翩的出現在聚會地點時,所看到的景象如下:
 
身為主人的李安瑟穿梭在賓客間,為他們互相引見,讓設計師們向商人們介紹他們身邊站著的絕美模特兒身上穿的衣服是在表達何種理念。至於商人們看的到底是衣服還是作衣服架子的美女多,就說不一定了。
 
雖然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李安瑟卻偶爾會向景嵐的方向投來一兩個若有所思的目光。而李安瑟的目光一移開,跟在景嵐身邊的麗玟就會欲言又止的看著李安瑟的背影。只有景嵐像個沒事人,悠閒的享受食物和閒談。
 
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邊這麼想著,景茗邊去和李安瑟打招呼。
 
 
麗玟藉口說要去洗手間,卻是溜到陽台上。一到了空無一人的陽台,她就虛脫地將頭靠在扶欄上,兩隻手無力的垂著。
 
她覺得很累。要跟上這些人的交談而不覺得像在聽火星話,幾乎耗盡了她的力氣。他們聊的事,她幾乎都插不上嘴,而偶爾能插上嘴時,她又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她覺得自己像個被精心雕琢出來的石像,被景嵐從一處搬到另一處,僵直的供人賞看。
 
她也覺得無聊。她對討論旅遊經歷還算在行,可是他們一提到政治或是商業,她就覺得像是在聽普化一樣,每個詞都聽得懂,可是組合起來的句子讓人一頭霧水。她也不懂他們討論藝術的方式。看見穿著十公分高跟鞋,自己的頭只到人家的胸部的模特兒身上的碎布,她實在無法把那和設計師口中說的「女性展翅飛翔的自主性」聯想起來。
 
但她也感到沮喪。不管她喜不喜歡這些人,他們都至少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說自己年紀尚小,在場有幾名設計師十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在大師手下做助手了,並別說那些美得令人自卑的模特兒有些甚至才剛滿十六歲。
 
 
這些人已經開始在世界的舞臺上嶄露頭角了。而自己呢?
 
 
她知道她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但她還是有夢想的…或說至少曾經有過。
 
她不想要變成只是一個走動的附屬品。而現在她就有那麼一點這樣的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回頭,望見景茗正回敬以相同的愕然。他手裡捻著一根未點的菸。
 
「妳怎麼在這裡? 我哥呢?」
 
麗玟眼神黯了黯,「我剛只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景茗心中暗叫一聲不妙:怎麼瓊瑤劇演到一半,女主角自己失神起來?「怎麼啦?誰欺負妳了?跟本少爺講,我跟老哥聯手去揍人。」
 
麗玟短短的笑了一聲,「才不是。」
 
「那是怎樣?」景茗晃了晃打火機,「我可以抽嗎?」見麗玟點頭才點了菸。
 
「…我只是覺得有點格格不入,」話出了口,麗玟才覺得自己聽起來有些可笑。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景茗在心中想著,嘴裡吐出一口白煙,「妳年紀還小,當然會這樣覺得。」
 
「我覺得那不是最主要的原因。」麗玟淡道。
 
「那是什麼?」
 
麗玟頓了一下,「我問你,李安瑟喜歡景嵐,對吧?」
 
景茗嗆出一口煙,「咳…」還在思考要怎麼回答,麗玟已經一副「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知道」的表情了,只好無奈地說,「大概是,不過我跟妳保證老哥那根木頭對她沒有感覺啦!」
 
「我不是在懷疑他,只是跟她相較之下,我覺得自己很虛。我不想要…失去自己。可是我現在就覺得…」麗玟止住了嘴。
 
好像自從認識了景嵐之後,她的世界都依著他運轉。
 
她還是每天去上學、和朋友出去玩,可是她永遠都在等待手機鈴響,看見螢幕上顯示他的名字的一瞬間。而一和他在一起,生活中的其他待辦事項就被擠到排程表的末端。
 
她變得只求交出的報告字數足、看起來不像過份打混,考試成績只要持平,不要讓父母擔心就好。
 
她對自己不再有期待,這個暑假到來也不再像往常一樣,除了籌畫和朋友出去玩樂外,思索是否要去學個瑜伽、肚皮舞、還是進階西班牙文。
 
 
生活變得如此單一,且依附著另一個人。
 
 
景茗打斷了她的思緒,「妳還在熱戀期,現在就想這麼多,會不會太自找煩惱了?」
 
麗玟嘆道,「我總不要熱戀期過完,才發現自己一事無成。」
 
景茗笑了笑,「妳還想得真遠,不過呢,」彈了彈菸灰,說,「與其自己胡思亂想,跟我哥討論不是比較有意義嗎?」走過去挽住她的臂膀,「走吧,跟我一起去欣賞美女吧,看看我們兩個誰的眼光比較好!」
 
 
聚會結束後,景嵐和麗玟坐上了回飯店的車。一開始,兩人都沒有說話。景嵐是因為在聚會上講得夠多了,覺得精疲力盡,麗玟則是在想著要怎麼開口。
 
「我問你哦…」許久,她才瞪著窗外緩緩說道,「如果等到我大學畢業,我們還在一起…然後我說要出國,你會怎麼辦?」
 
身後的景嵐經過短暫的緘默後,回答道,「那要看情況。」
 
麗玟轉過頭去,「什麼情況?」
 
「如果妳是去英國或是歐洲任何一個國家留學,我會說,那不是什麼問題,」景嵐靜靜說道,「了不起我跟我弟職務對調。從馬賽飛歐洲任何一個城市,都不會太久。」
 
「但如果是歐洲以外的地方呢?」麗玟問。
 
「那就要看妳要去多久跟妳自己的意願了,」景嵐摸摸她的頭髮,柔聲道,「我覺得那會有些困難…我並不想和妳長久的分開…不過,凡事總有解決的方法的。」
 
麗玟看著他,認真的說,「我想要變成很厲害的心理學家。」
 
景嵐笑了笑,「那很好。」
 
「可是如果我想要申請到好學校,那我現在成績就不能太差。」
 
「確實如此。」
 
「那你可以幫我確保我會乖乖念書嗎?」麗玟問道,「期中跟期末考前不可以玩,一定要念書。討厭的科目也至少要七十分。」
 
景嵐邪邪的笑道,「我是妳的保姆還是男友啊…好啦,開玩笑的,我知道妳的意思。我會當妳的良心的,可以吧?」
 
「嗯。」麗玟微瞇著眼,露出滿足的笑容。
 
 
在此同時,指揮完會場清理的李安瑟揉了揉緊繃的太陽穴,和助手們說過「辛苦了,大家回家吧」之後,也提著包包準備要離開。
 
走出大樓,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幽幽的嘆口氣,只覺得全香港就她一人最寂寞。在包包裡摸索一陣,抽出一根菸,卻怎麼樣也找不到打火機。
 
她低低咒罵一聲,轉身想要去附近的商店買,卻看見景茗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站在她面前。
 
「你怎麼還沒走?」她吶吶地問道。
 
「等妳啊,」景茗答得理所當然,伸出的掌上有一枚打火機,「我們去喝酒吧?」
 
 
李安瑟先是一愣,隨即笑了,然後搖了搖頭。
 
「真是個趁人之危的混蛋。」她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完,便隨景茗進入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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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玟。」
 
麗玟轉過身去,驚道,「晨恩?」
 
 
晨恩斜背著背包,走向正在摩斯漢堡窗口前排隊的她,「好久不見了。」
 
他這麼一說,麗玟才發覺自上海回來後的一個月,都沒有見到他。只是她一直沉浸在和景嵐相聚的幸福裡,甚至連晨恩消失了這麼久都沒有發現。她一方面因為自己完全遺忘了他而感到難為情,一方面也驚異於他的變化。
 
短短一個月不見,他似乎變得更成熟穩重了。他本來就是個比較沉穩的男孩,但過去總時時顯得有些冰冷難以親近,可現在他看著她的表情是半含著微笑的。
 
 
而在晨恩眼中,麗玟也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她的變化是一點一滴的,但對有好一段時間沒見到她的晨恩來說,那是極大的差異。
 
她本來就很美,但她現在看起來更美了。她舉手投足間都有股嫵媚,卻是隱淡而不流於俗豔的。
 
 
「你去了哪裡?」麗玟從店員手中接過米漢堡,和他並肩走向系館。發現他掃空了之前的陰霾,現在顯得如此精神奕奕且友善親切,讓她十分高興。
 
「去日本參加比賽。」
 
「撞球?」麗玟見他點頭,又問道,「結果呢?」
 
「我拿了季軍。下個月還有另外一個比賽。」
 
麗玟微感訝異,「我以為你說你打算等畢業了再開始積極比賽。」
 
「我改變主意了,」晨恩靜靜說道,「我還是會想辦法念畢業,但我要從現在開始就建立比賽經驗。」
 
麗玟小心翼翼地問,「還有一週就期末考了,你之前都沒上到課沒關係嗎?」
 
晨恩嘴角扯起了一個笑容,「我爸幫我請了家教,而且我國文還寄了報告給教授。」
 
「你也寫了司馬遷的報告啊,」麗玟吐吐舌,「我寫得好痛苦說。」
 
 
兩人一同走進教室。晨恩立刻被一群男同學招手叫過去,七嘴八舌的問他賽事結果以及在日本有沒有看到很多正妹。婉琳則若有所思的望著晨恩。
 
麗玟坐在婉琳身邊,說,「他變很多呢,變更成熟了的感覺。」
 
婉琳喃喃說道,「確實如此。」
 
晨恩從男同學中抬起頭來,目光卻是對上婉琳。婉琳震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
 
 
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兩個月前英文課後的那場對話。
 
 
「麗玟的對象是大公司的老闆。」站在電機系館後一片荒蕪的草地上,婉琳兩手抱胸說道。
 
「…我不意外。」晨恩答道。他多少有感覺到。
 
婉琳嘆口氣,「可是跟一般狀況有點不太一樣的是,他是認真的。」
 
晨恩望著婉琳,思索半晌後,決定相信她的話。
 
婉琳本來是要伺機給晨恩機會追麗玟的。但一看到晨恩那愁眉苦臉的模樣,說話又這麼悶騷,一股氣上來,反而數落起來,「為了你好,也為了麗玟好,我說一句老實話:你這樣死纏賴打下去是在浪費時間。麗玟人太心軟了,不會發卡給你的。可是以你現在的狀況,不管你做什麼,都不會有結果。」
 
 
「…那告訴我要怎麼做。」晨恩說。
 
婉琳又嘆口氣,「首先拋棄你的死腦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你越是覺得非要跟誰在一起,那個人就越不可能喜歡你。而且你有什麼條件好談? 你比得上人家什麼?麗玟喜歡的是他給的安全感,你有嗎?先改變自己,再來問別人吧。」
 
她頓了一下,「我平心而論,以你的條件,稍加強化一下,要找到超優的女朋友一點也不難。」
 
「我只喜歡麗玟。」晨恩固執地答道。
 
「所以我說你死腦筋。」婉琳冷道,「先去交個兩任女朋友,再回來跟我談永摯不渝的愛吧!」語罷,轉身離去。
 
 
婉琳將他一個人留在三月的寒風陰雨裡。推敲琢磨過她的話後,他還是無法下定決心。他只知道他還不想放棄麗玟,可是也不想再看到她眼底期待著那輛銀色房車的神情。所以當父親半試探地提起日本的讀賣盃的時候,他抱著逃避的心態去了。
 
雖有著兩屆世界青少年錦標賽冠軍的榮譽,在職業撞球世界他還是初生之犢。他的第一戰幾乎要以慘敗收場,若不是對手在占了上風後失常到連嬰兒都打得過他的地步,他立刻就會被打回台灣。
 
僥倖獲勝的那一瞬間,他沒有嘗到勝利的快樂,卻重新感覺到了對這項運動的熱情。他有些自嘲地想:如果人生中不能有他喜歡的女孩,那至少可以有他喜歡的運動。
 
但隨著他經歷了每一場戰鬥的折磨,體會了勝利的狂喜和落敗的悲痛,他好像隱隱有了領悟:不該是他的就不會是他的,但如果他準備不齊全,到手的勝利也可以拱手讓人。
 
比賽結束,他拿到了季軍。以一個新人來說,他在讀賣盃的成績算是相當令人驚豔的了。回台灣的路上,父親嚴肅地詢問他對未來的意願,「要兼顧課業跟比賽是很困難的,到了某個時候,你會必須選擇放棄其中一個。」
 
他知道父親是很支持他的。上了大學,半放棄撞球的是他自己。是他厭倦了練習,也激不起對賽事的興趣。對麗玟說打算畢業才重新打球的話,其實是個謊言。他知道他如果念完大學畢業都沒有參加一場賽事,他就等於退出了。
 
他一直迷惘著是否要就此和職業撞球絕緣。他是可以把心理系念畢業,去念個研究所生心組,然後去從事藥品研發之類的工作。化學一直是他的強項,他有時也不太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沒填化工或化學系。可是他心底一個有個聲音在說: 不要放棄。
 
他的心還不想放棄,可是他的身體卻拒絕親近球桌。他可以打,可是他無法長時間專注。有太多雜念會充斥在他腦海裡,以致他無法思考到下一竿以後的戰略。只有在那次教導麗玟的時候,他才發現腦子暫時的淨空。
 
麗玟就像是沒有任何雜質的機械一樣,反映他的智慧,忠實的執行他的動作,並有那麼一兩次解了一些他連自己都不太有把握的球。透過麗玟,他明瞭到自己是有才能的。在為此感到欣喜的同時,他也發現他的心被拉向了麗玟純白無垢的心靈。
 
結果他還是無法專注在球桌上,因為他被愛情迷惑住了。
 
 
可是戀愛經驗幾乎等於零的他,除了笨拙的表現方式外,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方法。而他越是意識到麗玟心裡有另外一個強大的存在,他就越著急,也表現得越鹵莽。婉琳的話一開始聽起來沒有那麼有震憾力,她自己大概也說得無心,但從日本回來的路上,他慢慢體會出了一份道理來。
 
 
也許這世界上還有會其他女孩像麗玟一樣讓他動心,但至少現在還沒有。那無所謂。而麗玟或許有一天會有愛上他的契機,但現在她還沉醉在另一段戀情中。那也無妨。眼下,他只最在乎自己,和下一場球賽的勝利。
 
