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比對DNA的結果,嬰兒的確是景嵐的。且是個女嬰。
 
季老夫人邊喃喃自語著「真不知道要怎麼跟景嵐他爸說。等下一胎嗎?」,邊把之前買下的藍色嬰兒裝退回店家。
 
她默默接下季老夫人拿出的通知單,聽她吩咐道「水中瑜伽課的學費我已經繳了,上課時間跟地點在這單子上。」
 
季老夫人收拾行李準備飛回丈夫身邊,臨走前又叮嚀道,「不要讓我兒子太煩心了。」
 
 
那晚鬧僵了之後,景嵐和麗玟還是有和好 如果所謂的和好就是當做那場對話沒發生過的話。
 
事實是,要和解也無從和解起。發生的事是既成的歷史,景嵐不知道除了乘坐時光機回到過去改變歷史之外,還有什麼是他能做的。且一提起那女人的名字,他心情就陰沉起來,也沒幾分耐性哄慰麗玟。
 
「妳到底在不信任我什麼?」景嵐質問。
 
麗玟很想說:她只是非常非常沒有安全感。季老夫人的冷言冷語破壞了她的自信心,知道景嵐曾險被仙人跳又讓她懷疑景嵐是不是因為良心不安才娶她。
 
在學校,她拒絕了幾次同學去吃喝玩樂的邀約,都是因為身孕,雖然早知會如此,也難免感到失落。
 
種種因素加起來,向來樂觀看人生的她首次覺得自己有患憂鬱症的危機。
 
但她不知道她要景嵐怎樣做,她才會安心。她真的不知道。
 
 
「我不要你去大陸。」她只能悶悶的說。
 
「這是工作,我不能不去。」景嵐從不知道麗玟耍起脾氣來會這麼難纏。
 
麗玟手放在腿上,怔怔望著茶几上的茶杯,「你去,會見到李安瑟。」
 
「然後呢?」景嵐繃著聲音,「她是投資的合夥人,我能不見她嗎?」
 
「你喜歡她。」
 
「我當然『喜歡』她,否則我為什麼要把錢花在她跟她朋友構想的俱樂部上?」景嵐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她也是我的朋友,但就只是朋友 到此為止。」
 
麗玟吞下下一句話:可是李安瑟也喜歡你,是『喜歡』的『喜歡』你! 
 
 
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表達,她上 bbs 爬了文後,看到一些懷孕中婦女面臨丈夫外遇最後不得不離婚的經驗,心裡一陣冰涼。
 
性的誘惑力有多大,她再清楚不過。現在她懷孕了,醫生雖說「妳的胎盤位置正常,母體及胎兒狀況皆良好,流產風險低,可以行房,但嚴禁激烈且不可如此這般」,她還是有所忌憚,不想冒任何險。
 
可在還沒有翻出景嵐的舊帳以前,景嵐雖順著她的意,她還是知道他很想要。懷孕後,她本來就不小的胃口更是大了起來,肚子還沒隆起多少,手腳倒是先圓了起來。可就算如此,景嵐好像比以前更渴望她,一點也不介意她軟綿綿的身體,吻著她說「好像真的有變成性感辣媽的危險了…」
 
當然,羊膜穿刺事件後,什麼都沒了。滿腦子身懷心愛男人的小孩的喜悅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後,鏡中的自己跟漂亮、性感、誘人等詞完全絕緣。她只是個胖手胖腳但還是不胖臉的孕婦。
 
什麼充滿母愛的光輝?母愛的光輝抵得過豐肌玉乳的魅惑嗎?
 
 
她的滿腔愁緒和不安化為句子成了這句話:「我不要你跟李安瑟見面。」
 
景嵐擰著眉心。如果茶几是會議桌,他早就甩頭走人了。可茶几對面的是他的妻子,「妳要不要乾脆跟來算了?走到哪妳都看得到,夠滿意吧?」
 
她皺著臉,「我不想再翹課了。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該長途旅行。」大陸計程車開起來都不要命的,「而且我又沒有說你不能去,我只有說我不要你看到李安瑟。」
 
妳一開始不是這樣說的,但景嵐不想挑起言語戰爭,「我跟她只見一面,而且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意一講完就走,可以吧?」
 
「我不要你跟李安瑟見面。」她像跳針一樣說著這話。
 
景嵐深吸一口氣,擰著眉心,「我跟她沒有 也不會有
 
她打斷他,機械般的說,「你媽說她是你的相親對象。」
 
 
景嵐最後一根理智線斷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罵過髒話了,這是多年來他頭一次想罵一聲幹。好言勸說沒有用,提出替代方案她不接受,母親一句該死的話就讓她判而不審,直接把他打入大牢!
 
