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惜音。」

她聽見母親拉開一點床簾,輕輕喚了一聲。看見惜音趴在枕頭上,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柔聲道,「吃早餐。」

「謝謝,」惜音淡笑道,「早餐是什麼?」

「肉鬆蛋餅跟奶茶。」

「哇,都是我最愛吃的!」


惜音把身子往前挪了一點,讓肩部以上的身體懸過床桿,等母親推著擺著食物的推車到床邊,就伸出手抓住奶茶杯,將吸管湊到嘴裡,滿滿吸了一口,然後滿足的嘆了口氣。

「奶茶真好喝,」惜音嘆道,「可是待會想上廁所的時候,就會後悔了。」

等她吃完了早餐,母親把藥丸跟開水遞給她,她一口氣吞了下去。

母親說,「那我先去上班囉?午餐曉柔會幫妳帶來,對吧?」

「嗯。」

「那晚餐妳想吃什麼?」

「還沒決定耶…」惜音轉了轉眼珠,「咖哩飯可以嗎?」

「好,」母親微笑著回答,「那晚上見。」


母親離開後,她依舊是趴著看了一會兒小說。

然後,負責的醫師來巡房了。

「今天覺得怎麼樣?」醫師問她。

「比較沒什麼感覺了…尤其是剛吃完止痛藥後,」惜音答道,「不過,上廁所的時候還是很痛苦啊。」

「那個就沒辦法了,」醫師說道,「傷口至少要再等一個月才會癒合。」

「那我還要趴一個月啊~」惜音把頭埋在枕頭裡,無力的呻吟,「我從小到大都仰睡,趴睡真的很痛苦!」

醫師一副「我也無能為力」的表情,聳聳肩走了。


醫師走了後,她吃下的肌肉鬆弛劑發揮效用,就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再次醒來,是被曉柔跟午餐叫醒的。

惜音流著口水,看著面前的玉米濃湯和米漢堡,說,「完了…我會吃成豬。」

「等妳能動,寒假來花蓮,每天帶妳去爬山,爬完回來在我店裡打工,包妳瘦。」曉柔說。

惜音舀了一口玉米濃湯,吹了吹,送入嘴中,「啊~冬天喝玉米濃湯感覺就是超幸福的 >///<」

吃完了飯,和曉柔聊了一會兒天。

然後,惜音開了口,「妳有去看他嗎?」

「…」曉柔點了點頭,「他今天看起來精神比較好了。那個心理輔導師不是我表姐的學弟嗎?他跟我說立荃說不定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是嗎,」惜音淡淡說道,「那很好。」


那夜,她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厥。從瘋狂中清醒過來的立荃看到滿床的血還有不省人事的她,還記得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後,就精神崩潰了。於是,一個送急診處,一個送精神病科。

惜音對在醫院最初的幾天其實沒有什麼印象了。她只記得每次醒來都痛不欲生,痛到眼淚是會自己跑出來的,痛到一看到曉柔,本來還要說聲「嗨」,結果立刻痛到變成「嗨…嗚!好痛~為什麼連講話都會動到!」

更慘的是,她變成得趴在床上養傷。別人都是躺在病床上,只有她是趴著,這樣就不能看病房裡裝的電視了,只能用筆電看日劇或電影。


從在病房睜眼的那一刻起,母親就在身邊。

母親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的照顧她,定時幫她帶食物來,提醒她吃藥,問她有沒有短缺什麼。


有沉穩的母親在身邊陪伴,她醒來之後,除了因為疼痛而流淚之外,並沒有再哭泣。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醒來以後,肉體上很痛,心裡卻很平靜。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沒有再墜落的可能了。跌到底了,就只能重新往上爬。

也許是因為有母親在身邊,她覺得很安心,也比較能夠冷靜下來檢視她和立荃過去的種種愚昧。

也許是因為她失去了身體三分之一的血液,而所有的鬱悶、悲哀、和憎恨,都隨之流逝了。


她並不知道立荃也送醫的事。母親沒有提,她也不想問。她只是溫馴的接受母親的照顧。

一直到立荃的母親到病房來,她才知道立荃的遭遇。

「妳就原諒他吧,」立荃母親垂淚道,「他現在好可憐的樣子,什麼都不吃,也不肯說話…」

惜音猶愣著,自己的母親卻先開口了。

「我們沈家不會原諒妳兒子做的事,但也不會再就此多說一個字。」

立荃的母親睜大眼,像是不敢相信惜音的母親會這樣說,「我兒子精神崩潰是妳女兒害的!」

「所以他就可以傷害我女兒?」母親直視著對方,「強暴她,害她因為直腸破裂失血過多而差點死掉?她縫了三十針,還要等一、兩個月才能正常走路。我們不提出告訴,妳就要謝天謝地了。」

