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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音越是想要提起勇氣,就越找不到勇氣對立荃說,「我們分手吧。」

她知道以立荃的個性,非會打破沙鍋問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要分手?」

她太了解立荃了。

如果她說「我對你沒感覺了」,他會說「才怪,妳還是每天跟我睡啊」;
如果她說「我嫌你錢賺不夠」,他會說「為了寶貝,我會努力賺夠錢讓妳花,再給我一點時間」;
如果她說「我不想生小孩」,他會說「這個以後再談,不然也可以領養」;
如果她說「我媽不喜歡你」,他會說「妳喜歡我就好了」;

就算她使盡力氣讓他相信她「不愛他」,他也會說「我會讓妳愛我的」。


她不能告訴他「我愛上別人了」。那會殺死他的。僅管那是最真切的事實。


事實是,週六的夜晚過後第二天,她告訴Ken「我接下來會有點事,等兩個禮拜後再約下一次,好不好?」

因為兩個禮拜後,立荃要去南部喝親戚的喜酒。立荃自己都不會很喜歡那群親戚,所以也沒有勉強惜音跟去。

Ken當然沒有懷疑,一口答應兩個禮拜後等她打來。


只是這兩個禮拜內,她日子還是過得有些膽戰心驚。知道Ken的公寓就在附近後,她開始害怕他們會在夜市還是街上不期而遇。如果只有她一個人也罷,但她就怕是在立荃也在的時候。

所以,每回和立荃在家裡附近走動時,她都會放大眼睛、四處張望,確定所及視線內沒有某人的身影。

不知道是她運氣好,還是Ken的活動範圍跟他們不一樣,戳破夢境的偶遇並沒有發生。


諷刺的是,那兩個禮拜內,她和立荃的性愛不但頻繁,且很愉快。不為什麼,只因為她開始肯編故事了。只是不管她故事換了多少地點、時間、和對方的模樣,她心裡想的都是同一個人。於是她在幻想中高潮,立荃在現實中高潮,皆大歡喜。

但她不只會在夜裡想像Ken。就在白晝清醒的時刻,她也開始會想像和他在一起的模樣。

她想像和他一起去逛夜市,看他狂風似的掃過小吃攤後,仍不嫌飽,並譏笑他的無底洞食量。

她想像和他一起去海邊,看他像好動的猴子一樣在沙灘上跑跑跳跳,並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往他身上潑一掬海水。

她想像偎在他懷裡,安安靜靜的看完一整部電影,並在放映致謝字幕時,仰頭和他接吻。

她想像和他坐在同一個房間裡。她在鋼琴前,他則在電腦前,兩人各自準備隔天要上課的內容。

她想像在清晨醒來,可以因為看見身邊躺的是睡得扎手扎腳的他,而心裡漾起一股甜蜜。知道她不是孤獨的,知道他們彼此相愛。


是的,簡而言之,和立荃一樣,她的想像只是一種平凡的幸福。只是立荃的想像是和她,她的想像不是和立荃。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愛Ken。她還會作夢,但已經不是天真的少女了。她的確非常非常喜歡他,但那是因為他給她看到的部份,還只是冰山的一小塊。而初識的冰山都是非常美麗夢幻的。

就跟她初識立荃時,也曾想像過和立荃在一起的幸福一樣。

只是相處得越久,對象醜陋的一面就越明顯,美好的一面就模糊。她忘記了曾經想起立荃就會微笑的日子,忘記了初嚐情慾後回想時的臉紅心跳。

忘記了立荃現在的夢,也曾是她的夢。


於是,幾近溺斃於冷情的汪洋中的她,抓到Ken這個浮板,並把所有她的舊夢新願全部投注在他身上。

有一點和從前不同的是,她變得更會看人了。她不會再遺漏男人在言語間不經意表達的性情。她不會再聽過男人說一次「XXX是個智障」後,以為那只是特例。他會罵一個人是白癡,就會罵一百個人是白癡。或許總有一天,她也會變成他眼中的白癡一族。

也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這麼快為Ken淪陷。因為他沒有為了討好她而故作強悍,沒有吹噓自己很行,也沒有在事後為滿足自己的虛榮而問她高潮了幾次(雖然這次答案真的會是:一直在失神,怎麼可能會去數)。

許多時候,他像個孩子。她雖然有時會很無力,但應付小孩可是她的職業 - 她對無厘頭是很有耐心跟容忍力的。無厘頭比起暴力和粗口要來得好忍多了。


兩個禮拜過去了。

立荃準備搭車南下的早上,天空就飄起了細雨,且刮起冷風。

「看氣象預報說是有颱風。」她說,「但如果登陸,也會是從東部,所以南部大概是不會受影響。」

「妳一個人在家要小心哦。」立荃叮嚀道。

她輕輕一笑,「只是颱風而已!」

「風很大的話,還是很危險啊,」立荃認真的說,「我會擔心妳。」

她喉頭一緊,「我知道啦。」


立荃走了後,她愣愣坐在椅子上,看著手機。她承諾今天要打給Ken。

如果她不打呢?