他懂要容忍孕婦、體諒嬌妻,但沒人說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一頓還要自套腳鐐。
 
他的怒氣以行動表現出來。走到門邊的鞋櫃上,一把抓起噹啷作響的鑰匙,打開大門,冷冷的說,「起來,我送妳回妳家。」
 
麗玟起身,經過他身邊把他當透明人,去按電梯鈕,「我自己回去。」
 
景嵐沒有吭聲,跟著走進電梯,抓住她的手臂,按了停車場的樓層。到了停車場,把她押到車前。麗玟在車門前站定不動。
 
「妳可以無理取鬧,不要拿妳的身體無理取鬧。」景嵐說道,「進去。」
 
麗玟咽道,「你幹嘛管我?」
 
景嵐的聲音像冰塊,「妳可以自己進去,或是我把妳綁進去。」
 
麗玟一言不發的坐進車裡。
 
 
一路上是刀割的沉默。被送到父母家門口,門一關,車子就走了。進了家門,母親還在詫異「咦?今天不是要在他那邊?」,眼淚就傾巢而出。
 
她放聲嚎哭,覺得屈辱,也覺得悔恨。
 
 
哭了一整夜,覺得心臟都要麻庳了。醒過來,腦子裡還是不時迴響前晚的陰鬱。
 
「我不想上課,」看著廁所鏡子裡兩顆腫得核桃大的眼睛,對母親說,「我不知道這樣要怎麼見人。」
 
打去給婉琳,要她幫自己抄筆記,且教授萬一點名,要替她編病假的藉口。婉琳承諾了,聲音透著關心,「是跟他吵架了嗎?」聽麗玟說話聲音這樣沙啞。
 
麗玟吸了吸鼻子,「嗯。妳先去上課啦,我下課打給妳再說。」
 
「好,妳自己放輕鬆點,不要想太多了。」
 
 
在家裡像死屍一樣躺了一整天。莫若薇從工作回來,發現她倒在沙發上,電視機打開著,懷裡有一袋洋芋片跟牛肉乾,茶几上還有冰淇淋跟巧克力。她根本是把家中的零食全部吞下肚了。
 
「玟玟,妳不該吃冰的!」莫若薇驚駭的看著昨天還是滿滿一整桶的香草冰淇淋現在完全見底。
 
「我要吃滷雞翅…」自從懷孕之後,滷雞翅變成麗玟的饞嘴物,不管面前有多少隻,她都吃得下去。只見麗玟面朝天花板,一隻手伸進洋芋片袋,軟綿綿的說,「媽咪幫我滷。」
 
莫若薇嘆了口氣,「我現在幫妳滷,明天中午吃,但是妳要答應去上今天晚上的水中瑜伽課。去運動一下,把這些零食消化掉。」
 
「不要。」
 
莫若薇覺得她女兒自從懷孕之後,好像從十九歲退化到八歲,「去啦。」
 
 
三小時後,麗玟無精打采的踏進溫水游泳池,跟著一群中年婦女在水中沉浮。
 
「放鬆身體,在水上飄浮,」老師的聲音時而清楚時而隔著水聲,「水中瑜伽就是講求輕緩…來,吐氣…」
 
上完課,洗過澡,吹了頭髮換了衣服,走出泳池,身體是暖和了起來,心仍冷著。短跟馬靴在光滑的磁磚地上喀噠喀噠的響,喀噠喀噠的響。身邊幾個互識的學員大聲的閒聊,他們的笑語充足,自己的心很空蕩。跟歐巴桑學員們一起坐進電梯,怔怔望著一點亮紅的一樓燈號,突然就不想要離開,按了下一個最近的樓層出去。
 
從播著輕柔音樂的電梯裡出來,白光燈在地板上反射白光。走在無人但聽得見人聲的地上,喀噠喀噠。
 
她沒有看牆上的招牌寫著什麼就走了進去。
 
昏暗的黃光取代了過於刺眼的白光。她在撞球場裡。她呆呆的站著,視野裡充斥著俯身的人們的動作,卻解析不及。球與球撞擊的聲音此起彼落:「乓」!「乓」!
 