「妳以為妳是律師,我們就不敢反告你們?」立荃母親怒道。

「就是因為我是律師,所以才不想告你們。」母親靜靜說道,「沒有必要把事情鬧僵,已經過去的就過去了。他們都各自犯了錯,也都各自吃了苦頭,不用再繼續製造災難了。」

「妳知道妳女兒跟其他男人搞嗎?」立荃母親提高音量道,「就是因為這樣,才害立荃失常!」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兒子把她當囚犯一樣,二十四小時監視,連手機都不給她。」母親答道,「我不想再談這些了,出去。」

立荃母親一臉憤怒的出了病房。


「媽,」惜音趴在枕上,輕輕說道,「我做錯了很多事。」

母親撫著她的頭髮,「我知道。」

惜音苦澀的說,「我以為,如果自己受到痛苦的話,就可以彌補了。」

「那是不對的,」母親說道,「彼此報復下去,只會越來越慘而已。而且,沒有復仇者是快樂的。」

「那要怎麼辦呢?」

「原諒,或者,退一步不去想它。」母親說,「人生不是只有一件事而已。執著於某樣事物的人,往往都會自取滅亡。」

「…」惜音想了一下,「可是妳剛說妳不原諒他們。」

「因為我要他們知道,受害者沒有無限上綱的施暴權。況且,他也不是無辜的受害者。」母親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妳也受了一些不愉快的地方。」

「唔,」惜音垂下眼,「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她其實並不害怕再見到立荃。但她不能見他,因為現在精神脆弱、受不了刺激的是他。所以,她只能請曉柔代為觀望。

他們兩人之間的裂痕,已經永遠沒有癒合的可能了。他們從今以後最好的關係,就是彼此不相識的陌生人。

「妳能對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離他遠遠的。」曉柔對她說,「不要再讓他看到妳。這樣,他就可以早一天重新擁有自己…擁有沒有妳的人生。」

惜音看著自從被母親從花蓮請來台北幫忙,就一樣沒有多說一句話的好友,「曉柔,我是不是很笨啊?」

「是啊,又笨又愛哭。」曉柔一臉正經的答道,「我現在還嚴重懷疑妳有被虐狂傾向。」

惜音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妳跟妳老公在一起那麼多年,都沒有問題?」

「誰說沒有問題?」曉柔正色道,「每天都有新的問題啊。他最近開始玩魔獸,都不睡覺在打,我已經快要到要關電腦的地步了。」

「可是每次有問題,妳還是會解決吧?」

「本來就該如此啊,」曉柔答道,「兩個人都有嘴巴跟正常運作的大腦的話,有什麼不能談的?」

惜音輕嘆道,「那為什麼我沒有解決我的?」

「妳不愛他了,那不叫問題,那叫事實。」曉柔雙手環抱在胸前,「妳應該早就跟他分手的,不是因為同情而留下。」

「所以果真都是我害的。」惜音咽道。

「不要那麼容易進入被虐狂模式好不好?」曉柔嘆口氣,「如果立荃不是那麼執著,妳也不會很難離開吧?他不肯放手,妳不肯狠下心,兩個人都在鬼打牆。他的崩潰有很大一部份是咎由自取的。但崩潰就罷了,還牽連到妳的屁股,那就滿糟的了。」

「不要再提我可憐的屁股了,」惜音把頭埋在枕頭,「進醫院後,我屁股被看的次數大概已經是我從出生到現在屁股被看過的次數的N倍了。」

「還會說笑話,大概是沒那麼糟了。」

「…」惜音側著臉,看著曉柔,「我想去花蓮。」

「啥?」

「等我出院後,我不想留在台北了,」惜音靜靜說道,「我想要去花蓮的學校教書。這樣就可以每天跟妳去爬山了,還隨時都可以看海。」

「嗯,而且我還可以拉妳當免費勞工,真不錯。」

「不能完全免費,」惜音嘟起嘴,「員工要可以店內吃到飽。」


曉柔又待了一會兒後,就走了。

惜音趴在床上,想要繼續看小說,卻發現無法專心,只好輕嘆著放下書。


說不歉疚是不可能的,說不後悔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身邊的人讓她了解到,繼續為過去嗟嘆,只是在白費力氣。