 
婉琳當然不知道她只是為了回報參考英文報告的救命之恩而胡亂說的話會有這麼深遠的影響。她只是確實感覺到晨恩變了,而且應該是往好的方向變了。
 
 
一天的課結束之後,麗玟在系館門口等坐著計程車的景嵐出現時,晨恩也背著背包從系館裡走出來,準備要回家。
 
「在等他嗎?」他淡淡的問。
 
「嗯,」麗玟點點頭,「他今天去復健,所以可能會慢一點吧。」
 
「復健?」
 
「他的小腿被鋼筋壓到骨折了,不過復原的情況好像比預期的好,聽說再過半個月就可以正常走了。」麗玟看見黃色計程車緩緩駛近,「啊,那應該就是他了。我先走了,明天見!」
 
「再見。」晨恩看了漆黑的計程車車窗一眼,轉身離去。
 
 
景嵐看著原先站在麗玟身邊的男孩,覺得他有點眼熟。但細想後,才記得曾經在接麗玟回家時看過他。想必是系上的同學。
 
麗玟鑽進後車座,滾到他懷裡,「復健得怎樣?」
 
「非常好,」景嵐微微笑道,「再過半個月就可以不用柺杖了。」
 
計程車從校園後門出來,轉上新生南路,隨即在辛亥路右彎,經過和平東路,駛進一條一旁有著小學圍牆的小巷,左彎右柺後,停在一棟公寓大廈前。
 
自上海回來後,考慮到不能開車上班、要到醫院報到、又要增加和麗玟見面的機會,景嵐在這裡租了一層公寓。這樣一來,他不但要去哪裡都很方便。而對麗玟來說,能就近到師大夜市吃晚餐和宵夜也是一大福音。
 
麗玟的父母雖承認了兩人的往來,還是規定她一星期只有週五晚上可以在景嵐家中過夜,其他時候要在婉琳或其他同學家則不在此限,但需事先報備。有過當初慘痛的經驗,現在婉琳已經不再會替她撒謊了。麗玟也沒打算破規。她知道這對父母來說已是極大的讓步了。
 
麗玟到公寓裡放下了背包,只帶上手機和零錢包,轉身下樓。在門口等著的景嵐問她,「婉琳跟維翰要來嗎?」
 
「維翰要打工,婉琳熱舞社有活動的樣子。」
 
他們走小巷到師大夜市去。夏季已至,夜市從晚餐時分就已經人潮洶湧,且是越夜越繁榮。雖然天氣已炎熱起來,麗玟和景嵐都不約而同的想吃鐵板燒,便到夜市巷裡一間在漫畫店旁的鐵板燒店去。
 
而既然天氣熱了起來,麗玟也自然而然換上了夏日穿著。對此景嵐半喜半憂。喜的是可以看到麗玟每天都變出不同一套可愛的衣著 照她的說法,她的夏日衣櫃是冬日的三倍有餘 憂的是她一穿上細肩帶,配上短褲,走在路上,原本就已經不算少的目光現在是完全爆增到他想忽視都不行的地步了。只能說夏天的夜市根本就是集體的走秀台:你看人,也被看。
 
他可以理解人們想要多看一眼美好事物的心態。他自己也不是聖人,有美女他也會多看幾眼。可當那些眼光黏死在她前凸後翹的部份遲遲不離開,他就有些不悅了。他認同審美,但他不認同視淫。
 
尤其是有一回他在後面走得稍微慢了點,和麗玟拉開了點距離,以致於清清楚楚聽見了一旁兩名男孩的評頭論足「夠兇,不過手臂粗了一點」,他實在忍不住,瞪了他們一眼,冷冷說道「嘴巴放乾淨一點」。
 
沒想到這兩個男孩退得遠了點後,嘴巴還是不饒人「她男友原來是個掰咖,還這麼嗆」。要不是麗玟轉回來找他,他還真很想回去教訓那兩個瘦乾巴的白目,讓他們知道就算他只剩一隻手也能輕易把他們幹掉。
 
不過,有一點他不太懂的是:為什麼他也受到那麼多注目禮?他已經習慣在學生時代,和景茗一起走,所有女孩都會像飛蛾撲火一樣掛在弟弟身上,樂得他清閒一身。而進了職場,就不常有機會接觸大量年輕的女性,所以也毫無感覺。直到現在被野放在夜市裡,他才發現時下女孩的目光真是大膽到讓他很無力的地步。他明明已經很低調了。
 
 
幸好麗玟似乎對這些目光完全絕緣。在夜市裡,她眼中依照順序只有食物、路邊的擺攤品、跟他。也就是說,她會先遊魂似的被食物香氣吸引進夜市,然後在路上不經意偏頭看見喜歡的飾品或是衣服,就癡癡地走過去翻看半天,才突然想起他還在旁邊,急急說道「看一下下…看一下下就好了!」然後在跟他繼續往食物方向走的路上依依不捨望著方才看到的心型耳環,卻又在他問要不要買時堅決地搖頭說「不可以!」
 
 
這樣的場景他其實不陌生。只是他記憶裡的女人是在看著櫥窗裡Cartier的鑽戒並且喃喃自語著說「什麼時候你會有錢到可以買這個給我呢?」然後去吃在他吃起來跟普通餐廳其實沒什麼兩樣的米其林三星餐廳,並開一瓶三十英磅的酒,要他付完帳後,送她回家,並在上樓前挑逗地在他唇上留下一個吻說「我不想要進展得太快…」起初他還以為那是往來的正道,後來弟弟得知後哈哈大笑「那樣的女人連一英磅都不值!」
 
 
他們吃完鐵板燒,回到公寓裡,看了一會兒電視。麗玟本來還算有興趣的看著足球比賽重播 她很快就發現景嵐跟許多歐洲人一樣,非常迷賽車、網球、跟足球。雖然他們並不是從頭看重播,但麗玟還是在正規時間剩下最後五分鐘的時候睡著了。
 
十五分鐘後,她迷迷糊糊地醒來,問說,「誰贏了?」
 
「我支持的那一隊。傷停時間罰球進了!」景嵐語氣裡有顯而易見的快樂。
 
「這樣啊…」麗玟從他懷裡爬起來,問道,「我口渴,你要喝什麼嗎?」
 
「水就好了。」
 
麗玟到廚房去的時候,景嵐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意外地發現是李安瑟。李安瑟自是先慰問他的傷勢,在得知他已將近痊癒後,語氣明顯放鬆許多。
 
「我其實是一直覺得對不起你的,」李安瑟小聲的說,「因為當初是我提議去看工地的。」
 
「那不是任何人的錯,當然也不是妳的錯。我只是運氣不好。」
 
李安瑟咬了咬嘴唇,壓下心中浮動的情緒。景嵐見她沒有答話,怕她是在胡思亂想,又問道,「旗艦店如何?」
 
「很好,很順利,」李安瑟輕道,「我事實上就是為此打來的。我要辦一個小聚會,請得都會是時尚界的跟政經界的一些朋友。我想要邀你們兄弟來。」
 
景嵐琢磨了她的話。他對投資美容健身俱樂部還算有興趣,但對時尚實在就不怎麼有動力。而李安瑟這樣的安排,很明顯是要為自己跟時尚界的人找財源。李安瑟是他的朋友,如果她真的需要資本,他可以私下贊助,但他此時還無意讓宏景公開跟時尚扯上關係。
 
李安瑟察覺他沉默的涵義,忙道,「你不需要感覺有任何義務…我是作為一個朋友邀請你的。我只是想要看你還安好,就心寬了。就當作是我請你來香港作客人吧!上回你來,我忙走秀,之後就立刻殺去上海了。這回聚會後,你若得空閒兩三天,我可以帶你遊遊香港…這裡有很多好玩的是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
 
她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滿懷期待他的回應。他說話還是那樣溫雅徐緩,「好吧,妳說服我了,」但下一句話就讓她心涼了半截,「如果我女友想來的話,我可以邀她來嗎?」
 
「當然可以,」雖景茗事先預告過,也曾反反覆覆想起過,實際聽見時她還是痛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交女朋友了! 也不跟我說,真不夠朋友。」
 
「我本來想,但我知道妳之前在忙。妳看妳自己也是到現在才打來,等等、她來了,我問一下。」李安瑟冷汗涔涔地聽著兩人對話,一點也不想想像那畫面。
 
麗玟一聽是去香港,還是見她用的香水的設計師,當然舉雙手雙腳說要去。
 
「她說好,只不要卡到期末考的話,」景嵐笑道,「日期是什麼時候?」
 
李安瑟有些頭暈目眩,「七月初,大概是七月五號,但實際日期我明後兩天訂下來再跟你確認。」
 
「那她應該沒問題。她很期待見到妳,現在都已經蹦蹦跳跳的了,」景嵐掩不住語氣中的寵溺,「她說她從用了妳的香水之後,就不想再用其他牌子的了。」
 
「那我還得先去忙了,我也會給你弟弟發邀請函的。」李安瑟說完,就立刻掛斷通話。她不敢再多談,怕手機那端會突然冒出個嬌柔的女聲來跟她說話。
 
怔怔坐在桌前一會兒,看到桌上放著一瓶自己的香水,拿起來,有股想砸下去的衝動。但她高高舉在空中的手,最後只是猛力甩到了桌上。她掩住臉呻吟,卻悲哀地嗅進從瓶中洩出的香氣
 
 
氣味是女人的文字。她的香水就等於她的語言。而想到她的文字被另一個女人使用在她慕戀的男子上,她無法不感到苦澀。
 
 
而海峽的另一端的小小公寓裡,麗玟正為了這即將到來的旅行而雀躍不已。她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去過香港,長大後都只有經由該地轉機,沒有真的造訪這城市過。而她對時尚的認知也只有從VogueElle這類雜誌裡得過隻字片圖,可從來沒親身處在所謂的時尚圈中,更別說是認識那些在她想像中都美得像從畫裡走出來一樣的男女了。
 
等興奮稍微冷卻下來,她又擔憂起來,「我是不是要買合適的衣服去參加party啊?我有的好像都不夠時尚,可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挑。」
 
「我也不清楚,但妳真的擔心的話,我們可以早到一天,叫安瑟或是她的助理幫妳挑衣服。香港這麼大,一定會有適合妳的衣服。」
 
麗玟眉頭皺了起來,「怎麼辦…萬一那邊每個人都超瘦超高,我一定會很難過…」低頭看看自己手臂上被夜市養出來的一圈圓滾滾的肉,「現在減也來不及了吧。」
 
景嵐將拉她到懷裡,頭埋在她的髮間,含糊不清的說,「想太多了…我去過,那邊沒有人比妳更美…」
 
麗玟閉上著,沉醉地享受他在自己頸上留下一連串細碎的吻,並隱隱期待著。直到他突然「嗯」的一聲,開口澆了她一大盆冷水,「期末考是什麼時候?」
 
「…下下禮拜。」麗玟顫顫地開口。
 
景嵐點點頭,說,「那今天一次補足下禮拜五的份好了…」
 
「什麼意思?」麗玟臉色慘白地問他。
 
景嵐不假思索的說,「如果你隔週要期末考,你爸媽不會放人的。」他倒是摸清了麗玟父母的個性。而且,他有點害怕要是她沒考好,會有人衝進公司往他桌上丟成績單…那場景太丟臉了,他不想冒險。
 
看麗玟一副意欲反駁的樣子,捏捏她的臉,說,「想一想,妳撐過期末考,就有香港等著妳去玩!」
 
「好吧,」麗玟囁嚅道,紅著臉伸出手攬住他的脖子,「那我要兩個禮拜的份。」
 
景嵐輕笑著將她壓倒,「待會妳就不要後悔…」
 
 
一週後,麗玟走進總圖,準備要找位子坐下來念書。期末的總圖總是大爆滿,她繞了好幾個樓層才終於找到一個空位 在晨恩的隔壁。
 
晨恩聽見身邊的走動聲,抬起頭來,一張戴著金邊眼鏡的臉辨識出是她後,微微笑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麗玟默默點了點頭,拉開位子坐下,從背包裡拿出微積分和普化課本。她和晨恩坐的是有隔間的位子,所以一但將頭埋進了書本裡,就可以心無旁騖的念書。
 
 
好一陣子,偌大的圖書室一角靜悄悄的,只間或夾雜著翻書聲和壓低的清喉聲。晨恩念完了普心,起身要去洗手間,卻看見鄰座的麗玟一頭栽在普化課本上。
 
他本來以為她念到睡著了,卻看見她握著筆的手在課本上歪歪斜斜地劃下痕跡。疑惑地點了點她肩膀,見麗玟一臉哀怨的轉過來,小小聲的說,「我完了啦。」
 
晨恩壓低音量道,「要我幫忙嗎?」
 
麗玟睜著水汪汪的眼睛,點了點頭。
 
 
三小時後,兩人筋疲力盡的走出總圖。麗玟用力伸了個懶腰,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哇,都已經九點了!普化真的是我的剋星,早知道我就選普物,我物理好像一直都比我化學好。幸好撐過這最後一次考試,就可以跟化學說掰掰了!」
 
「要回家了嗎?」晨恩問她。
 
麗玟沉默了一下。她其實很想「偷偷」跑去見景嵐。她跟父母說會留在學校念書,也確實乖乖念到了現在。而景嵐的公寓就在騎腳踏車不到八分鐘的距離外。
 
但她還是不敢這麼做。一來她對不起良心,二來她怕景嵐看到她會k她的頭叫她回家去。
 
「我還是坐車回家好了。」她悶悶地說。
 
「我送妳回去吧。」晨恩說。
 
麗玟遲疑地看著他。晨恩又說,「妳男朋友腳骨折也不可能開車來載吧? 而且我們還可以先繞去師大夜市一趟買宵夜。」
 
宵夜!麗玟覺得她肚子裡一陣咕嚕咕嚕聲,好像在跟她說「我要吃可麗餅!」她知道她應該節制飲食,嚴禁宵夜,尤其她半個月後要去香港參加一定有很多俊男美女的聚會。
 
可是考試的壓力越大,胃中的哀求就越難拒絕,而且她開始暗自希望可以在夜市看到景嵐。這樣她至少有理由可以說「不是特地來找你的,只是剛好來買宵夜碰到」。
 
他們到師大夜市去,麗玟買了玄米茶和紅豆抹茶可麗餅,晨恩買了海鮮總匯,並在店裡吃。麗玟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晨恩聊著對考試的厭煩和暑假的計畫,邊天真的期待景嵐會突然從哪裡冒出來。
 