櫃台後的服務生看她呆站許久,忍不住出聲問道,「小姐,妳要打嗎?」
 
麗玟目光逡巡過球場,指著一圈圍起來的人群,「那邊是怎樣?」
 
「有人在對打,好像兩個人都很強,所以不知不覺就有觀眾了吧。」服務生不太在乎的說。
 
「那我過去看可以嗎?」她還不想要回家。回家什麼也沒有。
 
服務生聳聳肩,「隨便妳。」
 
 
提著裝著髒衣服和溼泳衣的塑膠袋,她走了過去。圍觀的人是不少,但並沒有多到她看不見檯桌。人與人的空隙間滾過一顆白球,「乓」的一聲,撞上了另一顆。人群間流轉著私語。
 
她緩緩繞著人牆走,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側身轉近的空間。鑽進去,發現自己站在中袋旁。
 
「乓」的一聲,一顆球滾進她面前的袋子,母球隨之在後,卻在袋口前幾公分處停下。她望向站在檯桌底端,手裡握著球竿的人,發現對方也正在看她。
 
那是晨恩。
 
 
她瞬間轉身,快步走出薄薄的人牆,走得那樣急,差點撞上另一個球桌的邊角。靴跟在沉悶的地毯上沒有發出聲音。身後好像低低傳來一聲「對不起,等我一下」,隨即有更近的一聲「麗玟!」
 
她停下來。晨恩轉到她面前,「妳不是得急性腸胃炎嗎?」
 
她沒有答話。晨恩好像有點明白了,說,「等我一下好不好?」
 
「等…什麼?」她聲音還有些沙啞,也比往常低沉了許多。
 
「快結束了,那個。」晨恩指指身後,「妳不想看的話,可以去那邊坐著。」
 
麗玟沉默一下,點了點頭。
 
 
十分鐘後,晨恩和麗玟一起走出球場。
 
「我想坐下來。」麗玟突然說。前夜痛哭加上游泳課,她腿軟了,且塞在長筒短跟靴裡的腳有些腫脹的感覺。
 
他們到附近一間星巴克坐下。
 
「跟妳男朋友吵架了嗎?」晨恩問。
 
「差不多。」她玩著杯沿茶包袋的柄,淡淡的說。
 
「為什麼?」
 
「…」滿腔的委屈又被勾了出來,「我沒有安全感。我也、我也知道他有工作啊,可是我就不煩不累嗎?」她激動道,「我只是想要他…說好聽一點的話,就算是騙人的也好,就算不是真心的也好,只要說像是『其實我不想要離開』這樣的話,我…我可能就不會那麼難過啊。還有像是他以前交過其他女朋友的事,我當然知道一定會有,可是聽起來還是不舒服啊!不要一副『不然妳要我怎麼樣』的表情!」
 
她說得很亂,也說得很雜,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無意間說溜了嘴,但是她已經什麼都不管了。如果不發洩出來,她會崩潰。
 
但晨恩只是靜靜聽她說完,看看時間,然後說,「要不要我載妳回去?」
 
麗玟差點就要說「我不能坐機車」,但她只是說,「我媽叫我搭小黃。」
 
晨恩聽了,送她到馬路旁,看她上了車,才轉身去牽機車。
 
 
二十四小時後,隔了一個海峽的彼岸,李安瑟終於提起勇氣開口,「你跟她怎麼啦?」
 
過去四十八小時以來,她見識到景嵐脾氣最糟的那一面。以往他還算客氣的忍受俱樂部負責人的多話,這次直截了當的跟她說「不要跟我講廢話,說重點!」又毫不遮掩他對若干資金的花費的不滿,惹得負責人也有些不快,還是她打了圓場才平飾過去。
 
「誰跟妳說跟她有關係?」景嵐陰沉的回答。
 
李安瑟咋了咋舌,連她都受波及了,嘆口氣,叉著腰道,「你這樣子能騙誰?」
 
景嵐也自覺失言,抹了抹臉,說,「只是沒想到她會這麼不講理。」
 
「關於什麼?」
 
「舊情。」景嵐怏怏不樂的說,「她是要我把那些女人都殺了才會相信我只愛她嗎?」
 
李安瑟心裡跳了一下,「殺了也沒有用吧? 有鬼就是有鬼。」
 
景嵐自嘲的笑了一聲,「妳說得對。」
 
「…」李安瑟瞅著他半晌,說道,「去喝酒吧? 我請客。」
 
「不了,只會越喝越悶。」
 
「不會的,」李安瑟淡道,「那是一個人喝才會悶。」
 
景嵐看她淡笑,勉強擠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兩手一擺,「那就請帶路。」
 
 
李安瑟帶他到一間安靜而不喧嘩的lounge。他倒在柔軟的沙發上,悶悶的點了一杯酒啜飲著。酒精的味道麻庳了他,但他還是隱隱約約的知道要節制。喝得比他多很多的,反而是李安瑟。
 