她希望她能夠讓立荃了解到,她從來無意傷害他,也不真的恨他。她也真的曾經非常真誠的愛過他…只是那份愛不是永恆的。她只希望當初她能在愛情還在最光輝完美的時候,就讓他們的故事畫下句點。

但現在,她沒有機會親自說這句話了。就算有,也可能是要等很多很多年後,十年、二十年…


雖然她的人生從此不會再跟立荃有交集,她也不想再待在台北了。她對台北沒有特別的執著,反而很喜歡花蓮那十年如一日的寧靜無事。

在花蓮,騎車不到十分鐘就可以看到海。海不管是在什麼天氣下,都有獨特的一種美。在陽光普照的晴天,有如藍寶石般閃爍著燦爛;在颱風襲捲的夏末,驚濤駭浪,有種灰色的磅礡;在天未拂曉的黎明,有種催眠的矇矓迷幻;在橙藍交錯、蝙蝠滿天的黃昏,有種使人溫暖的柔和。

海洋是廣闊無際的,會吸收、包容她的一切。

她可以吹著海風,聽著海潮拍打海岸的聲音,低聲輕吟,並且覺得她也溶入了風裡。輕飄飄的,輕飄飄的,沒有負累。


「姐姐,姐姐。」

她轉頭,見到隔壁床的床簾不知何時被拉開了。

「你睡醒啦?」她看著鄰床的孩子,微笑著問道。那孩子是闌尾炎而住院,是前幾天才來的。惜音是很有小孩子緣的,這孩子也不例外的,馬上就被她吸引了。

「姐姐,妳屁股比較不痛了嗎?」孩子天真的問道。

「…」惜音尷尬的笑了笑,「呃,是啊。」

「姐姐,妳不是說妳是老師嗎?」孩子又問。

「對呀,我在XX小學當音樂老師哦。」

「那妳很會唱歌囉?」

惜音淡淡的笑了笑,「我會唱很多歌哦。」

「那,」孩子眼中綻出光采,「可以唱歌給我聽嗎?」


惜音才要開口,突然想起一個人。

那是她最近一次被要求唱歌,對方也是用這樣帶著期待、和一點孩童的天真的語氣問的。

她很想再回到那個涼亭。

再回去那個涼亭,她依舊會輕閉雙眼,但這次,她會告訴他實話,並在最後請求:




「我喜歡你,請你當我的朋友。」




「姐姐?」

惜音吸了吸鼻子,淡笑著問道,「你想聽什麼樣的歌?」

「我要聽…嗯…」孩子偏著頭,認真的思索起來,「啊,姐姐妳有看過一個女生唱歌嗎?就是有一個女生在彈鋼琴,還有泥土做成的一個男生,一個女生…嗯,還有一棵粉紅色的樹。」

「我知道那首歌,」惜音笑了,眼睛是濕潤的,「我唱給你聽。」

「好。」孩子微笑著看著她。

她閉上眼睛,輕輕開了口:


櫻花紛飛時 我獨自一人
帶著難以按捺的心情 始終佇立著
當嫩葉的顏色 綻放 思緒便開始翻騰
迷失了一切 流向你身邊

只有環繞在身邊的樹畔 凝視著我倆
同時告訴我們 人生是不會停留在某段時光的

當枯葉的顏色 渲染 在你身邊
度過的時光 都變成了愛

只願環繞著我們的樹群哪 守護我這個心願
能夠再一次對著我們 輕輕的灑下落葉

很快的季節就會帶著我們 漂流到其他地方
只願我能確實的 靜靜的擁抱當下

當雪的顏色覆蓋大地 就連思緒也會迷惘
足跡都消失 像是無聲的惡作劇

只願環繞著我們的樹群哪 守護我這個心願
讓停留在「永遠」當中的我倆 永永遠遠在一起

櫻花紛飛時 我獨自一人
懷抱著對你的思念 反覆低吟



嚥下喉間哽著一絲絲感傷,她睜開眼睛,卻發現孩子並沒有看著她,而是看著她身旁。

順著孩子的目光轉頭過去,緩緩抬頭。

她看見了一雙淡褐色的眼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isk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