他會不會等太久之後,主動打過來?如果他打來的話,她要說什麼?說「颱風天不想出門」嗎?那之後呢?之後什麼時候見面?

她想見他,又不敢見他。


看窗外的風雨越來越大,煩躁的在公寓裡來回踱步。

手機響了。她本能的接了。

「喂?」Ken從手機另一端說,「妳在哪?」

「家裡。」她呆呆的回道。

「颱風要來了,我想我們就改天吧?反正現在也不能出去。」

一聽Ken這樣說,她反而堅定了意志,「我去找你,我們在你家看電視還是電影打發颱風天吧?」

Ken遲疑著說,「我有擔心妳現在過來…不如我過去妳家吧?」

「不行!…我家很亂,不能看啦!」

「我不會在意。」

「我會啊!」她急道,「拜託啦,我去你家好不好?我…我不想颱風天一個人在家裡。」

「…好吧,雖然我不知道妳為什麼這麼堅持,」Ken緩緩說道,「但妳要過來的話,就現在來。不然等風雨變大,我就不准妳來。」

「好!」她歡欣道,「那你家有吃的跟可以看的嗎?要不要我帶DVD跟零食過去?」

Ken嘿嘿笑了一聲,「我從來沒有花過半毛錢租DVD…我這邊還有很多下載了還沒看的電影。」

「哼~」她長長的拖了尾音,「為人師表還作盜版的壞榜樣。」

「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Ken無辜的說。

「好啦,」她輕輕笑道,「你家樓下附近有間小七,我去之前順便去一下,你有想吃什麼嗎?」

「都可以啊,不過幫我買一碗泡麵好了,以防我餓死。颱風天沒有餐廳要開店來救我可憐的胃。」

她聽了,倒是真的擔心起來,「你家冰箱該不會空空如也吧?」如果真的是空的,她要考慮改去超市了。

「還是有些東西,不至於真的餓死啦,妳還是要來就快來。」

「好、好,我這就去。」


二十分鐘後,她出現Ken的公寓門口,身上濕了一半,卻摀著嘴猛笑。

Ken一頭霧水的看著她,「妳在笑什麼?」

「跟你講一件超好笑的事…」她嗆咳著笑說,「我剛啊,不是來這邊嗎?在快到這邊的時候,碰到一個男生撐著傘叫住我。」

「嗯,然後呢?」

「然後他就問我『妳知道這裡哪裡有賣鮮奶嗎?』」

「他在搭訕。」Ken直截了當的回答。

惜音睜大了眼睛,「你為什麼知道?!哎呦,這樣我講下去就不好笑了!」

「不會啊,用鮮奶搭訕很好笑,講下去。」

惜音一想起來,又咯咯笑了幾聲,「然後…然後我就想說『哦,大概是從其他地方搬來台北,要念師大還是台大的學生,因為地方不熟所以想知道去哪裡買鮮奶』。」

Ken好笑的看著她,「妳會不會太天真啦?」

惜音不服氣的回道,「我是熱心好不好!我可是很認真的想幫他耶!所以我就說『哦,我也正要去便利商店,你可以跟我一起去』這樣。」

Ken挑了挑眉,「然後呢?」

「咳,所以我們就一起走啊,走了一陣子,還沒走到小七前,他就突然說『小姐,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嗎?』」

Ken搖了搖頭,「完全失敗的搭訕。」

「哼,你就有多強啊?」惜音回道,「總之啊,我聽到就想『哇哩咧,我好心想要幫你,結果你根本心懷不軌』,所以我就跟他冷冷的說一聲『你還是去買鮮奶吧!』就不理他走了。」

Ken抱住肚子,「哈哈,我喜歡那句『你還是去買鮮奶吧!』有狠到!」

惜音看Ken笑得這麼開心,反而有點為那位可憐的鮮奶先生打抱不平了,「說不定他本來是真的想買鮮奶,只是順便搭訕!」

「那是不可能的。」Ken笑到肚子痛了,「妳真的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哼,那如果是你咧?」惜音雙手叉腰看著他,「假設你是鮮奶先生,你要怎麼跟我搭訕?」