他沒有精神去算她到底空了幾次杯子,只晃著空杯說,「悶的是我,妳在醉什麼?」
 
李安瑟把頭埋在膝間,肩膀抖動起來。景嵐皺眉,推了推她,「妳在做什麼?」
 
 
昏暗的燈光下,他分不清楚李安瑟到底是在哭還是在笑。或許兩者都有。
 
 
「你知道某某某這個人嗎?」李安瑟說。
 
「好像聽過,音樂圈的人吧? 作詞還是作曲我就不知道了。」
 
李安瑟托著下巴,眼裡閃爍著的好像是淚光,「之前跟他交往了一陣子。」
 
「那不錯,不過妳用過去式的意思是分了?」
 
「嗯,」李安瑟輕輕說道,「才交往了兩個月,他就跟我求婚。」
 
景嵐有點吃驚了,「這什麼時候的事? 妳為什麼拒絕他?」
 
「上個月底。」李安瑟眼裡有一抹淒涼,「我拒絕他,因為我不想害他。」
 
「害他?」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跟他結婚,他會一輩子愛我,而我會一輩子都覺得我欺騙了他。事實是,我只是用他來忘掉你。」
 
 
景嵐握著酒杯的手凝結在半空中。他如果原先有三分醉意,現在也都被驅散光了。
 
 
李安瑟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樣子,笑了幾聲,「哈哈,不要那副表情,我自己也很吃驚啊!跟你說,你別看我這頑固的脾氣,真的放不下的東西倒還沒有幾樣咧!
 
我不是在自吹自擂,但我想要嫁出去的話,等著排隊的男人沒有排到街尾也有一打以上的。在這個音樂人之前,上上一個也是,交往沒多久就想走紅毯了 只不過這是一年前的事了。我當然也沒答應,但原因跟這次剛好相反:是如果結婚的話,他會從婚後第二天就開始養小情婦。」
 
 
景嵐呆呆的看著她。
 
 
李安瑟閉上眼,冷哼一聲,「
 
男人…有時候很難懂,有時候又很簡單。擺張好看的臉、說幾句好聽的話,幾次約會下來,他們可以突然從浪蕩子變成好男人,買花送戒的跟你說『我想定下來』…定下來,定個大頭!
 
定下來然後他們就可以繼續恢復拈花惹草的本業,把家裡的女人當備用提款機兼煮飯婆。我幾個結婚的朋友就是這樣。
 
愛?愛有額度的,沒有定時加存,不生息,很快就超支。
 
那為什麼不離,我問?
 
因為麻煩,因為離了也沒他處可去,因為孩子,因為沒面子。
 
這是一種男人,很大的一群。
 
她的語調由冷諷轉為苦澀,「
然後…又有另一種的。沒錯,就像是那個某某某。
 
開始認識就是好男人,交往是好男人,到死也會是好男人。
 
妳說妳是事業為上,他說他支持妳;
妳說妳是家事白癡,他說請人就好;
妳說妳不要孩子,他說他是想跟妳長相廝守不是把妳當傳宗接代機。
 
妳說妳不知道自己哪裡值得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愛情,他說愛情沒有道理可言。
 
溫柔、體貼、專情…那為什麼不愛?我自問。
 
因為我無意間把愛都賭在了另一款基金上,跌了,我就跟著趴在谷底,收不回本。像個蠢蛋一樣。送上門的幸福不要,要別個女人手裡的幸福。
 
景嵐被她的話震懾住了。
 
李安瑟嘴角牽起一個迷茫的笑,「所以,別跟我說你悶。你悶,我會更後悔,當初為什麼要自我欺騙說『就隨緣,沒緣,就隨便』。沒有這種事…」
 
她趨身湊近,一股醉人且悲哀的香水味立刻襲向他。像是在哭泣一樣的香氛。
 
「看你難過,我也很難過。我本想,至少我們兩個裡會有一個是快樂的。我也想,我總有一天也會找到我要的快樂的。太堅持的東西,到最後都會忘了好在哪裡,所以我放手。可是…」
 
她淺淺的笑了,極苦的,「理論要實踐起來,比我想像得還要困難…對不起…」
 
 
她的臉近到他可以看見下眼瞼暈開的一抹黑,不知道是眼線還是睫毛膏。
 
 
「不要拒絕我…」
 
 
她將嘴唇貼上他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isk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