事實是,景嵐此刻人正坐在信義區一家餐廳裡。他正對面坐著的冷豔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好同學林堇。林堇身邊則坐著另一位同樣打扮入時的女子。
 
他們見面的理由很簡單:景嵐想找林堇替他設計下一間餐廳,所以請她吃飯賣賣人情,而林堇則想讓多年老友見見她的女友,下個評鑑。
 
這一頓飯吃得很融洽。林堇的女友凱希個性十分開朗,輕易的就給景嵐留下了好印象,他向林堇使了個眼神,意思是「她過關了」。
 
「聽小堇說,你在上海有開一間美容俱樂部?」凱希問道。
 
「我只是出資。」
 
「怎麼會想投資啊?」凱希笑問,「宏景不是作海運,跟美容扯不上什麼關係?」
 
「是我一個香港的朋友,叫李安瑟的設計師說服我的。」
 
「李安瑟!」凱希驚道,「是那個『Andromeda』的設計師嗎? 我超喜歡她的衣服,還有她的香水!」
 
「是啊,她跟我是好朋友,最近還邀我去參加她的時尚聚會。」
 
「哦?」林堇挑了挑眉,別有意味地看著他,「好朋友?」
 
景嵐如何看不透她的話中有話,淡道,「真的只是好朋友,而且我已經有女友了,別亂配對。」
 
「女友?」換林堇吃驚,「誰?這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朋友啊?」
 
怎麼我身邊的人都覺得我欠他們一份近況報告?景嵐翻了翻白眼,「還記得上次在Crimson River,經理帶進來的那對夫婦跟他們的女兒?」
 
「你跟有夫之婦搞?」林堇更驚。
 
景嵐很想抄起桌上的杯子敲她的頭,不過還是忍住了,「是女兒!」
 
「那女兒…」林堇回想了一下,「記得看起來很年輕。」
 
「是很小,她還是大一。」
 
林堇「噢」了一聲,好像要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
 
景嵐皺了皺眉,「有話就直說。」
 
「嗯,沒有啦,」林堇半自言自語的說,「我只是以為你已經過了風花雪月的年紀,現在找的對象都會是認真的。」
 
「我哪句話讓妳聽起來覺得我不認真?」景嵐沒好氣的反問。
 
「那你要認真的再等三年? 還是五年? 現在好像大學畢業都非得念個一兩年研究所。」林堇問道。
 
「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景嵐一口飲盡杯中的紅酒,「而且要說服我媽也還得花上一些時間。」
 
「啊,對,我都忘了你媽這個狠角色。她沒有拼命塞相親對象給你嗎?」
 
「當然有,不過之前景茗在馬賽,我每隔一陣子就會逼他回去『省親』,這樣她就會只記得要替他找,暫時沒空騷擾我,」景嵐嘆口氣,「不過她還是在這裡安插了個間諜,想到我就有氣。要不是看在這間諜是開國元老、功勳彪炳的份上,我早就開除她了。
 
我媽也真是的…我可以體諒她想要替我跟景茗找到歸宿的心情,尤其又因為老爸身體不好,嘴上常念著要抱孫子。可是她該知道這種事是勉強不來的。不是說對方有傾城美貌還是萬貫家產,我就一定會被吸引。
 
她該明白自己的兒子們既不是沒有知覺的籌碼,也不是只有動物本能的嬰兒製造機。我希望她親自看到麗玟後,會看得出麗玟的優點,喜歡她並接受她。我希望她了解自己的兒子並不是沒有眼光的白癡。」
 
 
林堇訝異地看著他,「你還真的是很認真的在思考。」訝異又轉為好奇,「這個麗玟是有什麼獨特之處,讓你這麼快就下定決心啦?」
 
景嵐替自己又斟了半杯酒,拿起杯子輕晃,望著深沉的液體蕩漾著,微微笑道,「我覺得那是很難形容的…硬要說的話,就是她很可愛。」
 
「總之就是你喜歡老牛吃嫩草就對了。」林堇毫不客氣地譏諷他。
 
「我才沒那麼老。」景嵐白了她一眼,隨即說道,「麗玟雖然還很年輕,但她具備的特質很好。她很純真善良但不愚蠢,並且願意接受新的觀點,不侷限在既有的想法裡。她也許不是絕頂聰明,但她懂得運用現有的知識。」
 
「聽起來像是我會想雇用的人。」林堇笑道。
 
「正是如此,」景嵐靜靜笑道,「不過我搶先一步了。」
 
 
吃完了飯,和林堇及凱希道別,上了計程車,他的手機就響了。
 
「喂?」麗玟聲音可憐兮兮的,「你在哪裡?」
 
「剛吃完飯要回家。妳到家了嗎?」
 
「嗯。」她不敢說自己到夜市去。
 
「書念得怎樣了?」
 
「還可以,有同學教我念化學,所以應該會過…」
 
 
不知為何,聽到「有同學」三個字的瞬間,他腦中一閃而過從計程車中看見在系館前站著的男孩。他隨即覺得那是因為那男孩是除了婉琳和維翰以外,他唯一認得的心理系學生。況且就算真的是那男孩,他也不會多想。
 
他不是個喜歡疑神疑鬼的人。況且管他是誰,能讓麗玟順利考完的就是個好同學。
 
 
麗玟沉默半天,細聲說道,「我好想看到你。」
 
「我也想,」景嵐柔聲道,「所以好好考吧。考完妳就可以無憂無慮三個月了。」
 
「也對,而且還可以去香港,」麗玟心情快活了些,「你暑假有要幹嘛嗎?」
 
「我不是學生,我沒有所謂的暑假,」景嵐淡笑一聲,「不過妳想出去玩個兩三天的話,只要事先安排好,應該沒問題。」
 
「真的嗎?」即使只聽得到聲音,他也完全可以想像麗玟此刻的興奮表情,「那我想想,想好跟你說!」
 
 
他們又短暫聊了一會兒。掛斷前,麗玟輕輕說道,「我好高興我跟你在一起。」
 
景嵐發覺他越來越喜歡她這種直率的坦白,笑道,「我也是。」
 
麗玟頓了一下,說,「雖然,我不是用很浪漫的理由認識你的…可是我不後悔。」
 
景嵐發覺他的心臟停了一下。他們從來沒有再提過最初的會面。他有時甚至想要選擇遺忘。如果他和麗玟的故事是一本書,他會有衝動要把前三章撕掉。這樣,他就不會偶爾陷入矛頓的思緒:
 
如果當初他沒有悖離理智的話,他現在還會這樣幸福嗎?
 
 
他嚥下沉默,吐出一句藏在心底已久的句子,「如果妳還有機會再選一次,妳還是會這麼做嗎?」即使妳之後必須經歷那些痛苦才能到現在的境地,「也許…妳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同樣讓妳快樂的人。」
 
他或許可以每天跟妳同時上下學、和妳一起念書,不會在妳說出某些詞彙的時候一臉不解,也不會三天兩頭告訴妳他得出國。
 
 
手機那端停頓沒有很久,卻像是經過了百年。
 
麗玟的聲音輕舞飛揚,「說『如果當初』沒有什麼意義吧。我想沒有什麼選擇是正確的…只有好跟壞的。我現在覺得很幸福,證明那是個好的選擇,那樣,就夠了…」
 
景嵐閉上眼,覺得她的話像是溫暖的夏夜的風,吹進了心裡,「妳說得對。」
 
「嗯,那,晚安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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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一大早,婉琳和維翰在停車場停好機車,走向上課的大樓。遠遠看見麗玟,她便丟下維翰,衝上去抱住她,笑道,「哎呀,妳竟然準時回來了,我還以為妳會捨不得走,又找藉口拖個幾天咧!如、何、啊?跟妳的心愛的見面的感覺?」
 
麗玟想起前一天在上海機場十八相送的場面 沒看過佇著柺杖還堅持要送到登機門的送行人 不禁臉紅,「還、還好啦。」
 
婉琳仔細端詳了她的臉,小聲地笑問,「有沒有把他榨乾啊?」
 
麗玟臉大概不能更紅了,「不要欺負我啦!」
 
婉琳挽著她走進教室。維翰快步趕上,默默跟在旁邊,聽婉琳問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會去跟你爸媽解釋嗎?」
 
「他說他頂多再待一個禮拜就會回來了,」麗玟在位子上坐定,說,「他說一回來就會去見我爸跟我媽,但其實我還是有點怕耶。」
 
「怕什麼?」
 
麗玟憂慮的說,「萬一媽咪還是不喜歡他怎麼辦?」
 
「跟他在一起的是妳,又不是妳媽。」婉琳說,「而且那時候妳媽是因為誤會了才對他這麼兇吧?」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麗玟嘆道。
 
「嗯?」婉琳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這麼說起來,妳沒見過他爸媽齁?」
 
「咦?」麗玟愣了一下,「對耶,幾乎從來沒聽他提過。我只知道他過年是跟家人過的,可是他沒有跟我說他爸媽住在哪裡,是怎樣的人。他只有跟我說他跟景茗 念到國中就被送去英國,一直到大學畢業才回來,所以從很久以前就沒有爸媽住在一起了…哦,我跟你說哦,我在上海的時候,去坐了一個纜車,很漂亮說,還有
 
她興高采烈地向兩人訴說上海種種風光,直到教授走進教室為止。
 
上完了一整天的課,麗玟、婉琳、維翰以及幾個系上同學去東區吃了拉麵,看了場電影,又逛了一會兒街,買了幾件衣服,才坐車回家。
 
從公車站走回家的路上,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景嵐,馬上接起來「喂?」
 
「有好消息,」景嵐從另一端說道,「我禮拜五就會回去了。」
 
「真的嗎?」麗玟難以壓抑語氣中的興奮,「太好了!」
 
「嗯,看你爸媽這週末有空的話,就出來吃個飯吧。」他嘴上說得很輕鬆,心裡其實還是有些忌憚。莫若薇當時兇狠的表情還烙印在他心裡。
 
「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你!」麗玟笑道,「嗯,對了,我今天跟婉琳講,才想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你爸媽呢。你都要見我爸媽了,我是不是也該禮尚往來去見他們啊?」
 
景嵐覺得他舌頭突然打結了,半晌才說,「我父母長居在瑞士,偶爾才會回來台灣一次,」他頓了頓,又心虛的補充道,「不過他們回來的時候,我會看看能不能讓你們見面。」
 
「噢,好啊,」麗玟想了一下,「我還滿好奇的,你爸媽是怎樣的人啊?」
 
「我父親的話,滿多人說我個性跟他很像,所以應該不難想像吧?」
 
「所以是你的年老版囉?」麗玟咯咯笑了起來,「那你媽咪呢?」
 
景嵐實在很想說「她是個棘手人物」,但嘴上說出來的還是,「她跟我父親相比之下,比較…嚴厲一點。她當年陪我父親撐過創業期間的許多磨難,吃過不少苦,或許因為這樣,性格要比一般人強烈。」
 
「這樣啊,」麗玟喃喃道,「聽起來你有個很堅強的媽咪。」
 
或許過於堅強,以致變成固執了,景嵐無奈地想道。結束和麗玟的通話後,他沉吟了一會兒,方打給景茗。
 
景茗劈頭就說,「喂? 老哥,你要回來了嗎? 馬賽那邊在催我回去了。」
 
「我先問你,你在上海的時候說雅梅在從中搗亂,是什麼意思?」
 
景茗「哦」的一聲,這才想起來他當時急著去香港找李安瑟,沒心思多解釋,「顯然我在這裡替你作牛作馬而你在上海黯然神傷的時候,麗玟他爸好幾次打來公司要找你,都被雅梅擋下來。要不是我剛好遇到Lita,根本不會發現這件事。」
 
想到麗玟不知道為此白流了多少眼淚,景嵐怒火上升,「我要開除她!」
 
「哥,你冷靜點,」景茗懶洋洋的說,「你開除雅梅,只會讓老媽更緊迫盯人,搞不好乾脆待在台灣緊盯你、逼你去相親直到你臣服為止。」
 
「她不可能說服我的。」景嵐冷冷的說。
 
「我是知道你抵抗老媽嘮叨的防御力要比我高啦,不過開除雅梅還得給她遣散費,不覺得太便宜她了嗎?」景茗嘿嘿笑了兩聲,「倒不如留住她,既可用來制住老媽,又可以尋機會報仇。我就不信林雅梅這個人沒有見不得人的秘密….」
 
景嵐嗅出一點陰謀的味道,「你找徵信社調查她?」
 
「才剛開始,還沒有什麼大收穫,不過當太后走狗那麼多年的人,不可能清清白白的,」景茗沉浸在這新得來的愉悅中,「就算我回到馬賽,我的偵探還是會繼續把情報傳給我的,就放心等著吧,嘿嘿嘿…」
 
 
麗玟回到家中,將景嵐的邀請傳達給了父母。莫氏夫婦自然等不及要和他見面。
 
尤其是麗玟的母親莫若薇,半期待半害怕的對丈夫說,「希望我上次沒留給他太糟糕的印象,你想他會接受我的道歉嗎?」
 
莫正偉微笑道,「如果他是這麼心胸狹窄的人,那我們也不該放任玟玟跟他在一起,不是嗎?」
 
「是嗎?」莫若薇想了想,覺得還挺有道理的,「這麼說他還得討好我們了?」
 
麗玟忙急道,「媽咪不可以再欺負他啦!否則我、我…」後頭的狠話她說不出口,但眼眶已經紅了。
 
莫若薇抱住女兒,輕輕搖擺著她,笑道,「那麼喜歡他啊?」
 
麗玟在母親懷中微微點了點頭。
 
 
目送女兒的背影上樓後,莫若薇轉向丈夫,嘆了口氣道,「其實我還是有點擔心,不是說我對季景嵐這個人有什麼質疑。依你評來,他似乎是個不錯的人。但,他年齡大玟玟這麼多,」
 