「唔,我的話…」Ken退了笑意,一臉深情的看著她,看得她面紅耳赤。


「我會說…『小姐,我們可以一起喝鮮奶嗎?』」


惜音愣了一下,隨即爆笑,「你更糟!你這樣講一定會被我罵變態!」

「用鮮奶搭訕本來就是很失敗的策略了。」

「我又沒說一定要扯到鮮奶!」

「原來關鍵字不必是鮮奶哦?不早講,」Ken說道,「那我大概會說『這位同學,妳也來享受被颱風雨淋的樂趣嗎?』」

「還不是一樣糟。」

Ken含笑看著她,「那妳要我怎麼講,才會成功?」

「我…」惜音愣住了,「我想…」


如果是他,應該什麼都不用說。

因為她從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想要被他擁抱。

「我想,」她顫抖著說,「你應該不要說話,只要抱我就好了。」


Ken伸臂將她抱住。她的身體因為外頭的風雨而濕冷,他的卻是乾燥而溫暖的。她閉上了眼。

「像這樣嗎?」Ken輕輕問道。

「嗯。」她有些快樂又有些悲傷的應道。

Ken思索了一下,「這樣才會被當變態吧?」

「不會。」她低低回道。如果是他的話,就不會。


他們這樣無聲的相擁了一會兒後,Ken才又開口,「妳這樣提到鮮奶,害我突然很想喝。」

惜音瞪了他一眼,「你…唉,冰箱裡有嗎?」

「有。」

「那我也要喝,可是我要喝熱的。」惜音往廚房走去。

「哦,說到這個我才想起來,妳會用奶泡作畫嘛!」Ken笑道,「我就是喝了妳的咖啡才跟妳聊起來的。」

惜音愣住,「真的是。」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這裡沒有蒸氣,所以沒辦法打泡。」

「沒關係啊,就等哪天去花蓮妳朋友的咖啡廳的時候,再喝葉子咖啡就好了。」

如果有那一天的話。惜音沒有回答,進了廚房去微波牛奶。


捧著兩杯熱牛奶出來,Ken已經坐在電腦桌前,「來挑要看的電影吧!」

他們最後選了一部有點年紀的奧斯卡得獎片『眾神與野獸』。

惜音完全沒有多想,很自然的就坐進了Ken的懷裡。事先完全不知道這部片在講什麼的她,看到白髮蒼蒼的男主角一出現,眼睛睜大道,「這不是甘道夫嗎?」

「是啊,不過那時候他還沒演甘道夫。」

過了一會兒,再看到男配角,她又是一驚,「那不是『神鬼傳奇』的布蘭登費雪嗎?他…他…他身材有這麼好哦!?」

再看下去,她本來一時間因為看到全裸的男性背部(不是費雪或甘道夫的),有點不知道要作何感想。但等看到最後,她反而忘了那些裸露,而只覺得感傷。

這是一部悲傷的片子。這是在講曾經紅極一時的電影導演,如何在他光華退盡的晚年,受盡孤寂所苦,最後選擇了自我了斷的故事。

「我覺得這部很不錯,」看完後,Ken下了評語,「演員好,劇本也是。」

「唔,」惜音憂傷的應了一聲,「可是…我覺得太悲傷了。」

「什麼?」

「一個人孤獨的活到老,」惜音顫抖著說,「我不能想像那樣會有痛苦…有多寂寞…寂寞到寧可死去。因為,因為這世界上已經沒有能夠讓他快樂的東西了,這樣太殘忍了…」

她啜泣起來。因為她覺得她可以感覺到一點點的、死去的導演的悲傷。她只是受到這麼一點孤寂侵蝕,就要發狂,那忍受了六十幾年的孤寂的導演呢?曾經風光過,也曾經有過許多縱情的伴侶。但到最後,誰也沒有留下。她不敢想像要怎麼忍受那樣的寂寞。

「妳不會像他那樣的。」Ken輕輕說道。

「你怎麼能肯定?」惜音泣道,「只是因為我跟他不一樣,不是同性戀嗎?你怎麼知道五十年後,我不是跟他一樣,只有與情人的回憶,但沒有情人?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和他一樣,絕望於只有年老和病痛的未來,而寧可要死亡的平靜?」