她吞吞吐吐地說道,「你也聽我說過嘛,剛進大學,同年紀的男孩子發育比較慢,我可以想像年長一點的人會比較有優勢。像玉如她女兒就是跟研究所學長在一起。我也覺得那沒什麼不好,都一樣還是學生,男方都念到研究所了,想必也是對自己的學業有所負責,說不定還會激勵她奮發向上。可是…差到十歲,而且還是已經在工作的人…」
 
莫正偉看著妻子,說,「我覺得這年紀差距也不算太大。我念大學的時候,系上一個女同學跟教授師生戀,那差了二十歲呢!可他們就低調行事,等到女同學大學畢業,就結婚了,現在還不是幸福美滿。」
 
「可是,那畢竟是少數案例啊!」莫若薇叫道,「而且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他們已經…又是她第一個…會不會…是因為…你知道…」
 
她發覺要討論女兒的親密生活是件比想像中要難以啟齒的事,每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她一直把自認是個開明、走在時代前端的母親。雖然自己一直到結婚前一刻都保有清白之身,她知道時下觀念是越來越開放,總覺得自己是可以接受女兒有婚前性行為的。但她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咬一咬牙,她知道她必須要把心中的顧慮說出。
 
「我擔心因為他是玟玟第一個男人,就覺得從此要跟定了他。」她吁了一口氣,發現突破最初的心理障礙後,剩下的句子就沒那麼困難了,「對玟玟來說,那是意義重大的奉獻,可是對季景嵐來說呢?或許他只是感情暫時有空缺,玟玟剛好出現…誰知道他有多認真?以他的立場,他是怎樣都不吃虧的。而你看玟玟栽得這樣深,要是到時候分了,她會傷心到什麼程度?我擔心她會愛極生恨,到最後產生對感情的不信任,從此都不能再健健康康的談戀愛了…」
 
她把心一橫,說得更明白了,「講到底,我不想要女兒被人玩弄。他們才認識這麼短的時間,就發生關係,你說季景嵐這個人再好,我也有點質疑他的心態。」
 
莫正偉嘆了口氣,有些慶幸他遵守和女兒的諾言,沒有告訴妻子他們當初認識的經過。否則妻子大概會立刻暈厥過去,醒來之後提刀去找季景嵐算帳。
 
但說要算帳,他當初聽完麗玟的敘述,回去細想了之後,也是曾動過修理他一頓的念頭。沒有人會希望自己含辛茹苦十八年拉拔長大的掌上明珠,才剛跨越了獨立自主的法律門檻,就失身於一個酒醉的男人。要說誘拐,季景嵐絕對逃不開這罪名。雖然照麗玟的說法,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蠻力要脅,但心理上的哄騙才是可怕的。
 
讓他稍微消弭了質疑的,除了和季景嵐在生意上往來時留下的良好印象外,還有麗玟對他言行的敘述。他不會全盤相信女兒的片面形容,但種種事跡組合起來已夠給他足夠把握放任女兒到上海去會面。
 
 
但他承認他共享妻子的疑慮。季景嵐或許當下是真心的,但時日一久,他的真心還會堅若磐石嗎?情人間離合聚散本是常事,但初嚐戀情滋味的女兒能禁得起打擊嗎?
 
莫若薇有一點他始終同意:這場感情仗,季景嵐沒什麼可輸的,但麗玟賭的是她剛剛起步的人生。
 
「就等見面了再說吧,」他拍拍妻子肩膀,「我們現在對玟玟說什麼也沒有用。我們越拉,他們越分不開的。倒不如靜觀其變。」
 
 
星期六中午,景嵐有些心驚膽戰地坐在預定與麗玟和她父母會面的日式料理店內。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五分鐘,正度日如年的看著菜單。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和室內,有三雙眼睛正在偷偷望著他。
 
「他這麼早來幹嘛?」婉琳縮回脖子,發現景茗抱著肚子,「你在幹嘛?還沒開始吃就食物中毒嗎?」
 
「咳、咳,」景茗用力咳了幾聲,眼淚都快擠出來了,「我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老哥的表情實在太好笑了!」看著向來穩重沉著,一副天塌下來也早有預備的兄長此刻揣揣不安的緊張神情,要他不笑到氣岔,是會憋出人命的。
 
婉琳扁眼看著在地上滾動,此刻動作毫無美感可言的帥哥,「原來你是來看你哥出糗的啊?」轉頭對一臉呆呆望著景茗的維翰說,「去催服務生一下好不好?都坐進來二十分鐘了,竟然還不上我要的生魚片!」
 
維翰眨了眨眼,回過神來,喃喃道,「為什麼要叫我去?」
 
婉琳翻了翻白眼,覺得她身邊的兩個男人智商都低得可以,「季景嵐認得他弟跟我啊!他就只不認得你,當然是你去叫!」
 
維翰恍然大悟,隨即驚叫,「妳該不會是因為這樣才叫我來的吧!」
 
婉琳輕笑一聲,聲音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柔媚無比地說,「乖,今天我們都要靠你了…」將已經被戳破三個小洞的紙門打開一些,在他背上輕輕一推,「順便叫他們來添茶哦。」
 
維翰心不甘情不願地才剛踏出身子,又瞬間像觸電一樣縮回來,背部差點撞上婉琳的鼻子。婉琳才要出聲罵人,維翰就關上紙門,小聲急促的說,「麗玟他們來了啦!」
 
婉琳把臉湊近紙洞,看見麗玟和莫氏夫婦從他們和室旁經過後,暗罵一聲,「這群人是在比早到嗎 -」她剛說完話,又猛地將身子向後一縮。
 
紙門倏地拉開,女服務生手裡捧著生魚片切盤和味增湯,頭一低,恭恭敬敬地說「打擾了,來為您上菜」。
 
她頭抬起的瞬間,看見室內三人像是瞬間移動一樣,從原先奇怪的姿勢通通變回端坐在座墊上的盤坐。
 
她不願多想,安安靜靜地擺上了食物。回身要關上門間,不經意瞥到了紙門上三個破洞,遲疑了一下。她不確定那些破洞是否原本就在,也不確定是否需要特地說出來,畢竟大部份客人是不會去在乎的。
 
正躊躇間,景茗出聲道,「那個…可以請人來添個茶嗎?」
 
 
女服務生目光對上景茗的。即便此時是 V 領套頭衫加牛仔褲的休閒打扮,也依然不減他致命的吸引力,甚至可能還因此變得更有親和力一些。再配上那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女服務生瞬間有股天旋地轉的感覺,嘴裡吶吶應道,「好…好的。」
 
又一個中標的。婉琳看著關上的紙門,無奈地聳了聳肩。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和維翰在一起後,反而越來越對景茗 或說是任何帥哥的外表產生免疫力。
 
她細心想想,也許是自己看得多了,到最後反而觀其人而不見其臉了吧?她嘗過太多味美籽毒的果實,以至於現在只求平淡。
 
而說平淡,她還真覺得沒有人比維翰更無味的了。但偏偏他平常總是傻到她想巴他的頭,就那麼偶爾一下會冒出個幾句好聽的話,反而甜到她心都要融化。
 
 
但她心裡的這些曲折,維翰當然是看不到。他只感覺到景茗澎湃的戰鬥力 – 就好像是玩依蘇六最後一關「夢魘」等級的 boss 一樣,強到沒天良。光是從會面的捷運站走到餐廳的路上,他就可以感覺到無數視線集中在腳步輕快、一臉期待看好戲模樣的景茗身上。
 
而那些視線若不是落在景茗身上,就是先落在正和景茗說著話的婉琳身上,然後緩緩移到景茗身上後,瞬間挫敗的飄開。他不是不相信婉琳說她已經跟景茗斷得一乾二淨的話,但是他神經再大條,也可以感覺到同樣身為雄性動物,景茗所帶來的威脅。
 
誰知道婉琳會不會重新喜歡上景茗咧?他有車、有錢、有外表,自己騎 125、連家教都沒有、一生收過無數好人卡,這個戰鬥等級實在懸殊到他想要摔手把。
 
 
唯一讓他有些寬慰的是,婉琳的尖牙利嘴不是只施展在他身上,連對景茗也一樣沒有半分收斂。這足以證明她對男人(至少這兩個)是一視同仁的。
 
 
但是他實在搞不懂,現在這情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知道景茗幫麗玟去上海見他那個叫季景嵐的哥哥,也隱約從婉琳口中知道麗玟父母和景嵐之前有了一場「誤會」,所以這頓飯是在和解。可是為什麼季景茗要設計他兄長來這家他經常造訪的日本料理店?
 
是因為他熟悉地形,方便偷窺嗎?他又為什麼要偷窺?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什麼婉琳也要跟來!?難不成他想要讓婉琳看到麗玟和他哥哥在一起,藉此刺激她重新產生對自己的興趣?
 
他握緊拳頭:他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雖然他一點主意也沒有。
 
 
在他腦中流轉著這些念頭的同時間,婉琳和景茗已經啃光生魚片,跪坐在兩個偷窺口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幾尺外麗玟和景嵐那一桌的情形。
 
 
只見麗玟一桌的四人各自向服務生點好了菜。服務生一把菜單收走,四人便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誰該先開口。而且讓氣氛更尷尬的是,一開始麗玟和他父母出現時,誰該坐何處就成了一個大問題:
 
那是一張方桌,左右兩側各擺了兩張椅子。景嵐直覺地要麗玟坐到他身邊,可是他或許動作來得太自然了些,以致一回頭就看見莫若薇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好像在說「不許靠我女兒這麼近!」惹得他悄悄縮回原本要在桌下握住麗玟左手的手。
 
莫若薇本來是抱著道歉的心態出現的,但一看到女兒毫不猶豫的往季景嵐身邊靠過去,而這可惡的男人竟然還在女兒坐下時扶住她的腰際,麗玟也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一股莫名的不悅直沖上來,把原來的心虛通通拋到九霄雲外。而原本打算坐在他對坐的莫正偉,也立刻被妻子擠到一邊。
 
於是莫若薇對面坐著一臉如受審判的景嵐,而滿面擔憂的麗玟則頻頻以眼神向對坐的父親發出求救訊號。
 
 
服務生送上菜單時,氣氛是有稍微緩和一些。但也只有一些些。一陣短暫閱讀菜單的沉默後,莫正偉試圖挽救場面,「玟玟,妳有想吃什麼嗎?」
 
麗玟忙回道,「呃、嗯…我不知道要點套餐還是單點耶…我有點想吃天婦羅,可是不知道他們沾醬做得好不好…」
 
景嵐想起景茗當初推薦這餐廳時的評語,說,「我弟說他們的炸物都不錯,但他說他最喜歡的是蕎麥涼麵。」
 
「冬天吃涼麵,太冷了吧?」莫若薇盯著菜單說。
 
麗玟小小的回嘴道,「生魚片也是冷的啊,可是我們還不是一年四季都吃生魚片。而且我其實不應該吃油炸的,熱量那麼高…」
 
「那一點油又不算什麼,而且妳現在還太瘦…」景嵐無心的話說到一半,才自覺失言。一抬頭,莫若薇正一臉慘白的看著他,只得說,「算了,吃什麼都好。」
 
麗玟看看母親吃人的目光,有些氣了,菜單一闔,說,「我要吃生魚片、蕎麥涼麵、天婦羅、烤饅魚、酸梅飯糰、茶碗蒸、跟抹茶蛋糕當點心!」
 
莫正偉看見女兒的舉止,似乎有些明白為何她上次在Crimson River會吃成大象。他有點擔心女兒以後會靠暴食來應付憂鬱,勸阻道,「玟玟妳點天婦羅套餐吧,我點生魚片套餐,裡面就有茶碗蒸,這樣我們交換吃,好不好?」
 
麗玟微噘著嘴,悶悶地點頭答應了。服務生適時出現徵詢點菜意願。最後麗玟點了天婦羅套餐、莫正偉點了生魚片套餐、莫若薇點了茶泡飯和烤鮭魚、景嵐點了燒物套餐。
 
而服務生添完了茶,人一走,桌間就又歸於難堪的寂靜。
 
 
莫正偉看看情況,知道自己非得當打破局面的協調者不可。但他會小心選擇字句,好不讓自己聽起來像是站在季景嵐那一方。畢竟他自己也還是抱持些微懷疑的,「季先生,我想我們今天有必要把一些話講清楚。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請你接受我跟我太太的道歉。上次在餐廳那邊,我太太一時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希望你可以體諒。因為我們一直被矇在鼓裡,而玟玟也沒把話講清楚 -」
 
他用眼神示意張嘴要抗議的麗玟別說話,繼續說道,「她是我們唯一的寶貝女兒,我們不希望她遭到委屈。這個社會越來越亂,當父母的難免會擔心她受到…不好的影響。」
 
 
景嵐點點頭,心中暗自慶幸莫正偉沒有像他妻子一樣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模樣,「請放心,我完全可以理會你們的顧慮。沒有早先告知你們也是我的錯。」他邊回答著,邊推敲著麗玟父母到底知道整件事來龍去脈的多少。
 
他無法從莫正偉的表情中看出他到底知不知道事情是怎麼開端的。或許麗玟只把事情全貌告訴了同為女性的母親?這麼一想的話,莫若薇和莫正偉之間態度的差異就可以解釋了。
 
想到他永遠都不能坦白說出最初會面的前因後果而不必擔心遭到非難,心情不覺沉重起來。
 
 
莫若薇目光一閃,問道,「你一開始就知道玟玟是我們的女兒?」
 
景嵐本來想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還沒跟你們簽約咧」,但一想到這時間點會扯出的種種麻煩,就說,「不,我在遠企見面那天才知道的。」
 
莫正偉很清楚他說謊,但沒有拆穿。為了避免妻子將話頭引向追究事情源頭,他單刀直入的說,「我是這樣想的:過去發生的事就過去了。現在當初你們是怎麼認識、怎麼在一起的,我們也都不應該追究了。」
 
他很確信他在這麼說著時,景嵐望著他的眼神收緊,似乎意會了他的弦外之音,「重要的是你從今以後的態度。玟玟 -」他看了一眼從頭到尾插不上半句話,只是怔怔看著其他三人的女兒,「才剛上大學。她念心理系,是她自己的決定。她跟我們說她畢業想出國,」
 
他知道麗玟在聽見這話時臉色變了一下,「我們夫妻也都支持她。不管怎樣,現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把課業顧好。畢業了,想要工作想要出國還是做什麼,都好談。她談戀愛,我們當然也很高興,可是我們不希望她顧此失彼。她現在是在人生重要的關鍵時期。這時候,做不好一個決定,就會關係到整個未來的。」
 
 
他最後一段話是說給麗玟聽的。麗玟當然聽得明明白白,慘白了臉,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一時間,她很想從現在的座位跳起來,奔過去抱住父親,向他傾訴她的愧疚。他們呵護她這麼多年,幾乎總是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不勉強她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只要求她把基本的功課念好,考上國立大學把它念完,如此而已。
 
而她甫成年作為一個獨立個人的回報,就是給父母增添這許多煩惱。她懊悔自己的不孝,更羞愧自己先前爭著要去上海時那副儼然可為情愛拋棄父母的氣勢。
 
 
為什麼,她在心裡酸苦的想道,人生中第一次嘗到的戀愛,要讓人這麼著迷,又讓人這麼痛苦?
 
 
景嵐自然懂得莫正偉的話。他回答的語氣很輕,但傳達的意義卻很重,「我了解,伯父。」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莫正偉突然有點高興他女兒的情人不是一個腦子裡只想著翹課打電動的學生,而是個可以平起平坐、同談政經的成人。就只可惜女兒不是晚了幾年才識得他,要不然他就幾乎完全不反對了。幾乎。
 
「說到這裡,我才想起來要問,」莫正偉釋出最後一個挑戰,「你父母知道你和我家玟玟的事嗎?」
 
這個問題在景嵐的意料之中。如果是幾個月前,他或許還會遲疑許久才回答。如果是昨天,他可能會花上一點時間編織藉口。但經歷了景茗告訴他雅梅蓄意挑撥的憤怒後,他的回覆很明顯,「這是我自己的事。」
 
他的回答證實了莫正偉的隱憂。但他沒有說什麼。他知道他說什麼都沒有用,也沒有什麼他說的會是景嵐沒有考慮過的。
 
他點了點頭,靜靜地說,「我懂了。」雙眼直視著景嵐,凝重地說,「你自己好自為之。」言下之意即是:你自家的問題自己解決,不處理好,就等著被五馬分屍!
 
景嵐也回敬以同樣的肅穆,「我知道。」
 
麗玟露出一臉不解的表情,但莫若薇將這一連串對話聽下來,已經知道了丈夫的立場,也不好再辯駁。她也自覺態度有些惡劣過頭,放柔了語氣,說,「對了,你有兄弟姐妹嗎?」
 
景嵐呼出一口氣,覺得他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拷問。聽見莫若薇充滿善意的詢問,心情瞬間大好,笑道,「只有一個不成材的弟弟,叫景茗,他管歐洲的分支。」
 
 
而現在那個「不成材」的弟弟,在紙門後眨了眨眼,竊笑道,「質詢結束了的樣子。啊~好餓!」看到麗玟那桌送上了食物,自己也覺得餓了,伸了伸懶腰,轉過頭去看看餐桌,方才驚叫,「我的鰻魚飯咧!?」
 
「在這裡啦!」婉琳掀開手邊的盒蓋,「蓋起來你就認不出來了?哪,還有這個炸芋頭你要不要吃?不要我就吃掉了。」
 
「要、要!」景茗筷子一伸,三兩下就把半涼的炸芋頭吞進胃裡,稱讚道,「好吃!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炸芋頭啊!」說著又開始猛扒鰻魚飯。
 
婉琳放下手中的碗筷,正經地看著他說,「喂,我們今天來真的就只是為了偷窺跟吃飯啊?」
 
景茗喝了一口茶,滿足地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才不是!」
 
「那還有什麼?」婉琳問道。
 
景茗邊狼吞虎嚥著邊說道,「待會妳就知道了。但是先填飽肚子再說。犯人不會那麼快就走的。」
 
「犯人?」婉琳皺起眉頭,「什麼犯人…喂!你!」她看見景茗吃得過猛,嘴邊沾了烤醬,還意猶未盡地伸舌舔掉,忍不住叫道,「不要舔好不好,很噁心耶!」
 
景茗一臉無辜地說,「可是很好吃啊…我喜歡舔嘛。」
 
婉琳覺得她雞皮疙瘩要掉光了。這時,紙門上傳來一聲輕扣。三人都靜了下來,你看我我看你,害怕是被麗玟那桌發現了。最後還是婉琳出聲道「誰?」
 
紙門打開,女服務生頭低低的,聲如細蚊的說,「打擾了,請問可以收走了嗎?」
 
景茗看是服務生,鬆了一口氣,笑道,「可以了。」
 
女服務生仍是頭低低的傾過身子,手腳有些笨拙地收走了器具,紙門也沒關就逃命似地走了。維翰一愣,隨即把門關上,想了一想又說,「她沒問我們要不要吃點心耶?」
 
「無所謂啦,」景茗拿紙巾擦了擦嘴,「反正我現在也沒空吃。走吧!」
 
「走?」婉琳直了眼,「你還沒付錢耶!」
 
「哦,差點忘了,」景茗努了努嘴,「我們吃了多少啊? 幫我算一下,我們留現金就好了。我不想再等服務生來,好麻煩。」
 
婉琳瞪了他一眼,「你不早講,我剛就會記價,現在手邊沒menu是要怎樣算啦!」
 
「我忘了嘛…」景茗掏出皮夾翻了翻,「兩千塊夠嗎?」
 
「我們沒吃超過五百塊好嗎?」婉琳無奈地撫了撫額頭,此人真是『何不食肉糜』,「這是商業午餐耶。真是,要做壞事也計畫得詳盡點吧。」從他手中抓出一張一千,丟在桌上,轉過去紙洞視察了一下情況,沉聲道,「他們正在忙著吃,現在出去應該不會注意到我們。我先出去,Ricky你跟著。維翰你殿後,要是麗玟看到你,叫你的名字,你就過去跟她說你跟你爸媽來吃飯,然後你們已經吃完要走了這樣,知道嗎?但最好是不要讓她看到你!而且要是她不小心看到我,你就說那是你妹!」
 
「我沒有妹妹,只有姐姐啊。」維翰呆道。
 
婉琳點了點他腦袋,「這是善意的謊言!」
 
 
於是維翰先打開一點紙門,伸手將鞋子拿進室裡。三人穿好鞋後,緊挨著紙門靜待時機。婉琳目不轉睛地透過紙洞望著麗玟那桌。
 
突然間,她低語「就是現在。」然後迅速在紙門上開了個縫,細瘦的身子一側,矮身就鑽了出去。景茗隨之在後,然後維翰也跟了出去。三人直到過了轉角,麗玟那桌視線不再能看見他們之後,才站直身子,喘了一口氣。
 
景茗笑道,「真好玩,好像匪諜片!」
 
婉琳問,「現在呢?去抓你說的犯人?」
 
景茗嘿嘿一笑,「這個就又要靠你們了…」說完,招手叫婉琳和維翰湊近些,小聲下了指令。
 
 
景嵐疑惑地望著破了三個洞的紙門。是他眼花嗎?怎麼覺得好像看見弟弟的身影?但如果真是弟弟,為什麼後頭跟著出來的人看起來像是個男學生?弟弟在台灣應該除了女性朋友還有生意夥伴外,就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了吧?
 
麗玟在他耳邊叫喚,使他回過神來,愣道,「妳說什麼?」
 
麗玟重複道,「我說啊,上海看起來太都市了,我覺得沒有想像中好看。好多百貨公司跟高樓大廈說。我比較想要看有很多古蹟的地方,或是古詩詞上提過的地方,嗯,像是杭州西湖吧!」
 
「西湖是很漂亮,不過,人也是一樣很多,」景嵐微微笑道,「有一年我去的時候剛好碰上煙火大會,整個湖邊的路上全部擠滿了人,還滿可怕的。」
 
「有像台北市政府跨年那樣多嗎?」麗玟好奇的問。
 
「呃,我沒有去過市政府跨年,」景嵐吶吶地回道,「所以我無從比較。」
 
「那你一定要至少去擠一次跨年捷運,」麗玟嘻嘻笑道,「人多到像是要滿出來一樣…超可怕!而且剛倒數完,大家散開,爭著打手機道新年的盛況也很壯觀!那是唯一我碰過基地台爆滿到打不出去的時候。」
 
景嵐冷汗涔涔地想像那個畫面。他向來是人群往哪裡去,他就往反方向跑的。不過他還是說,「那就等明年跨年吧。」
 
「嗯。」麗玟瞇起眼,滿足地笑了。
 
 
而補捉了那個笑容的,除了景嵐和她的父母之外,還有隔了一條街,伏在一輛車後的另一雙眼睛,以及那雙眼睛的主人手中的鏡頭。
 
無聲的快門一次又一次的按下,直到身後傳來一聲尖叫「哎呦!」然後頭上突然間感到一陣冰寒。冰塊敲擊著他的腦袋,冷得讓人發顫的水流從頭上緩緩流下,模糊了鏡頭,並隱約有著紅茶的氣味。
 
相機主人轉頭,見到一名打扮時髦的女孩先是一臉驚慌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被絆倒了…」但眼光游移到他手中的相機後,又倒抽一口氣說,「你在幹嘛?」
 
不給他回答的機會,女孩就驚天動地的叫道,「你是狗仔隊!貳週刊的?水果日報?你在拍誰啊?」邊說著邊湊近身來,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給我看給我看!」
 
相機主人本能地縮手後退,警告道,「不關妳的事!」並將計就計的說,「等上報妳就知道了!」
 
還等上報咧!婉琳心中嫌惡,臉上還是媚笑著,「不給我看的話,我就大叫偷窺狂哦?還是到對面去警告整間餐廳的人有人在偷拍?嗯?給我看一下嘛!」
 
相機主人根本不把她這弱女子放在眼裡,相機塞回上衣口袋裡,轉身就要走,卻不期然撞上維翰。維翰努力做出一副流氓的表情,「你誰啊?撞人不道歉的哦?幹!」
 
婉琳指著他口袋說,「這個人在偷拍!」
 
「幹!偷拍!」維翰叫道,「是稚玲姐姐還是誰?」他說的聲音很大,小巷裡已經有些經過的人開始往他們這裡看了。
 
相機主人咬了咬牙,低低的怒道,「你們是要怎樣!我拍誰干你們屁事啊!」
 
「相機交給我,不然…」維翰演出了樂趣,笑得很猙獰,「後果自行負責。」
 
相機主人還在猶豫間,婉琳已經伸手去把相機從他口袋裡抽了出來。維翰擋住相機主人的同時,婉琳動作迅速地抽出記憶體,對相機主人拋出一個笑容,胸口一拉,就讓記憶體滑進了內衣裡。
 
維翰和相機主人同時將嘴張得大大的,目光也同時不自覺向下飄移。婉琳手一鬆,衣服彈回原處,將沒了記憶體的相機安在他原先用來作為遮蔽的車頂上,壓抑下狠狠踢他要害一腳的衝動,嘴上笑道,「就這樣啦,掰掰。」
 
維翰鬆開手,追上婉琳,不忘丟下一句,「有好看的我就傳給你!」
 
趁著相機主人還沒反應過來,兩人迅速出了小巷,立刻坐上景茗在路旁招來等著的計程車,揚長而去。
 
 
「成功了?」景茗從前座探頭,一臉欣喜地問道,「相機呢?」
 
「拿記憶體就夠了。」婉琳慢條斯里的從胸前取出 SD 卡,捻在手裡,「先告訴我你打算拿這個怎麼辦,我再決定要不要交給你。」
 
「當然是銷毀掉。」景茗答道,「不過這下真的證實了我的猜測,哼,這個間諜果真雇了人偷拍。我看我去雇個人跟蹤他,他每拍一次就毀他相機一次,看他還敢不敢跟。」
 
「那你剛幹嘛不自己去,還叫我們演戲演得那麼辛苦?」婉琳說道。
 
「我怕他認得我啊,」景茗解釋道,「而且這樣那個間諜就不會有直接證據是我在搞鬼。」
 
「那那個間諜就不會懷疑到你哥身上嗎?」
 
景茗搖搖頭,「我哥這人太正直了。就連那個間諜也很清楚這點。」
 
「是啊,不像你滿肚子鬼主意。」
 
「喂,我是在幫我老哥跟你朋友耶!」景茗抗議道。
 
「我看你只是太無聊沒事做,想要找點樂子吧?」婉琳回嘴道。
 
 
維翰看婉琳和景茗你一言我一句的互相吐曹,心中的不安逐漸攀升,卻不知道要採取什麼行動。
 
爭吵了一陣子,婉琳突然「咦」的一聲說,「我們到底要坐去哪裡啊?」
 
景茗也愣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司機說,「我剛剛有說我要去哪嗎?」
 
始終不發一言的司機至此才減緩了速度,緩緩笑說,「沒有啊,我看你們好像在逃命一樣,你又只跟我說『開車』,我就隨便繞一繞。啊你現在問了我才要問你,你們到底要去哪?」
 
景茗看了看四週景致,發現他們還是在東區裡,問婉琳說,「你們有想做什麼嗎?」
 
婉琳想了一下,問維翰,「我們去微風逛街看電影好不好?」
 
維翰遲疑的看著婉琳,「好是好,可是…」他不要那個 boss 跟著!
 