「因為我知道妳是個很棒的女孩,」Ken吻了吻她冰冷的臉頰,「妳不會孤獨的,相信我。」

但惜音無法停止哭泣。

因為她說不出口:我騙了你。而我害怕,寂寞會是我最終的懲罰。


Ken關掉兀自播著片尾音樂的影片,輕輕擁著她。

許久,惜音才終於收起了眼淚,「對不起,我好白癡,只是電影而已。」只是好的電影總是可以反映到真實人生。

「下次我們要看喜劇,」Ken嚴肅的說,「像是『人妖打排球』。」

惜音破涕為笑,「我不要看人妖。」

兩人又沉默了一下。

然後Ken緩緩說道,「我有個不好的消息…」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肚子餓了,」惜音阻止他,「我去燒開水。」


不一會兒,餐桌上就飄來泡麵的味道。明明是完全不健康的東西,惜音卻突然很喜歡在外頭冰冷的狂風暴雨下,從泡麵杯傳來的溫度和刺鼻的調味料香氣。

有種溫馨的、幸福的感覺。

尤其是因為對桌的人吃完後,一臉「感謝救命之恩」的表情。


閒聊著渡過了颱風天的下午。惜音其實是很能聊的,趣事她也知道很多。

「我在實習的時候啊,我們那屆有個同學,睡覺會講夢話。」她緩緩說道,「我另一個同學有天去她家玩,跟她一起睡,結果半夜突然聽到旁邊的人驚天動地的大吼『那邊第四排的那個,給我去後面罰站!』,完全把她嚇醒了!」

「連在夢中都在上課,」Ken冷汗涔涔,「會不會太認真啦?」

「小學生真的超難管,你不知道,」惜音搖搖頭,「一年級的聽不懂人話,跟他們講安靜,完全聽不懂,要用罵的才知道。幸好我不是當級任,否則一定會氣出病來。」

Ken微笑道,「妳一定很受學生歡迎吧?」

「當然,」惜音得意道,「還有學生跟我告白呢!不過是小二的,很可愛哦,就抱著腿,說『老師~我喜歡妳~』這樣!」

「那我怎麼都沒有?」Ken埋怨道,「教年紀太大的學生就是不可愛,我也要去教小學生。」

「你一定有一堆學生暗戀啦。」惜音囁嚅道。

「我沒被告白過啊,哪裡會知道。」

「國中以上的跟老師告白,會變犯罪啦。」

「所以我說我要去教小學部的啊。」

「變態!」惜音指著他的鼻子,「竟然為了要學生告白調職!」

Ken抓住她伸出的手,「那妳跟我告白就好了。有妳告白,我就不用跟小學生要告白了。」


惜音愣住,隨即發起抖來,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臉頰的燒燙,「你…你…你這個人…」

「我要聽告白。」Ken很乾脆的說。

惜音有些哭笑不得。她來,不是因為想要Ken愛上她嗎?怎麼反而變成是她被要求告白了?

她知道她是沒有資格告白的。她知道她說下去,也許會讓夢境和現實破碎得更嚴重,也許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但是,她無法不說。她有許多話說不出,這不是其中之一。

所以她抬頭,直視那對淡褐色的眸子,開了口。


「我喜歡你。」


Ken微微一笑,也開了口,


「我也喜歡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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暈眩/鬼束千尋

不知如何畏懼的夜晚 回想起來都感覺驚懼不已
我是否笑得很自然呢?

此刻依偎在你的雙膝 祈禱著惡魔不要來訪
請對我說一聲 不要緊的

因為你堅決的信任著我 就像是一場謊言

你的雙臂你的聲音你的背膀就在這裡 雨水拍打我乾涸的地面
我無法逃離 因為你將追逐我至天涯海角
我快哭泣地明瞭這一切 我明瞭

走在這條殘酷不絕的路 假如我變成寶石的話
請用你的手將我投向火燄之中

多餘的東西將立刻消失而去 就把我當作廢物吧

你的雙臂你的聲音你的背膀就在這裡 擾亂我遲鈍的真心話
我並不想注意 想要擺脫自己的自己
到底要跑向何方才行呢?

找不到能夠讓你聆聽的 美麗的話語
在束縛因卑屈而吶喊的我之前 請別對我溫柔

你的雙臂你的聲音你的背膀就在這裡 雨水拍打我乾涸的地面
我無法逃離 因為你將追逐我至天涯海角
我快哭泣地明瞭這一切

你的雙臂 你的聲音你的背膀 就在這裡

你的雙臂 你的聲音你的背膀 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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