他看婉琳點點頭,好像懂了他的意思,卻是轉過頭去跟景茗說,「不管我們選什麼電影,你都不可以有意見哦!」
 
OK啊!」景茗兩手一揮,對司機說,「請載我們到微風廣場!」
 
維翰心裡大喊著「NO~~~!!」可是婉琳已經開始在嘴裡碎碎念著最近有什麼電影值得看了。
 
 
而另一廂,麗玟一席人吃完了飯,正準備要離開。一直到看見服務生拿來柺杖,景嵐又站起身來,莫氏夫婦才驚覺到他的腿傷。景茗當初來當說客時,是有略微提起兄長因傷滯留上海,但他倆都沒有意識到傷勢這麼嚴重。
 
「你這樣怎麼回去啊?」莫若薇驚道。
 
「櫃台會幫我叫計程車。」景嵐邊說著,邊難掩不捨地看著一臉欲言又止的麗玟。
 
趁著父親去開車,母親去洗手間的時候,麗玟悄悄問他,「你待會有要幹嘛嗎?」
 
景嵐知道她的意思,手肘撐在一隻柺杖上,騰出手來撫摸她的臉頰,「我也很想跟妳一起出去,不過我覺得妳還是先跟父母回去比較好。」
 
麗玟定定的望了他一眼,忽然說「你等一下」,然後衝進洗手間,在洗手臺前找到母親,「媽咪!」
 
莫若薇唬了一跳,忙問,「怎麼啦?」
 
麗玟眼神中有種令她吃驚的堅毅,「我可不可以不跟你們回去?」
 
莫若薇立刻張開嘴,卻沒有說出什麼。麗玟很快又補充道,「我頂多跟他吃完晚餐就回來,真的!我保證!」
 
莫若薇態度軟化了。冷靜地思考半晌後,說,「可是他腳受傷,妳還要他跟妳出去玩,這樣好嗎?」
 
麗玟見母親讓步,眼神立刻亮了起來,喜道,「我不會讓他走太多路的!」
 
 
幾分鐘後,莫正偉看見妻子獨自一人走出餐廳進到車裡,雖然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還是開口問,「玟玟呢?」
 
「被那個男人拐走了。」莫若薇幽幽嘆了口氣,「我從來沒有看她這麼高興過。」
 
「這樣就夠了,不是嗎?」莫正偉發動車子,「談戀愛就該是兩個人的快樂。」
 
 
麗玟從餐廳裡推門出來,身後跟著佇著柺杖的景嵐。麗玟來到車前,再度承諾道,「我會準時回家的。」
 
「好好玩吧,」莫正偉將目光移向景嵐,對他說,「腳傷還是不要太勞動了。」
 
 
目送莫氏夫婦離去後,景嵐笑著問麗玟,「妳想去哪裡?」
 
麗玟打量著他包紮起來的小腿,「嗯,你不太能動的話,好像就只能去電影院。微風就在附近,我們去微風看電影怎麼樣?」
 
景嵐想起上次慘痛的回憶,立刻說,「好,但可以不要看鬼片嗎?」
 
 
雖然餐廳和微風僅隔了幾條街的距離,考慮到景嵐的腳傷,麗玟提出了坐車的意見,卻被他否決,「我已經躺著夠久了,動一動比較好。」
 
他們慢慢向微風前進。一路上,景嵐的柺杖還是引來不少人的側目。進了微風,上樓看了電影放映時間,買了票,看還有半小時的空檔,就想到底下樓層的咖啡廳去坐著等。
 
沒想到還沒進到咖啡廳,就聽得身後傳來悠悠的一聲叫喚,「前面那位跛腳的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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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沒?」被一個人留在房裡聽著浴室裡乒乒乓乓作響半天後,景嵐終於忍不住出聲這麼問道。

 

「快好了! 快好了!」從浴室裡傳出麗玟的回應。

 

景嵐實在很擔心她在浴室裡撞到還是滑倒,而斷了一條腿的自己無力即時搶救,「還是我自己來就好了…」

 

「不行!」浴室門口出現麗玟堅定的臉,「我要幫你洗!」

 

「為什麼?」景嵐嘆口氣,「我看起來這麼手無縛雞之力嗎? 我斷的只是小腿,又不是四肢俱殘。」

 

「不是這樣,我、我總覺得,」麗玟紅著臉頓了一下,「我好像從來沒有幫你做過什麼…一直都是你在付出…」

 

景嵐一聽,心情激蕩起來。若不是該死的腿傷,他還真想立刻衝過去抱住她。嗯,但話說回來,若不是這該死的腿傷,麗玟大概永遠不會主動提議要幫他洗吧。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猶豫,滿懷期待的在沙發上等待。

 

 

「好了!」不知過了多久,麗玟重新出現在浴室門口,重重的吁了一口氣。她已經被浴室的熱氣蒸出了一身汗,雙頰紅不隆咚的,額上沁著汗珠,上衣也已經半溼透了。

 

「弄成這副德性,我看妳比我還需要洗澡。」景嵐好笑的看著她。

 

麗玟嘟著嘴走到他面前,「我會洗啊,等我幫你洗完之後。我幫我家狗狗洗澡也是都弄得自己濕答答的,早就習慣了。」

 

景嵐決定忽略她可能把自己當狗洗的暗示,乖乖的由她攙著走進浴室。只見偌大的浴室地板上,靠著浴缸角落擺了幾個麗玟跟服務台要來的矮凳,組合起來的搭配剛剛好夠他把受傷的小腿擱在不容易被水濺到的地方。而浴缸裡盛著熱水,麗玟指著浴缸中靠出水口處堆起的矮凳說,「你要泡澡的話,把腳放在那邊,就不會浸到水了。」

 

「妳還真是室內設計專家,」景嵐驚嘆道,「洗個澡搞這麼大排場。」

 

麗玟望了望矮凳,又看看他身上的穿著:鬆垮的抽繩褲跟寬大的T-shirt,說,「嗯…衣服要先脫。」

 

景嵐看看麗玟,應了一聲,「嗯。」

 

麗玟也點點頭。

 

見麗玟依舊沒有動作,景嵐恍然大悟,原來脫衣並不包括在服務項目內。無奈的撇了撇嘴,雙手交叉握住衣襬,一舉把T-shirt給脫了。解開抽繩褲的繫帶,彎身把下半身的衣物都拉下。

 

麗玟側著臉幫他把脫下的衣服疊起擱在洗手台上,然後指示他側身倚著浴缸坐下,又替他調整了墊高小腿的凳子。

 

看見麗玟一副努力避開看見他下半身的模樣,景嵐又嘆了一口氣。

 

若是以前,他大概會趁機捉弄她,但此刻她千里迢迢奔來只是為了見他,他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想再強求,便說,「妳出去吧,我自己洗。」

 

「不要。」麗玟咬緊下唇,眼光卻還是望著浴缸角落的磁磚。

 

「那看著我。」景嵐說道。

 

麗玟緩緩地將眼神移到他的臉上。看見他一臉認真的表情,反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表情好嚴肅,可是身體卻是光溜溜的,好奇怪哦…」

 

景嵐按了按額頭,覺得很無力,「妳到底要不要幫我洗? 要的話,就不要怕看。」

 

麗玟被這句話刺激了。甩了甩頭,用力的說,「我要。」迅速扭開蓮蓬頭,繞到他身後,開始替他洗頭。景嵐舒服的閉上眼睛,享受勝過髮廊洗頭妹的等級的頭皮按摩。替他沖掉洗髮精後,麗玟拿了沐浴精,先是把他的背塗滿了細膩的泡沫,然後來到他身前,像是專注於眼前的畫布的畫家,目光緊貼著他的頸部、手臂、指尖,然後來到胸前。

 

忽然她停下了動作,沾滿泡沫的指尖輕滑過他的胸口,以輕微詫異的口氣說,「你變瘦了耶。」

 

「一個多禮拜都窩在床上沒動,體重當然會掉。」

 

「我如果一個禮拜窩在床上沒動,一定會胖。」麗玟哀怨的看著他,「怎麼你剛好相反?」邊說著,又重新在他身上動工。

 

等到上半身也大功告成,麗玟遞過沐浴精,吶吶地說,「下面…你可以自己來嗎?」

 

景嵐本來也不奢求,順從的完成了任務。麗玟重新打開蓮蓬頭,仔細將他從頭到尾沖了乾淨。接著她幫他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讓他踏入浴缸,讓他右膝彎曲,小腿安放在高於水面的凳子上。

 

「還不錯吧?」她叉著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微微笑道。

 

景嵐看著已經被浴室蒸氣蒸到全身無一處乾燥的麗玟,「那妳呢?」

 

「我等你泡完再洗。」麗玟答得理所當然。

 

景嵐微微一哂。前言收回,他終究還是忍不住要戲弄她,「可是我想要看妳洗。」

 

「色狼!」麗玟立刻紅了臉,罵道。

 

景嵐心情一好,更不打算放過她了,「妳不洗,我就不出來 諒妳也搬不動我。.我不出來,泡到暈倒妳就等著叫救護車了。妳忍心讓我才剛從醫院出來就又立刻進去嗎?」

 

他這種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硬凹卻老是可以把麗玟壓到說不出辯駁的話來。麗玟單純的一想:對呀,他是病人,還是要讓他一點。但要她當場出演入浴圖還是超出她的守備,便退而求其次的說,「你把簾子拉上,不准偷看,我就洗。」

 

出乎她的意料,景嵐沒有討價還價,爽快的答應了。

 

 

於是她回房內取了換洗衣物,慎重警告浴缸內的人要遵守諾言,把簾子拉上了,便開始梳洗。雖說簾內的景嵐好像真的沒有窺探的動作,她還是洗得戰戰兢兢,甚至多次斜眼看鏡子,確定自己的舉止夠優雅淑女。

 

好不容易洗完,鬆了一大口氣,伸手要去拿浴巾,從簾內悠悠傳來一句,「妳也變瘦了。」

 

她一驚,轉身拉開簾子喝道,「你說不偷看的!」

 

景嵐愉快地欣賞眼前美妙的景致,「我確實沒有偷看,是妳自己拉開簾子的…嗯,不過妳真的變瘦了。」

 

麗玟忙伸手要把簾子拉回去,被景嵐擋住。景嵐給的理由光明正大,「我泡得有點久了,該起來了。」

 

麗玟看他已經掙扎著要起來,咬了咬牙,顧不得自己還赤身裸體,伸手去幫忙,嘴裡邊埋怨道,「你至少該先把水放了…」給他套上了浴袍,要去拿自己擱在架上的換洗衣物,卻被景嵐搶先一步。

 

景嵐一手高舉著衣物,單腳靈活的跳到門口 倒是看得麗玟膽顫心驚,唯恐他會滑倒 手一揮,把衣服丟到床上,反身關上門。

 

麗玟像隻被逼進陷阱的兔子,抓起圍巾包住身子,退到了角落,一臉警戒的,「你想幹嘛?」看他又是單腳跳著,又急道,「你小心點好不好!」

 

景嵐跳到浴缸旁,在浴缸沿上坐下,將她拉到自己面前,一臉凝重的說,「有件事我始終搞不懂。」

 

麗玟被他的嚴肅表情弄得心慌起來,「什麼事?」

 

景嵐一手輕按著她的肩,讓她轉過身子,面對洗手台的大片鏡面。鏡上先前的霧氣已漸漸散去。從猶流竄著透明水珠的銀色鏡面裡,麗玟看見頭髮濕漉地貼著耳際,嘴唇因為驚慌而微張的自己的臉孔。因消瘦而突出的鎖骨下被白色浴巾包圍的胸口起伏著。

 

起初她以為景嵐會說什麼,但他沒有作聲,只是示意她看鏡中。慢慢的,她將注意力轉到了鏡裡的影像。

 

 

麗玟頭一次發現自己看起來如此陌生,陌生到她甚至有些癡迷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她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感覺,但她像是重新發現了自己外表的一些細節:像是她左邊的眉毛其實比右邊的眉毛要粗,她的右眼看起來比左眼圓,她的嘴唇非常對稱,且唇峰明顯。

 

但再看了幾秒,又發現那些細節消失了。她的視線放到整張臉上,最後又拉遠到整個鏡裡所看得見的上半身 從下頷到頸部,從頸部到鎖骨,從鎖骨順著肩胛的起伏,在肩頭依著圓潤的曲線而下,游過因為掉了體重而細瘦許多的臂膀,在手肘轉折而上,最後停留在護著胸口的白晰手背上。

 

她呆呆的望著鏡中的影像,像是要透過鏡子,才能認識名為麗玟的自己一般。

 

 

在她左肩後頭,露出半個頭的景嵐緩緩說道,「妳很美這句話…我好像說過很多次了,可妳好像從來沒有當真過。」

 

他低沉的嗓音讓麗玟想起了他們見面的第一個晚上。在他家中,她就是被他那樣的聲音誘惑了。而現在,同樣的麻醉效果使她愣愣地看著景嵐伸手繞過她的胸前,輕輕解開浴巾。

 

鏡中的影像變了。她的胸口不再是一片死白,而是因為體溫升高而微透著潤紅色澤的的象牙膚色。她幾乎無法呼吸地看著自己胸前勻稱的一對乳房 她連穿內衣的時候都鮮少正視的部位。看見確實向裡收縮的腰身,和與剛過完年時相較平坦許多的腹部,她心裡甚至有些高興起來,且驚異著:

 

這就是我的模樣?

 

這就是景嵐眼中看見的模樣?

 

 

她將目光縮回,將自己從頭看到鏡中允許的腰際。她知道自己絕對勾不上名模身材,但綜合容貌、體態、和神色,她甚至有衝動脫口稱讚自己。

 

有生第一次,她想要用性感來形容自己的模樣。

 

 

一隻手滑上她光裸的背脊。她深吸了一口氣。鏡中的女子亦如是。

 

景嵐原先握住她肩頭的手將她的散落的髮絲勾到耳後,撥向另一側。麗玟緩緩向後仰倒,最後斜坐在他的腿上。可她的目光始終離不開鏡中的景象。

 

景嵐低下頭,嘴唇拂過她的耳廓,嘆息一般呼了口氣。鏡中的女子像是突然酒醉一般,眼神低垂且迷濛,嘴唇微啟,以嘆息回應嘆息。而原先垂落在身側的手,略帶遲疑的抓住繫在她腰間的一雙手,長途跋涉過側肋,在乳房上落定。遷徙至新處的雙手探索著新的地域,溫和但有力的撫揉著敏感的肌膚,伴著在耳際一連串的輕咬,使得她終於偏頭過去,將自己的嘴唇奉上。

 

 

她不禁認為吻是帶有神經性劇毒的,因為此刻她全身麻庳。她第一次吻得這樣主動、這樣急促,好像要證明什麼。

 

但她隨即想到,她現在身處在此地,就已經證明了一件事。她拋棄了疑慮,拋棄了矜持,越過海峽來見他,就是她愛情的證明。她是強大的而不是隨風雨欺凌的存在。她不是被動的。她擁有索求的力量。

 

她睜開雙眼,看著眼前的人,嬌嫩的嗓音裡帶著魅惑的沙啞,「給我。」

 

景嵐覺得他這輩子從沒有見過比現下眼前要更讓人銷魂的景致,也從沒有聽過比這短短兩個字更令人狂喜的請求。「樂從其令。」說完,他就重新吻住她,並緊緊將她栓在自己的臂膀裡。

 

他很肯定,不論有什麼理由,他都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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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茗走進李安瑟辦公室的大樓時,她正為了一個月後就要開幕的旗艦店而忙得不可開交。當她正大聲咒罵室內設計師沒有照她所說的去設計時,秘書探進頭來, 
「Ann…找妳的。」 

李安瑟冷道,「我不是說了除了那個天殺的『林老師』跟宏景的季先生之外,一概都說我很忙嗎?」 

(*註*: 作者自己都忘記當初寫那個林老師是在說誰了 是丟筆的那位嗎? 冏rz)

 

「我知道妳那樣說過,可是這個人是季先生的弟弟啊。」 

「什麼?!」李安瑟一時間猜不透他的來意 - 難不成景嵐發生什麼事?還是景嵐托弟弟來問候?「請他上來。」 

景茗的出現讓在場所有的人眼睛為之一亮。在為開店搞得精疲力竭時,突然看見這樣一名風度翩翩、衣著不凡的美男子帶著陽光笑容走進來,像是在久旱的大地下一場滋潤的甘雨,讓他們重新燃起了鬥志。

啊啊,就是為了這樣的人兒,他們設計服飾才有意義!只要能夠看見自己的作品被女性穿著,站在這樣的男人身邊,他們就別無所求了! 

景茗不知道為什麼他被眼前這群男女這樣貪婪地注視著,下意識地緊了緊喉嚨,還是作出一副悠哉的模樣,上前向李安瑟打了招呼,也一一見過她身邊的設計團隊。

 

李安瑟起初還是摸不透他的目的,依舊客套虛應著,直到他有意無意地建議她介紹他品嚐香港美食,她才恍然大悟- 不,該說是自從上回在醫院見面就很明顯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是當初她滿腦子只有景嵐,一時矇蔽。 

 

這下她陷入了困境。要吃飯是很容易,但她必須迅速決定是否要回應景茗的熱情。若她抱定了主意要踩著景茗的頭往上爬到景嵐身旁- 她知道她和景嵐之間缺乏天時地利,若得景茗這船伕,過橋方有希望 - 她就必須非常謹慎,既不能讓景茗栽得太深,也不能冷避了他。若她這段飯吃得客客氣氣,像景茗這樣看來是很有經驗的老手可能乾脆打退堂鼓。 

 

感情之事,需得你情我願。即便只有數面之緣,她懂得景茗這樣的人的。他們不會拿冷屁股去貼熱臉,因為對他們這種有本錢的人來說,是天涯何處無芳草,何苦單戀一枝花呢?這種人,說他逢場作戲也不對,因他從不強迫,亦不刻意追求;若真有緣,便真心相待,直到此緣盡了(或是新緣再來),就揮手說句珍重再 
見。 

就是因為身旁太多這種人,李安瑟才發覺她被景嵐吸引。該說是他天生就帶有那點正理正直的「傻氣」嗎?那不是精明商賈該有的個性,也或許會讓他偶爾吃點 
虧,可他就是那樣與眾不同,那樣真誠,那樣 - 讓她無可自拔。 

心裡還在想著,表面話已說到了盡頭,她無暇細想,只覺得如今抓得一船是一船,「好說!香港我是地頭蛇,想吃什麼樣的菜我都熟門路。」 

 

景茗見她眼中流轉的精光,知道她心內必是在盤算,表面也只是笑笑,由她帶自己到旺角去吃小吃。她自稱是地頭蛇,此話半點不假:吃過了炸醬麵、啃過乳鴿和燒鵝,再去「糖朝」吃甜品。 

「沒想到…」景茗喝了一口芝麻糊,說。 

「嗯?」李安瑟心想:是沒想到我沒帶你去銅鑼灣吃魚翅跟龍蝦嗎? 

「妳胃口這麼大。」景茗一臉正經,「妳吃跟我幾乎一樣多耶?可是還是很瘦。」 

李安瑟先是愣了愣,然後說,「那是因為我勤上健身房啊。」但不知為何,說完這句話,下一口芝麻糊就擱在唇邊,遲遲喝不下去。 

「嗯、嗯!」景茗用力點頭,「我喜歡運動型的女孩,活力充沛的感覺很好。」 

「哦?那你哥呢?你們兄弟都喜歡同一型的嗎?」李安瑟若無其事的說。 

上鉤了。景茗搖搖頭,「幸好是不一樣,否則我們兄弟不就要鬧分裂了嗎?他喜歡的是居家型的,像是現在那個-」明明話像說完了,語音卻是上揚,半懸在空中。 

李安瑟臉色微變,湯匙滑落在糊裡,「我不知道你哥現在有對象呢。」 

景茗輕描淡寫的說,「最近才正式交往,因為一開始她父母是反對的,畢竟女兒還小嘛,不過後來看我老哥一片赤裎真心,現在也就隨他們去了。現在就只剩我家這邊那個老媽…」很順的講到最後一句,他突然有些發冷。

他怎麼忘了?瓊瑤劇還沒演到大團圓,還有老媽這個太后梗在中間啊! 

 

李安瑟覺得像是被雷劈到。連父母反對都不顧,可見他有多投入!她覺得有些暈眩,想來也可能是因為今天從早起就沒吃什麼,方才又硬塞進太多油膩食物。顫顫地招來服務生,要來一杯濃茶全灌下肚,這才略感舒坦。 

冷靜下來想過之後,看看心中正在盤算如何闖過太后這關的景茗,問,「別怪我太八卦,不過日子過得太貧乏,總是想聽點新鮮的。告訴我,那個女孩是怎樣的人?」 

景茗一五一十的說了。所謂一五一十,當然是跳過初次見面的實情,而改為經由他的玩伴(即婉琳)認識。

他這麼坦白是有理由的:如果李安瑟在得知這些之後,還是執意要心繫他兄長,那麼他既不會幫忙也不會再妄想,打算就此抽身。但如果她就此不再鐘情景嵐,那他就會發動攻勢以求博得美人心。 

但要下定這樣的決心,喝完一碗芝麻糊的短暫時間自然不夠。他沒有多問李安瑟為什麼再也沒去動她那碗甜品,也刻意無視她迷茫的眼神,付過了帳,道過了謝, 總是要記得交換一句「多來香港玩玩」「會的!等你旗艦店開了就從台灣帶一群女性朋友來捧場」(看!他伏筆埋得多好,又有理由再來香港,又多留點時間讓她思索立場!),就揮一揮衣袖,瀟灑離開。 

 

李安瑟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望著開幕企劃書發了許久的呆。一個才剛上大學的女孩!且從景茗敘述看來,純潔得像朵花。 

果然是和我迥然不同的類型,她嘴角牽動了一下,卻有些苦澀。也無怪乎季家的老太太會反對。畢竟季女士曾多次向自己母親示意自己是很適當的婚配人選。不是因為自己的事業,而是因為自己是父親的女兒。 

那樣的婆婆,會是這麼單純的女孩禁受得起的嗎? 

她搖搖頭 - 想太遠了。不需要到婆婆那關,她就會知道了。景嵐的世界,不但和她的不一樣,更可能有許多無法忍受之處。 

 

李安瑟突然覺得不再那麼沮喪。她需要感謝景茗告訴她這情報。這證明景嵐是值得留看觀察的。就等著看吧!看這女孩能不能闖過只有同樣身為女人才能了解的 
關卡。 

吁出一口氣,她又覺得有了動力。打開企劃書,開始面對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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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知名集團總裁巡視自家投資的建築工地時為掉落的鋼筋所砸傷,所幸僅傷及小腿,上海警方深入調查後,已排除此意外為預謀的可能』,」景茗努努嘴,「還不錯嘛,只有在社會新聞的小小一格,也輕描淡寫的,這樣就不會影響俱樂部的開張了。」

景嵐白了弟弟一眼,「你還真沒血沒淚。」

「喂,我特地趕來照顧你耶!」景茗一臉不平,「而且我還答應要回去幫你管公司,好讓你可以悠悠哉哉的在這邊靜養三週,不是嗎?」

「別自以為慷慨。你上個月突然的『不告而別』害我每天加班到深夜,我都還沒跟你算帳呢!」見弟弟縮了一下,又逼問,「話說回來,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呢,嗚,」景茗想到悲傷往事,拉起病床被角哽咽著,「Lita說她不想再見到我,我脆弱的心靈深受打擊,只好逃回馬賽修補傷口。」


他的哀傷只有一半是演技:當時被拋在錢櫃的他是真的被雷劈到,沒死也嚴重灼傷。

 

垂死的逃回馬賽,敲磨推測後,他醒悟到自己確實跨越了玩伴不該有的界限。他高估了婉琳的級數,也低估了自己的魅力。雖然真心喜歡婉琳,他很清楚這份情感沒可能昇華成愛情。所謂好馬不吃回頭草,既然婉琳要的他給不了,就不該再拖泥帶水。

 

所以懺悔過後,他很乾脆的將婉琳的號碼從手機中刪除,就此不再聯絡。他堅信,從她的人生中消失,是他能為她做的最溫柔的一件事。


這千迴百轉的心路歷程,景嵐自然不會曉得,只吃驚道,「連你也慘遭滑鐵盧啊…」

「什麼叫『你也』?」景茗嗅出不對勁。

景嵐一五一十地陳述上上個週末在Crimson River發生的事件始末。期間,景茗雙手環胸,在窗邊來回踱步,時而點頭時而沉思,只差沒在嘴裡叼根煙斗,手裡拿根短杖。

 

待兄長泣訴完畢,便「嗯」了一聲說,「老哥,你不覺得事有蹊蹺嗎?」

景嵐看景茗假意摸摸唇上不存在的短髭,心裡有說不出的噁心,「你在演福爾摩斯啊?還是白羅?」

(** 赫丘里.白羅是阿嘉莎.克莉絲蒂筆下的偵探,代表作有<<東方快車謀殺案>>)


「嘖、嘖!」景茗搖搖手指,「你太老古董了,是柯南啊!柯南!」

景嵐一臉不悅,「不就是福爾摩斯的作者(柯南道爾)嗎?算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Gwen的母親只是不滿你跟她女兒有肉體關係,她不會說你是造成社會亂象的罪犯吧?而且她顯然也知道Gwen是情願的。既然女兒已成年,她不可能告你誘姦或強姦。那麼她還說你有罪,這難道不古怪?」

「嗯。」景嵐光聽見那兩個罪名,就渾身不對勁。

「你不是說Gwen說你沒虧待她,而她母親立刻就說『那是當然的』?暗示金錢援助的長期性交易,你覺得這聽起來像什麼?」他彈了彈報紙,把社會版頭條湊到景嵐面前,只見油墨紙上寫著斗大的一行:

 

『上海大學女學生上網找包養 行情一月一萬起跳』


「見鬼!我才沒包養她!」景嵐先是怒吼,後又迷惑的說,「麗玟是這樣跟她母親說的嗎?說我包養她?」

景茗翻翻白眼。鋼筋砸到的不是他的小腿,而是大腦吧?「如果她事前就告知父母,第一次他父母走進來,你應該就會被揍一拳了吧?怎麼會後來又只帶母親過來,跟你說事跡敗露?

 

一定就是偷偷跑過來密會時,被她不知道哪個親戚看到了,而且那個親戚還很給面子的只告訴她母親 這也有道理,因為來的不是她母親那邊的親友嗎?」

 

兩手一攤,「偏偏呢,你們兩個被問到相識過程時,都很有默契的成了啞巴。如果她母親本來就懷疑女兒是援交 也怪不得,誰叫你的年紀只能當過期很久的學長呢!你們的無言不是等同承認?更妙的是,當她母親逼問你是否和Gwen有過性關係,你光說對不起,卻沒點出你愛她這個更重大的事實?

 

不用辯解!我知道你的理由,可不幸的是,你的作賊心虛看在她母親眼中,就像是因為包養醜聞曝光而無地自容!而可憐的Gwen,在母親心中肯定是株沒見過世面的小白花,不管她怎麼為你辯護,聽起來都像是被騙的單純少女的搶白。」


景嵐成了小木偶,嘴巴一開一合,卻好一陣子才發出聲音,「你意思是…」

「所有的謎底都解開了。」景茗目光銳利,「真相就是:誤、會、一、場!」

景嵐頹然向後癱倒,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還用說?跟麗玟說,你一回去就會親自登門造訪她父母,澄清誤解!」看見景嵐伸手去拿手機,喝阻道,「你智商是負數啊,老哥!現在是上課時間吧?過五點再打!」

看景嵐還是心神不寧,他又不放心的叮嚀了半天才準備離開,好趕搭飛機回台。出去時正好迎面碰上捧著鮮花來探病的李安瑟,不禁驚為天人:

 

好一個絕色美女!等等,這不是先前過年時來過家裡作客的元華集團負責人的女兒?當時他因為過年禁慾過久而陷入聾盲啞三重苦,什麼都不聞不問,現在才發現她原來是個傾城麗人!

 

他那腦子水泥砌的老哥什麼時候這麼豔福不淺了?而且比起清純的女大學生,他對這種以自信為性感的熟女更沒有抵抗力啊!

 

本要踏出去的腳步一百八十度大迴轉,露出的笑容拿捏精準,多一分則諂媚,少一分則不帥,「咦?這不是元華李董事的女兒李安瑟小姐嗎?妳也來探望我哥?」

李安瑟先是一愣,隨即想起:對呀!那時候過年去拜訪季府,確實是看到兩兄弟!只是當時她全心注意力都放在景嵐身上,而且景茗從頭到尾都沒說超過三句話,所以沒有發覺他原來是個俊美青年:

 

和景嵐的沉穩不同,即便全身包裹在西裝裡,還是掩不住他眼神裡的狂野不羈。這是個應該光裸著上半身(且從部份露出的小麥色肌膚看來,他懂得曬黑!),在頸上斜斜打著黑色領帶,僅著低腰直筒牛仔褲,跨騎在阿拉伯駿馬上的男人呀!

眨了眨眼,她趕緊收斂心神,「不必客套,叫我安瑟就好。」

為什麼她剛盯著我的表情有些令人發毛?景茗決定不當一回事,領她到病床前。

 

景嵐看景茗又折回來,還一臉興奮,心裡暗罵:好個色迷心竅的弟弟!膽敢在兄長的病榻前泡女人!罵歸罵,他同情景茗被Lita拋棄。既然景茗要追,姑且就日行一善,幫他一把!

李安瑟怯怯地問,「怎麼樣呢?醫生怎麼說?」

「沒什麼,就右腳小腿骨折。醫生說骨頭癒合要三個月,五個月可以拆支架,之後開始作復健。」

說得李安瑟臉色慘白,「這樣接下來都得撐著拐杖吧?不會很不方便?」

「我會先在這裡待上三週,」景嵐很有義氣的指指弟弟,「弟代兄職,景茗會幫我把公司管好。」

李安瑟果然轉過去,一臉感激,「幸好他還有你這個弟弟。」

哥,你是個好人,我回去每天替你燒香念佛!景茗邊在心中讚道邊說,「沒什麼,本來就應該這麼做的。我本來是跟老哥說他要再這裡待多久都可以,但我想他還是比較懷念台灣的食物吧…」

死老弟,不要給你點顏色,就開起染坊了!景嵐口氣很冷,「你再不走會趕不上回台灣的飛機的。」

李安瑟驚道,「咦?這麼快就要回去?」自己也看看錶,難堪的對景嵐說,「其實我也得走了,香港那邊我不回去不行,但是我只要一得空,就立刻來看你!」

景茗在心中狂呼:賓果!「真湊巧,那如果妳方便的話,我們可以一道去機場。」

李安瑟只遲疑一下,便答,「有何不可?」

兩人揮別景嵐,招了車到機場,在海關前互道再見,各奔東西。景茗邊走向登機門邊盤算計畫:

 

這場作戰會很艱苦。不但地乏便利(他在台灣,她在香港),天不逢時(他回去有成山的工作,她回去要策畫旗艦店開幕),還無人和(從她剛才有意無意向他刺探消息的情況看來,她芳心暗許他那腿斷加腦殘的哥哥)。

不過他會這麼輕易放棄嗎?當然不!


而孤伶伶地被留在醫院裡的景嵐,則是死命盯著時鐘,一等過了五點,就迫不及待的撥了電話。他撥了第一通、第二通、第三通…全部進語音信箱。

命運顯然還沒開夠對他的玩笑。接下來的幾天,他每次打過去,麗玟不是上體育課把手機留在地下室的系學會裡、在和婉琳哭訴(她的手機設定為忙線時直接轉語音),就是手機沒電(因為和婉琳抱怨太久了)。

 

屢撥不通,他作出結論:麗玟不想再見他,把他的手機號碼列為拒絕往來戶!當然,身心皆呈殘障狀態的他從頭到尾沒想過改用醫院的電話證實其論點。


養傷的日子是無趣的,尤其是因為他看再多書,也無法將麗玟從腦中消除。再接下來的幾天,他確確實實經歷了分手的各個情緒階段:否認、沮喪、而至絕望。他又被打回出國前的喪志形狀,更糟的是,這次還沒有工作幫他解悶。

他就這樣過起規律枯燥的病房生活:睡醒 以新聞佐早餐 服藥 閱讀 - 午餐 散步和看電視 晚餐 再度服藥 聆聽意外地盡忠職守的景茗的當日報告 閱讀 睡覺。

 

也曾動過乘著輪椅去觀光的念頭,但想到還得勞動看護、雇司機、找導遊,他就厭煩起來。


每次手機響起,他都會暗自希望是麗玟。但打來的如果不是身在台灣的景茗、遠在瑞士的父母,就是不知道哪裡得來他受傷的消息,還閒到親自打來問候的張三李四。

 

接待探病的訪客更是種折磨。他不知道重複敘述多少次他是小腿骨折,說了幾次「多謝關心」,還擋下多少想趁著他動彈不得時叫他出資蓋不知道在上海哪一個角落的高樓大廈的關說「聽起來很不錯,但我想還是等我傷好了些,再說!」


熬過一週半,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要回台灣,他要親自去見麗玟的父母!如果他們拒他於大門之外,他就算傾家蕩產也會去買台坦克車來把大門炸開!(景茗擔憂得沒錯:會想得這麼極端,景嵐的腦殘程度已經不輕了)

醫生來視察的時候,他堅決的說,「我要出院。」

「季先生,我們後天才要拆線。」主治醫師皺起眉頭。

「拆線誰不會拆?我回台灣去誰都可以幫我拆。我今天就要出院。」

主治醫師心不甘情不願的答應了。

趁著院方替他準備輪椅柺杖,他打到公司,「雅梅?叫景茗聽電話。還有,幫我訂今天回台灣的機票。」

電話那端竟像死了一般。他不耐煩起來,「雅梅,不會我才走半個月,你就不記得老闆的聲音了吧?」

「老闆,」雅梅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外太空,「你弟弟不在。」

「什麼意思?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景嵐撫了撫額,「那就先幫我訂好機票。」

他還是頭一次聽到雅梅這麼不知所措。為什麼她會不知道景茗在哪裡?而且如果景茗只是單純沒出現在辦公室,她會這麼慌張嗎?

 

雅梅可是何等人物,就算景茗該去簽個千萬合約卻沒現身,雅梅連眉毛都不會抬一下,就能打發過去的。話又說回來,景茗若真闖下連雅梅都收拾不了的爛攤子,她一定會主動告知他。那麼,這奇妙的反應是怎麼回事?

坐上輪椅,由看護推向櫃台辦出院手續。他還是頭一次坐輪椅 如果幼時坐嬰兒車不算的話 竟覺得有些新奇。

他困惑地看著站在櫃台的一男一女。他知道他現在嗜睡是因為剛吃下的藥裡有肌肉鬆弛劑的關係,但是醫生有給他開迷幻藥嗎?

否則他怎麼會出現幻覺,看到景茗身邊站著他朝思暮想的麗玟?而且這個幻覺,還會移動,還會說話,還會流淚…

「真的是妳?」他幾乎不敢觸碰滾進他懷裡的麗玟,唯恐她會就此消失。

「貨真價實!」景茗正在想像雅梅此刻的表情而得意洋洋。

他消化了景茗的話,卻還是無法完全回到現實,「真的是妳?」

麗玟用力搥打他的胸膛,「當然是我啊!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會用盡全力還打得他這麼不痛不癢的,一定得是麗玟。他暫時拋開心中堆積成山的疑惑,將她抱緊到她覺得骨頭要被捏碎了,「很好,那妳永遠都別想離開了。」

護士長從櫃台後小小聲的說,「季先生,您的帳單需要您簽字…」

「誰說我要出院? 我要等拆了線才出院。」轉念一想,「不,我要出院!但是我兩天後會回來拆線,幫我跟主治醫師說。」

護士長的頭縮了回去。不是因為她無話可說,而是因為她不敢再看櫃台外黏成一塊的兩人。

 

還是景茗很瀟灑的走過來,踢了輪椅一腳,「喂,老哥,感人再會演到這裡就夠了!剩下的請留到兩人世界再說!」


等到三人坐在君悅飯店的房間裡,景茗才娓娓道來:由於所有通往總裁辦公室的電話都會被雅梅過濾,這名對季老夫人忠心耿耿的間諜一接到莫正偉打來的電話,就很乾脆的說「總裁出國中,有事請留言!」莫正偉當然不會留言,雅梅也就理所當然的掛他電話。而正忙得焦頭爛額的景茗,一直都被矇在鼓裡。

 

如此輪迴過幾次,莫正偉知難而退。他不心痛少了個客戶,可心痛得勸告女兒放棄希望,也苦了得聽麗玟嚎啕大哭的耳朵。

結果到了最後,使雅梅的暗中破壞曝光的,是景茗和婉琳意外的再度相會。


話說在替下兄職的一週半後的這一天,景茗下了班,累得沒心思去想該怎麼進行追求李安瑟的計畫,只想飽餐一頓然後回家睡覺。

 

誰想到一走進他慣常光顧的日本料理店,就碰上和維翰一同來打牙祭的婉琳。還沒時間反應過來,婉琳已目露兇光,「季景茗,你看你哥幹的好事!」

「什麼?」景茗完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麗玟都哭得死去活來了,還龜縮在秘書背後不敢面對面啊?」婉琳氣勢逼人,「跟你哥說,他那麼沒種,麗玟跟他分了也好!」

婉琳的指控啟動了景茗的灰色腦細胞,「我哥確實還在大陸,他因為受傷住院了,所以我才會回台灣頂替他。」

婉琳烈燄不減,「哦~所以你在啊!那為什麼麗玟他爸每次打過去秘書都說你們出國中?」

因為那個該死的秘書是個該死的間諜!Lita,你要相信我,我們都被那個秘書擺了一道。原因我不想解釋,但我哥真的還在上海,而且他對這些事完全不知情。」他靠近婉琳,激動的說,「讓我跟麗玟見面,我可以帶她去找我哥!」

婉琳雖然還是有些不信任,但現在她寧可抓住任何一絲希望,「我回去會跟麗玟說,再打給你。」

「啊,那個,」景茗抓抓頭,「我把妳的號碼刪了,可以再給我一次嗎?」

婉琳嘴唇顫動了一下,但僅是一下下,「好。」

等景茗離開,從頭到尾被當成透明人的維翰才愣愣地說,「那是誰啊?」看婉琳一臉無奈地瞪著他,想了很久才了解她的暗示,「不會吧?那那那…就是Ricky?」看看正由服務生領往空桌坐下的景茗,再看看自己,突然覺得婉琳會看得上他,一定是有幸運女神眷顧的緣故。

「他很帥吧?」婉琳讀出他的心思。

「嗯,」維翰吞了吞口水,「就連身為男人的我都覺得他帥。」

婉琳笑了,「你不佩服我嗎?好歹他也曾經看上過我耶!這等於是正妹證書哦!」

沒想到,維翰將目光收回,一臉認真的說,「如果妳在他眼中是正妹的話,妳在我心中就是天使。」

婉琳的笑容凝結,心幾乎為這句真誠的告白而融化。但她努力裝出一臉不在乎,「少肉麻了!」卻沒有辦法維持語調的強硬。

她真高興她選擇了維翰。


經由她的協助,麗玟和景茗碰了面。看見婉琳帶著麗玟走進咖啡廳時,景茗驚異地發現,麗玟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半年前在Graveworm見到的無知少女。

 

她的眉間鎖著哀愁,眼裡泛著情傷,纖腰盈盈可握,模樣楚楚可憐。若瓊瑤哪天又打算執筆寫作,他毫不懷疑她應當拿麗玟作女主角。仔細一想 管他是梅花三弄還是一廉幽夢,光看女主角清秀可人、男主角為伊憔悴、再加上太后忠犬從中搗亂,擺明就是個瓊瑤調!而自己不正好是穿針引線的男配角?

 

一想到這點,他就全身來了勁,開門見山的告訴麗玟景嵐受傷之事,並自願要帶她去上海。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婉琳還要罵他異想天開,麗玟就說了「好!帶我去!」

「妳瘋啦?」婉琳睜大眼睛,「等他回來就好了吧?而且現在還是學期中耶!」

麗玟的聲音有種令人害怕的堅決,「我不要等。」

看這可為愛上刀山下油鍋的決心,景茗更覺得他在演八點檔了,「我們還得說服妳父母。」


不用消說,莫若薇跟婉琳一樣認為女兒神智不清了,「妳還要上課!」瞥一眼站在一旁,容貌有些神似景嵐的景茗,更心生不安。

「期中考已經考完了,我只去幾天,回來借同學筆記就好了。而且,我這學期選的課都沒有小考,也很少點名。」麗玟竟然已經想好對策,很冷靜的回答。

莫若薇轉向丈夫求救,沒想到莫正偉竟然聳聳肩,「讓玟玟去吧。她現在不去,到他回來之前,她去上課也是左耳進右耳出。」

莫若薇不可置信,「你放心女兒單獨跟男人旅行?!」

莫正偉很想說:如果他們兩兄弟意圖不軌的話,麗玟現在就不會像救命一樣抓著季景茗了。他們能對麗玟作什麼壞事?勒索?是宏景有錢還是莫家有錢?性侵?讓麗玟和景嵐見面,會被撲倒的是誰他還不知道。

他很少相信人,但他確定他沒有看走眼。季氏兄弟不是壞人。他相信麗玟也是有著和他一樣的直覺。

「所以我就立刻訂了機票來啦!」景茗心情正快活,「不過限制是麗玟只能待到這週末,下禮拜一就要回去上課。你們慢慢享受上海風光吧。我這充當快遞兼保鑣,帥死人不償命的男配角呢,就出場到這裡啦!」說完,吹著口哨離開飯店,搭機往香港見李安瑟去。

房內終於只剩下景嵐和麗玟。兩人無言的對視。

許久,景嵐開口,「妳總是讓我驚訝。」

「總是?」麗玟的聲音輕輕柔柔的,「我上一次讓你驚訝是什麼時候?」

「妳一個人坐計程車出現在我家的時候。」

麗玟笑了。景嵐又說,「再上一次,是和妳在星巴克見面。而第一次,就是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

他示意她過來。她溫馴遵從,來到他的身旁。他握住她一隻手,將她的頭抵在胸口。

隔著衣衫,她可以感覺到他心臟的跳動,規律且沉緩。她驚訝於那跳動聲是如此響亮清楚,彷彿要向她宣示生命的強壯。她感覺到他活著的證明,並透過自己能聽見的這個事實,證實了自己也毫無疑問的存在。

在無語的寂靜裡,只有心跳聲暗示時間的迤邐。

「你的心跳聲好大。」她說。

「是嗎?」他將她擁得更緊一點,「也許是因為它很久沒看妳,高興得要跳出來了。」

「我不要它跳出來,」麗玟點點他的胸口,「它還是待在這裡就好了。」

他笑了,然後嘆息,「我真高興我愛上了妳。」

「我也是。」她閉上眼睛,「我現在非常、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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